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动后的第三天,简婉清收到了从老宅寄来的三个大箱子。
张妈打电话来说,是厉震霆让她寄的,里面都是简婉清之前整理到一半的古籍和资料。
“老爷说您在做设计工作需要参考资料,这些书放老宅也是放着,不如给您送来。”张妈在电话里说,“他还特别交代了,重的书都在箱底,您千万别自己搬,等物业的人来帮忙。”
简婉清挂了电话,看着客厅里那三个大纸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连这种细节都想到了。
物业的人很快上门,帮她把箱子搬进书房。简婉清给了小费,等人走后,她站在箱子前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打开了。
第一个箱子里确实是书,都是她之前标记过的,关于传统纹样和刺绣技法的资料。第二个箱子也是书,但多了一些她没见过的,看出版日期都是近几年的新著,应该是厉震霆后来添置的。
第三个箱子最重。
简婉清费了点力气才打开箱盖,然后愣住了。
里面不是什么古籍,而是——一个迷你冰箱?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搬出来,才发现不是真的冰箱,而是一个造型复古的恒温保湿柜,专门用来存放珍贵纸张和绢帛的。柜子里已经整齐摆放好了她之前修复到一半的几件绣品,还有配套的修复工具,每一样都归置得井井有条。
柜子最上层,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简婉清打开信封,里面是厉震霆的字迹:
【婉清:
修复工作可以慢慢做,不必赶工。这个柜子能保持恒温恒湿,对绣品和你的眼睛都好。
注意休息,勿久坐。
震霆】
信很短,但每个字都透着他一贯的周到。
简婉清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字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把柜子推到书房靠墙的位置,插上电,指示灯亮起柔和的绿光。然后开始整理前两个箱子的书。
书很多,书架很快就被填满了。但还有一些大尺寸的画册和资料集没地方放,简婉清抬头看了看书架最上层,那里还有空间。
她搬来了书房里原本就有的一个小梯子。
那是个人字梯,不算高,一共四级。平时她完全没问题,但现在挺着肚子,动作确实不那么灵活了。
“应该没事吧。”她自言自语,“就放几本书而已。”
她先试了试梯子的稳定性,确认牢固后,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一手扶着书架,一手抱着两本厚厚的《中国刺绣图谱》。
第一级,第二级。
肚子正好卡在梯子横档之间,有点挤,但还能忍受。
到了第三级,她伸手去够书架顶层。指尖刚碰到书脊,脚下突然一滑——
不是梯子的问题,是她自己。怀孕后重心不稳,刚才起身时晃了一下。
简婉清的心猛地提起,整个人向后倒去。
完了。
这是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撞击。
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她,另一只手护住了她的头。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毯上,但她是摔在了一个温热的身体上,那人做了她的肉垫。
“呃——”身下传来一声闷哼。
简婉清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厉震霆紧皱的眉头和苍白的脸。
“厉先生?”她慌忙想爬起来,“您怎么……”
“别动。”厉震霆的声音有点喘,“先检查一下,有没有哪里疼?”
简婉清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趴在他身上,脸瞬间红了:“我没事……您呢?摔到哪了?”
“我没事。”厉震霆说,但简婉清明显感觉到他身体僵硬,刚才那声闷哼绝不是没事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挪开,跪坐在旁边,这才看清他的状况——他侧躺在地毯上,右手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压在身下,左肩撞到了旁边的书桌角,衬衫已经渗出了一小片暗红。
“您流血了!”简婉清的声音都变了调。
“小伤。”厉震霆试图坐起来,但刚一动就倒吸一口冷气,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简婉清赶紧扶住他:“别动!我去打120……”
“不用。”厉震霆拉住她的手,力道很轻,但很坚决,“就是扭了一下,没骨折。你扶我起来。”
“可是您在流血……”
“擦伤而已。”厉震霆看着她,眼神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先扶我起来,然后你去拿医药箱。”
简婉清咬咬牙,最终还是听他的。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的左臂,帮他慢慢坐起,再扶到书房的单人沙发上。
在这个过程中,厉震霆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一声没吭。
“医药箱在客厅电视柜下面。”他靠进沙发里,闭了闭眼,“白色的箱子。”
简婉清快步跑出去,很快提着医药箱回来。打开一看,里面东西很全,从创可贴到纱布绷带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消毒用的碘伏和酒精。
她跪在沙发前,先处理他肩上的伤。
衬衫已经被血浸湿了一小块,简婉清小心地用剪刀剪开周围的布料,露出伤口——确实不深,但面积不小,是被桌角划开的一道口子,还在慢慢渗血。
“可能会有点疼。”她小声说,用碘伏棉签轻轻擦拭伤口边缘。
厉震霆没说话,只是在她碰到伤口时,肌肉微微绷紧。
简婉清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伤口吓人,而是因为后怕——如果刚才他没有及时出现,如果她真的摔在地上,如果伤到肚子里的孩子……
“对不起……”她低着头,眼泪砸在地毯上,“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爬梯子的……”
“不是你的错。”厉震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我的错。我应该想到你要整理书,应该提前来帮你。”
“您怎么会来?”简婉清一边给他包扎,一边问。
“张妈说书送到了,我怕你自己搬,就过来看看。”厉震霆顿了顿,“幸好来了。”
简婉清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给伤口消完毒,贴上纱布,用医用胶带固定好。然后抬起头,看着他:“手臂呢?是不是伤得更重?”
