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很快。
简婉清在快捷酒店那张硬板床上醒来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泛出灰白色。她看了眼手机,早晨六点半。
孕早期的反应来得比她预想的更猛烈。她几乎是冲进卫生间的,趴在洗手池边干呕了整整五分钟,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这样下去不行。
她洗了把脸,强迫自己清醒。今天有两件事必须做:找工作和找房子。
打开手机银行,余额显示三万七千六百五十二元。这是她全部的家当。婚前的积蓄加上这三年厉司爵偶尔给她的零花钱——说是零花钱,其实每次都是她给厉家亲戚选礼物时他转账过来的,她一直没怎么用,就存了下来。
三万七,听起来不少。但如果要付房租、产检费、生活费,还要为生孩子做准备,这点钱撑不了多久。
必须尽快工作。
简婉清换了身稍微正式点的衣服——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连衣裙,外面套了件卡其色风衣。这是她衣柜里最朴素的一套,但材质依然能看出不便宜。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总不能为了装穷特意去买新衣服。
拖着行李箱下楼退房时,前台已经换了人。是个中年阿姨,多看了她两眼,没说什么。
站在清晨的街头,简婉清深吸一口气。十一月的早晨很冷,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她紧了紧风衣,拿出手机开始查租房信息。
看了几套,心就沉了下去。
市区一室一厅的房子,最便宜的也要三千五一个月,还要押一付三。这意味着她一次性就要拿出一万四。
而她还需要钱产检、吃饭、生活。
简婉清咬了咬嘴唇,点开求职网站。她大学学的是古典文献专业,毕业后在博物馆工作过两年,后来结婚就辞职了。三年空窗期,再加上专业冷门,能找到什么工作?
她投了几份简历——博物馆管理员、图书馆编目员、出版社古籍编辑。都是专业对口但薪资不高的职位。
做完这些,已经上午九点。胃里空得难受,她找了家早点摊,要了一碗白粥。热粥下肚,才觉得舒服了些。
手机在这时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简婉清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请问是简婉清女士吗?”对方是个年轻男生,语气专业。
“我是。”
“您好,这里是厉氏集团总裁办。厉震霆先生想请您今天上午来一趟老宅,有事情想和您商量。”
简婉清愣住了。
厉震霆?老宅?
她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对方接着说:“厉先生说,如果您方便的话,十点左右我开车去接您。如果您现在在酒店,我可以直接过去。”
他怎么知道她在酒店?
简婉清后背一阵发凉。她昨晚确实告诉过厉震霆酒店的名字,但没说过具体房号。如果他能查到……
“不必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我自己过去。地址是?”
对方报了地址,在城东的老城区。那是榕城最老的一片街区,保留着不少民国时期的老建筑。厉家的老宅就在那里。
挂了电话,简婉清盯着手机发呆。
厉震霆找她干什么?为厉司爵的事道歉?还是想用钱打发她?
不管是哪种,她都不想去。
但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拒绝?三万七的存款,没有工作,没有住处,还怀着孕。
她闭了闭眼,起身结账。
打车去老城区的路上,简婉清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从繁华的市中心到渐渐安静的老城区,建筑风格也从摩天大楼变成了青砖灰瓦。
厉家老宅比她想象中更大。
那是一栋三进的中式院落,青砖围墙,黑漆大门,门口一对石狮子已经有些年头了。门楣上挂着匾额,上面是苍劲有力的两个字:厉宅。
简婉清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环。
很快有佣人来开门,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穿着素净的棉布衣裳,见到她微微躬身:“简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老爷。
这个称呼让简婉清有些不适应。她跟着佣人穿过影壁,走进院子。老宅保养得很好,青石板路干干净净,庭院里种着几株高大的桂花树,这个季节已经谢了,但枝干苍劲。
书房在第二进院子的东厢房。
佣人轻轻敲门:“老爷,简小姐来了。”
“请进。”里面传来厉震霆沉稳的声音。
简婉清推门进去。
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和旧书特有的味道。厉震霆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正在看文件。见她进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
他今天穿得比昨晚随意些,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配同色系的长裤,看起来少了几分商人的锐利,多了几分书卷气。
“坐。”厉震霆指了指书桌对面的太师椅。
简婉清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是个标准的戒备姿势。
厉震霆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简婉清没接。
“一份工作邀约。”厉震霆语气平静,“我母亲生前收藏了大量古籍,一直想找人系统整理。她去世后这件事就搁置了。我看了你的简历,你的专业和经历很适合这份工作。”
简婉清愣住了。
她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是工作。
“为什么?”她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给我工作?”简婉清直视他的眼睛,“我是您儿子的前妻,刚刚离婚。按照常理,您应该避嫌,而不是给我提供工作。”
厉震霆微微向后靠了靠,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常理是常理,现实是现实。现实是,你需要一份工作,而我需要一个人整理这些古籍。你的专业能力我了解过,完全可以胜任。”
“您了解过我?”
