第10章

更新时间:2025-12-25 01:02:54

齐云朗直接往,还在哭嚎的女人跟前,单膝蹲下。

女人也不哭了,满脸警惕地看着他,浑身发抖,手上抓着一把,从地上抠出来的煤灰,咬着牙问道:

“你是张大癞子派来的狗?”

齐云朗不承认也不否认,拿出一瓶水:“嫂子,喝点?”

女人没接,旁边一个一直沉默的老头——应该也是家属,脸色缓和了一点。

“天气热,嗓子容易干,身体要紧……我知道,你们心里头苦,不敢随便相信人。”

齐云朗没再往前送,瓶子放在了女人膝盖边上。

“我也是个刚来的小兵,说出来你不信,前两天晚上,我比这躺着的兄弟,好不到哪去,也是被人拎着棍子满街追。”

男人把左胳膊袖子,稍微往上一撸,露出缠得有些乱七八糟的纱布,还有木板子。

女人看了一眼,戒备心稍微放下了一点点,但还是硬气道:

“俺们不要钱!俺们就是要,张览那狗东西出来偿命!”

“偿命这事儿,法律说了算,你在这堵着这扇门,就算把他喊出来,能把你男人喊醒吗?”

齐云朗这话说得不好听,有点残忍,但话糙理不糙。

“那你让人抢尸体是干啥?要把他烧了是不是?烧了就没人认账了是不是?”

老头这时候吼了出来,浑浊眼里全是绝望。

“没人敢抢……嫂子,你看这样行不……”

齐云朗站了起来,突然提高嗓门,让周围围观的,楼上趴窗口看的,都能听见。

“我是综治办新来的,我叫齐云朗……今天这事儿,既然我接了,那就不能烂在这儿。”

齐云朗掏出工作证,放在拖拉机盖上,金属盖子滚烫,红本子刺眼。

“尸体,你们先拉回去,放在冰棺里存着,天热别坏了,费用我找镇上报。”

我拿这官帽子给你做抵押,三天,就给我三天时间。

三天后,不管那个张览,是在被窝里,还是在地洞里,我保证让他带着赔偿款,跪在你们家灵堂前,磕头认罪。”

“若是三天后没有动静……”齐云朗环视了一圈,几个跃跃欲试的壮劳力。

“到时候,我给拖拉机加满油,咱们不堵这镇政府的破铁门了。

咱们去县委大院,我领头,给你们告状!”

“哇——”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他们哪里见过,当官的敢说这种话?连光头和张达海,也都听傻了。

胖子腿肚子一哆嗦,蒲扇差点掉地上:“这……这狗日的,是要造反啊!”

楼上,沈若清手指一松,价值不菲的百叶窗叶片,弹了回去,一声轻响。

“三天?好大的口气,也不怕把自己给噎死。”

“不过……既然这么热闹,那我也给你添把柴吧。”

楼下,女人盯着齐云朗,格外狠厉的脸庞,看了半晌,一把抹掉脸上泪水煤灰,起身对着老头喊道:“爹!咱听他的!回去!”

“要是三天后他不给说法,这证件俺就贴在县长办公室门口,让全天下都知道!”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门口只剩一地,没烧完的黄纸钱,在热风里打着旋儿。

齐云朗等车走远了,没事人一样,对着还在发愣的张达海笑道。

“主任,这门,算是通了吧?”

张达海脸色铁青,比草席子里的死人,也好不到哪去。

“你……你这是私自承诺!那是二十万赔偿款!你去哪给他变这二十万?

你要是弄不来钱,不用那些刁民去县里告状,陈镇长就得先扒了你的皮!”

“这就不劳主任操心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怎么也得拉几个垫背的,主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达海闻言,大惊失色。

但又一想,别说三天,这小子连三块钱的存款,都不知道有没有。

张览可是这柳云镇的财神爷,身边常年养着,一帮不要命的打手。

真要让他吐钱,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才行。

……

下午两点半,二楼最东头的镇长办公室,房门紧闭。

齐云朗矗在门口,低头瞅了一眼,捏着的深蓝色文件夹,轻轻摸了两下。

这一步只要迈进去,把这东西往桌上一拍,他在柳云镇体制内的路,按常理来说,就算是走到头了。

越级汇报是忌讳,把这口一直捂着的黑锅给掀开,更是死罪。

既然都想要我的命,那就看谁先死吧。

齐云朗没闲工夫,也不想再去做什么表情管理,按住铜把手,往下一压。

咔嗒,门开了,满屋子的烟雾,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往外涌。

屋里的摆设,比张达海的狗窝强多了,能睡两个人的红木老板桌,真皮大班椅,还有镇上独一份的立式空调,轰隆隆吐着冷风。

陈贵华是个五十来岁的矮个子,地中海发型很典型。

旁边满身肥膘的,自然是刚告完状的张胖子。

见齐云朗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来,陈贵华两道稀疏的扫帚眉,往中间一挤,不悦道:

“大学生,这虽说不是县委大院,但也不是你想进就进的菜园子,敲门这种最基本的礼貌,大学老师没教过?”