厉震霆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右手。
简婉清轻轻卷起他的袖子,倒吸一口冷气——整个小臂已经肿了起来,手腕处尤其严重,皮肤下有大片的淤青,正在从紫红色向青黑色转变。
“这得去医院。”她坚定地说,“必须拍片子看看有没有骨折。”
“婉清……”
“这次必须听我的。”简婉清站起来,拿出手机,“我现在就叫车。您要是不同意,我就打120,让救护车来。”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
厉震霆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倔强的表情,最终妥协了:“……好,听你的。”
去医院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厉震霆靠在后座,闭着眼睛,但眉头始终皱着。简婉清坐在他旁边,手紧紧攥着衣角,不时偷看他肿胀的手臂。
“真的不疼吗?”她忍不住小声问。
“有点。”厉震霆睁开眼,语气轻松,“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您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的表情。”厉震霆看着她,“全写在脸上了——自责,害怕,还有……心疼。”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但简婉清听到了。
她的脸又红了,转过头看向窗外。
到了医院急诊,拍片子,等结果。
医生看着X光片说:“没骨折,但是韧带拉伤挺严重的,关节也有轻微错位。需要固定两周,定期复查。肩上的伤口注意别沾水,按时换药。”
他给厉震霆的手臂打上石膏,用绷带吊在胸前。
“这两周尽量别用右手,别用力。”医生交代,“如果出现麻木或者疼痛加剧,随时来医院。”
从诊室出来,厉震霆看着自己吊着的手臂,苦笑:“这下麻烦了。”
“麻烦什么?”简婉清扶着他往外走,“工作可以交给别人,或者视频会议。反正您平时也工作太多,正好休息。”
“我是说,”厉震霆看着她,“没法开车送你回家了。”
简婉清一愣,这才想起来,他是自己开车来的。
“我叫车。”她说。
“不用。”厉震霆拿出手机,“我让司机过来。”
等司机的时候,两人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夜已经深了,急诊科依旧人来人往,但这一角相对安静。
“今天真的谢谢你。”简婉清低着头说,“如果不是你,我和孩子可能……”
“没有如果。”厉震霆打断她,“我既然在,就不会让你有事。”
他的语气太笃定,笃定得像是一个承诺。
简婉清抬起头,看着他被石膏固定住的手臂,眼眶又红了:“可是你受伤了……”
“值得。”厉震霆说得很简单,“用一条手臂换你们平安,很值。”
司机到了。
回程的路上,厉震霆让司机先送简婉清回家。
到了云栖苑楼下,车停了,但简婉清没动。
“怎么了?”厉震霆问。
“您这样……”简婉清犹豫着,“一个人能行吗?右手不能动,吃饭、洗澡、换衣服都不方便吧?”
