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更新时间:2025-12-24 22:51:57

被逐出族谱…… 他还真是敢说。

陆昭踩着青石板的脚步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中的绢帕。

巷口门廊下立着道挺拔身影,青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本该束得整齐的发髻此刻散乱不堪,几缕墨色发丝垂落额前,将半张脸隐在昏黄的灯笼光晕里。

陆昭定了定神,缓步上前。

目光扫过他肩头时,心头微微一怔 —— 不过百余日未见,这少年竟似又蹿高了些,原先尚带青涩的下颌线,如今已变得硬朗分明,连周身的气息,都从往日的温润添了层冷冽的锋芒。

她下意识往他身后瞥去,只有空寂的长街向黑暗里延伸,青石板路泛着冷光,偶有枯叶被风卷过,在路面上打个旋儿便没了踪迹,哪有半分人影。

“在找林筱筱?”

傅怀瑾忽然转过身,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许。

他额前发丝微动,露出的半只眼眸在昏灯下亮得惊人,带着未脱的少年气,却又藏着说不清的疲惫与倔强。

他抬起空闲的手,不顾她微蹙的眉,胡乱揉了把她的发顶,指尖擦过发间玉簪时,力道轻得近乎温柔,“别瞧了,她家中有俗事牵绊,今日来不得。”

那触碰带着几分久违的亲昵,陆昭下意识蹙眉拍开他的手,乌黑的发梢随之轻颤。

她垂眸望着脚边的石缝,那里积着些许雨水,映出灯笼摇曳的光影,轻声应了句:“嗯。”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开来,只有风吹过门廊的呜咽声。

陆昭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劲装袖口处磨出的毛边,想起方才听闻的消息 —— 傅家祠堂那日,他当着全族的面拒绝订亲,直言 “宁被逐族,不娶非愿”,这般决绝,倒真不像从前那个凡事温和的少年了。

“你……”

她刚要开口,却见傅怀瑾忽然偏过头,发丝再度遮住他的神情,只听见他低低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自嘲:“是不是觉得,我这般胡闹,不该来寻你?”

陆昭指尖一顿,望着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终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夜色渐深,长街的风更凉了些,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紧紧相依,却又隔着说不清的距离。

“别不开心了。”

傅怀瑾忽然转过身,宽袖一扬,露出肘后掖着的布包,那布包用白茅细细缠束,透着几分规整的心意,“筱筱知我要来见你,特意备了些物件让我捎来。”

他目光扫过空寂的长街,语气不自觉放柔。

陆昭眼帘微抬,见那白茅裹着的布包边角露出半块绣帕,正是林筱筱惯常使用的纹样,嘴角便牵起一抹浅淡笑意。

她没再多言,转身沿着青石板路前行,“前头有家南越人开的食肆,口味还算地道。”

傅怀瑾快步跟上,目光落在她发顶玉簪上,又缓缓扫过她的身形,忽然出声感叹:“百余日未见,你竟也长了些个头。瞧这衣料纹样,比从前还要雅致些,想来你舅舅把你照料得极好。”

“舅舅” 二字刚落,陆昭脚步微顿,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食肆内暖意融融,挂着的竹帘上绣着岭南山水。

陆昭引着他在靠窗的木桌旁坐下,扬声唤来小二:“取份菜单来。”

小二应声递上写满菜名的竹牌,她转手推到傅怀瑾面前,“你先点。”

傅怀瑾目光都未在竹牌上停留,径直推了回去,指尖叩了叩桌面:“你素来知晓我口味,只管安排便是。”

他望着窗外掠过的灯笼光影,又补充道,“再加壶岭南的荔枝酒,许久没尝过了。”

陆昭接过竹牌,指尖划过 “清蒸鲈鱼”“虾饺” 等字样,余光瞥见他袖口磨毛的布料,提笔点单的手微微一顿。

待小二应声退下,她才轻声开口:“筱筱捎来的物件,是什么?”

傅怀瑾解开白茅束,露出里面的油纸包 —— 里面是几包晒干的桂花,还有一方绣着寒梅的暖手炉套,“她说知晓你畏寒,这暖炉套是她亲手绣的,桂花可用来泡茶。”

他将东西推到她面前,眼底的疲惫淡了些,“还有句话让我带给你:待她家中事了,便来寻你。”

陆昭指尖抚过暖炉套上细密的针脚,心口微微发烫。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食肆里飘来糯米的香气,混着荔枝酒的清甜,将方才长街的孤寂冲淡了大半。

她抬眸看向傅怀瑾,见他正望着自己,眼神里带着久违的温和,便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与傅怀瑾从小一起长大,从垂髫稚子至今,或同入乡学,或共坐书斋,十余载光阴从未疏远过分毫。