齐云朗大步上前,文件夹往一堆公文报纸上一扔。

“陈镇长,礼貌这东西是留给活人的,但这文件里的东西,是留给死人的。

今天大门口的事儿,您也瞧见了,我也不想废话,张览的矿场,手续怎么回事,您比我清楚。

这上面是我刚整理出来的资料,从安全隐患,到这几年的瞒报记录,特别是这次,被雷管炸得没人样的那位……

三天,二十万赔偿款必须到位,还要彻查封停黑煤窑,给全镇老百姓一个交代。”

张达海听乐了,手里把玩的打火机,咔嚓一声打着火,凑过去给陈贵华点了根烟。

“陈镇长,您看看,我就说这小子是个愣种吧?脑后生反骨。

您这才刚跟县里做了保证,说咱们镇一定要稳字当头,他可倒好,这一上来就要捅破天。”

陈贵华鼻里喷出来两道灰柱,眯缝着的三角眼很不耐烦,连翻开文件夹的想法都没有。

“年轻人,有些词儿说出来好听,什么彻查,什么交代……哼。

你知道张览的煤矿,是咱们镇的纳税大户吗?

那是县安监局,都挂了号的重点企业!

你说是黑煤窑?谁认定的?你?还是外面那群泥腿子?”

“是不是黑煤窑,台账说了不算,您说了也不算,地下几十条人命说了算。

而且我查过,张览每年交给镇里的,所谓管理费,可从来没进过,财政所的公账。”

这话就是图穷匕见了。

不装了,大家都别体面了。

张达海肥肉一哆嗦,下意识望向镇长。

陈贵华被踩到痛脚,刷一下脸黑成锅底,手边平日里宝贝得不行、谁都不让碰的紫砂壶,被他扬手一扫。

“哗啦!”茶壶没砸在人身上,直接摔在了齐云朗,脚边水磨石地板上,碎成了几十片。

“混账东西!反了你了!你是纪委书记吗?啊?轮得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什么公账私账,是你能过问的?懂不懂什么是大局?懂不懂什么是组织程序?

越级汇报,私自承诺,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镇长?有没有党纪国法?”

张达海一看老大发飙了,立马跟上节奏,阴阳怪气地补刀:

“镇长您消消气,为了个生瓜蛋子,气坏了不值当。

我看这小子八成是读书读傻了,要么是被人打坏脑子了,还当自个儿是救世主呢。”

齐云朗脚都没往后缩一下,盯着气急败坏的陈贵华。

他要的就是这结果,正常途径要是通了,他还怎么唱戏?

“陈镇长这意思,是不管了?”

“管?我当然要管!”陈贵华一拍桌子。

“我要管的,就是你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害群之马!

滚出去!从现在开始,把你手头上所有工作,都给我交出来!

停职检查!什么时候写出一份,让我满意的万字深刻检讨,什么时候再谈上班的事!

煤矿的事,你要是再敢去掺和,煽动群众闹事,我直接让派出所拘了你!”

“好。”齐云朗回得干脆利落,弯腰捡起没人要的文件夹。

“既然陈镇长让我停职,那这官方身份,我也就不担着了。”

男人起了身,大高个头即便受了伤,压迫感也让陈贵华稍微虚了一下。

“这文件您不看没关系,我会找愿意看的人看。

至于停职反省……谢镇长成全,我正好缺个休假去办事。”

说完,齐云朗踩过一地茶壶碎片,嘎吱嘎吱的碾碎声格外顺耳。

出了镇长室,门一关,男人浑身毛孔都舒张开了。

停职了,多好。

不是国家干部了,那也是个光脚老百姓。

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

来之前他就知道,这一出没什么鸟用,指望这帮蛀虫良心发现,比指望母猪上树还难。

但他必须得来,还得闹得很难看。

只有彻底撕破脸,只有被“正规渠道”扫地出门,他后面要做的事情,才顺理成章,让某些人罪加一等。

陈贵华,你最好祈祷你的乌纱帽,做得够结实,经得起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