“有张妈在。”
“张妈晚上又不住老宅。”简婉清说,“而且她是女性,有些事也不方便。”
厉震霆沉默了。
确实不方便。他独居多年,老宅除了张妈白天过来,晚上就只有他一个人。
“要不……”简婉清咬了咬嘴唇,“您先在我这儿住一晚?客厅沙发可以睡。等明天,我再帮您找个护工或者……”
“不用找护工。”厉震霆说,“我睡沙发就行。麻烦你了。”
他说得这么自然,倒让简婉清愣了一下。
她本来只是提议,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
但话已出口,也不好收回。而且他确实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于情于理她都该照顾他。
“那……那上来吧。”简婉清开门下车。
两人上楼,开门进屋。
客厅的灯亮起,照出一室的温暖。阳台的门没关严,夜风吹进来,带着淡淡的花香。
简婉清先给厉震霆倒了杯水,然后去卧室拿被子和枕头。
“您先坐,我去收拾一下沙发。”她把被子放在茶几上,转身要去整理。
“婉清。”厉震霆叫住她。
简婉清回头。
“别忙了。”厉震霆说,“你也受了惊吓,早点休息。沙发我自己来弄。”
“可是你的手……”
“左手还能用。”厉震霆笑了笑,“没那么娇气。”
最终两人一起整理了沙发。简婉清铺了厚厚的垫子,又拿出一床柔软的羽绒被。厉震霆用左手帮忙,动作虽然笨拙,但很认真。
弄完后,简婉清站在沙发前,还是不安:“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短?要不您睡床,我睡沙发……”
“胡闹。”厉震霆皱眉,“你是孕妇,怎么能睡沙发。我没事,这里很好。”
他的语气不容商量。
简婉清只好作罢。
她去浴室洗漱,出来时看到厉震霆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客厅,左手夹着一支烟。
他没抽,只是看着那支烟慢慢燃烧,烟灰积了很长一截,随时会掉下来。
“厉先生?”简婉清轻声唤他。
厉震霆转过身,把烟按灭在阳台的烟灰缸里:“吵到你了?”
“没有。”简婉清摇头,“您……睡不着吗?”
“在想一些事。”厉震霆走回客厅,“你去睡吧,很晚了。”
简婉清却没动。
她看着他吊在胸前的手臂,看着他还沾着碘伏痕迹的肩伤,突然问:“您刚才在想什么?”
厉震霆沉默了一会儿。
夜风从阳台吹进来,掀起窗帘的一角。月光洒在地板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霜。
“我在想,”他最终开口,声音很低,“如果今天我来晚一步,会怎么样。”
简婉清的心被揪紧了。
“那个画面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厉震霆继续说,“你摔下来,地上没有地毯,孩子受伤,你流血……每次想到,都觉得后怕。”
他抬起头,看着她:“婉清,我今年四十八岁了。经历过商海沉浮,见过生死离别,很少有什么事能让我害怕。但今天,我真的怕了。”
简婉清的眼泪涌了上来。
“所以,”厉震霆走近一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任何有危险的事,都等我来了再做。”他的眼神很认真,“爬高、提重物、一个人走夜路……所有你觉得可能有风险的事,都交给我。”
简婉清咬着嘴唇,没说话。
“我不是要限制你的自由。”厉震霆补充,“我只是……不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惊吓了。”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罕见的脆弱。
简婉清从未见过这样的厉震霆——那个永远沉稳、永远强大的男人,此刻在她面前露出了软肋。
“我答应你。”她轻声说。
厉震霆松了口气:“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简婉清抹掉眼泪,“今天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会怎样。”
“那就扯平了。”厉震霆笑了笑,“快去睡吧,孕妇不能熬夜。”
简婉清点点头,走向卧室。
在门口,她回过头:“厉先生。”
“嗯?”
“晚安。”
“……晚安。”
卧室的门轻轻关上。
厉震霆在沙发上坐下,左手揉了揉眉心。右臂的疼痛一阵阵传来,但比起这个,他心里的后怕更强烈。
他起身走到阳台,又点了一支烟。
这次他抽了。
烟雾在夜色中袅袅升起,然后被风吹散。
他想起简婉清摔下来的那一瞬间,想起自己冲过去时心脏几乎停跳的感觉,想起抱住她时她颤抖的身体和惊恐的眼睛。
如果再来一次……
不,不会有下次了。
他必须保护好她,用尽一切办法。
烟一支接一支,直到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凌晨三点,他终于回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
闭上眼睛,但睡意全无。
右臂的疼痛,肩上的伤口,还有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清醒到天明。
而一墙之隔的卧室里,简婉清也睡不着。
她侧躺着,手放在小腹上。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白天的惊吓,动得比平时频繁。
“宝宝,”她轻声说,“今天救我们的那个人,他叫厉震霆。你要记住他,长大了要谢谢他。”
小家伙轻轻踢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简婉清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厉震霆护住她的那一幕,回放着他受伤后苍白的脸,回放着他站在阳台上抽烟的背影。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我只是不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惊吓了。”
那是什么意思?
是他把她看得太重要,还是仅仅因为责任?
她想不明白。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
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有些东西,也在这一夜之后,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