这般情分,原也不必讲虚礼。

是以她不再推让,径直勾了几样自己爱吃的,末了又添了道他钟爱的 “陈皮鸭”,才将竹牌递还给小二。

待小二应声退下,陆昭这才抬眸,好好打量起对面的少年。

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光影,额前散乱的发丝被他抬手拨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百余日未见,他眉宇间的青涩褪去不少,却依旧带着她熟悉的爽朗意气。说实话,他会千里迢迢来北城寻她,是她先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自迁居京都,她常念起 “乡路遥知淮浦外,故人多在楚云东” 的诗句,总怕旧日情谊会随距离淡去。

毕竟此前种种,让她一度觉得自己是留不住人的 —— 至亲早逝,旧友离散,仿佛身边一切温暖都会悄然溜走。

可此刻傅怀瑾就坐在眼前,带着林筱筱的惦念与白茅裹束的礼物,那份真切的暖意从心口漫开,让她忍不住弯了弯眼睫,是发自肺腑的开怀与欣慰。

“你母亲可知晓你离家?”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沿的木纹,轻声问道。

傅怀瑾指尖叩了叩桌面,先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我说去北地访友,她许是猜到些端倪,却也没多问。”

“先前还说要被逐出族谱,”

陆昭抬眼睨他,语气带着几分嗔怪,“这般私自离家,回去怕是真要被族老责罚。”

傅怀瑾闻言轻笑,刚要开口,却见她忽然垂了眸,指尖攥紧了袖中的绢帕,方才的笑意也淡了下去,只余下沉默。

烛火映着她低垂的眼睫,投下浅浅的阴影,竟透着几分落寞。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身子微微前倾,语气也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昭昭,莫要忧心。你我相识相交十余载,还有筱筱,这份情谊岂是距离能拆得散的?我们会一直在。”

话音落时,小二恰好端着荔枝酒进来,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瓷盏中晃出细碎的光。傅怀瑾提起酒壶,给她斟了半盏,酒香混着清甜漫开,恰如他话语里的笃定,悄然抚平了她心头的不安。

陆昭抬眸望他,见他眼底盛着烛火,也盛着她熟悉的真诚,便轻轻 “嗯” 了一声,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暖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那些关于 “留不住” 的惶惑,竟在这片刻的对视里,淡去了大半。

陆昭垂眸执起茶筅,在青瓷盏中轻轻搅动,乳白的茶沫泛起细密纹路,她低声嘀咕:“男儿之口,多是虚言。”

傅怀瑾刚端起茶盏,闻言动作一顿,眉梢微挑:“这话倒是新奇,从何处听来的?”

“前番听人议论我那舅舅,便记下了。”

她将茶筅搁在盏侧,声音轻得像落进茶沫的碎光,“如今瞧着,倒像能形容天下男子。”

傅怀瑾失笑:“昭昭,我不是,我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正说着,店小二端着食盘上来,青瓷碟里皆是清炒时蔬,唯独有一碗陈皮鸭,是陆昭特意为他点的荤食。

傅怀瑾瞥了眼她面前素净的菜色,不动声色朝店小二摆手,示意将那碗陈皮鸭撤下,而后拿起竹筷,径直夹了一箸青菜放进嘴里。

陆昭瞧着他这般举动,嘴角不自觉牵起细浅弧度,也跟着动了筷。

一顿饭过半,食碟渐空,傅怀瑾复又提起方才的话头。

陆昭才慢声道:“记得给家里送信,报平安,勿让他们担心。”

“此次府学统考,你在学塾中排第几?”

傅怀瑾追问。

“塾内第十。”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寻常琐事。

傅怀瑾挑眉,眼底闪过几分讶异:“竟有这般能耐!莫不是你舅舅为你另请了先生?”

陆昭放下竹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唇边浮起浅笑:“哪用另请,他本尊便是我的先生。”

傅怀瑾一怔,随即了然。

陆昭的舅舅原是前朝致仕的学博,学识渊博,由他亲自授课,自然远胜寻常塾师。

他望着少女从容的侧脸,茶烟在她鬓边缭绕,忽然觉得方才撤下那碗荤食的举动,倒也合心意 —— 这般清雅之人,原就该配素净食味,他亦愿陪她一同品这淡然滋味。

傅怀瑾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里满是赞许,“他平日教你时,待你严苛吗?”

陆昭闻言失笑,放下茶盏的动作都重了些:“哪止是严苛,竟是严苛到了极致。”

她想起舅舅授课时正颜厉色的模样,不自觉缩了缩指尖,“若我背书错漏半字,便要罚抄百遍;算学稍有差池,更是要对着古籍静坐一整日。他素来不苟言笑,我见着他,总如见了书院山长般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