“昨天晚上之后。”厉震霆坦白道,“我让人查了你的背景。古典文献专业优秀毕业生,博物馆工作期间参与过三个古籍修复项目,发表过两篇专业论文。如果不是结婚辞职,你现在应该已经是副研究员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简婉清听得心惊。
一个晚上,他就把她查得这么清楚。
“所以,”厉震霆继续说,“这份工作月薪八千,包食宿。工作时间弹性,只要你按时完成进度,每天工作几小时都可以。工作地点就在老宅,这里有专门的书房和修复室。”
八千,包食宿。
简婉清在心里飞快地计算。这个薪资不高,但包食宿的话,她每个月能省下至少四五千的房租和生活费。而且工作时间弹性,意味着她可以兼顾产检和未来的孕期反应。
太合适了,合适得让她不安。
“条件是什么?”她问。
厉震霆挑了挑眉:“什么条件?”
“天上不会掉馅饼。”简婉清说,“这份工作听起来太完美了。您是不是有什么附加条件?比如让我离厉司爵远一点?或者让我签什么保密协议?”
厉震霆看着她警惕的样子,忽然笑了笑。
那是简婉清第一次看到他笑。不是客套的微笑,而是真正的、带着一丝无奈的笑。眼角有浅浅的纹路,让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威严了。
“简小姐,”他说,“你觉得我在算计你?”
“难道不是吗?”简婉清反问,“厉先生,我们非亲非故,您为什么要帮我?”
“两个原因。”厉震霆收敛了笑容,重新变得严肃,“第一,我确实需要人整理这些古籍。我母亲临终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完成这件事。我找过几个专业人士,要么嫌薪资低,要么嫌工作枯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二呢?”
“第二,”厉震霆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厉家欠你的。”
简婉清心脏猛地一跳。
“司爵做的事,我都知道了。”厉震霆的声音很沉,“苏薇薇怀孕的事,他昨晚来找过我。我问了医生,苏薇薇确实怀孕了,三个月。”
简婉清的手指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但这不是重点。”厉震霆继续说,“重点是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在你们结婚纪念日提出离婚。这种行为,厉家必须负责。”
“所以您想用一份工作来补偿我?”简婉清笑了,笑容里带着讽刺,“厉先生,您觉得一份工作就能抵消三年的伤害?”
“不能。”厉震霆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什么都不能。伤害已经造成了,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减轻你现在的困难。至于原谅不原谅,那是你的事。”
他说得坦荡,反而让简婉清不知道该说什么。
书房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的檀香味似乎更浓了。
简婉清低头看着那份合同。白纸黑字,条款清晰。月薪八千,包食宿,工作期限暂定一年。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甚至没有试用期。
她需要这份工作。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屈辱,但更让她清醒。她现在不是那个可以任性的厉太太了,她是一个要为自己和孩子负责的单身母亲。
“我可以先看看工作环境吗?”她问。
厉震霆点头:“当然。”
他起身,带她走出书房,穿过走廊,来到另一边的厢房。推开门,里面是一个更大的房间,一半是书房,一半是工作室。
书房那边,整面墙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线装书,有些看起来很旧了,书页都泛着黄。工作室那边有长长的工作台,上面摆着修复古籍需要的各种工具——镊子、刷子、宣纸、糨糊,一应俱全。
靠窗的位置还有一张书桌,上面已经摆好了电脑、台灯和文具。
“这里是你的工作间。”厉震霆说,“楼上有客房,你可以选一间住。老宅平时只有我和几个佣人,很安静,适合工作。”
简婉清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是一本清代刻本,保存得相当完好。她又看了几本,从宋元刻本到明清抄本都有,数量之多、品类之全,堪比一个小型图书馆。
“这些……”她有些惊讶,“都是您母亲的收藏?”
“大部分是。”厉震霆说,“她出身书香世家,一辈子就爱收集这些。晚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些古籍整理出来,编目、修复,有机会的话可以捐给博物馆。”
简婉清轻轻抚过书脊。指尖触到那些泛黄的纸张时,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悸动。
她已经三年没有碰过这些了。结婚后,厉司爵说“厉太太不需要工作”,她就真的放下了。现在重新站在这些古籍面前,她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
“怎么样?”厉震霆问。
简婉清转过身,看着他:“如果我接受这份工作,我们只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对吗?”
“对。”
“您不会干涉我的私人生活?”
“不会。”
“如果厉司爵来找我……”
“那是他的事。”厉震霆打断她,“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他不来打扰你。”
简婉清沉默了很久。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她看着那些古籍,看着这个安静的工作间,再想想快捷酒店那个霉味的小房间。
“我接受。”她说。
厉震霆点点头,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好像早就料到她会接受。
“合同你带回去看,没问题就签了。今天就可以搬过来。”他说着,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预付的一个月薪水。”
简婉清接过信封,很厚。她打开看了一眼,是崭新的八千现金。
“为什么是现金?”她问。
“方便。”厉震霆说,“你需要置办些东西。老宅虽然什么都有,但个人的用品还是得自己准备。”
他想得很周到。
周到得让简婉清再次感到不安。但钱就在手里,沉甸甸的,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谢谢。”她低声说。
“不必。”厉震霆走回书架前,从最上层抽出一本书,递给她,“这个,你可以先看看。”
简婉清接过。
是一本《诗经》,明代刻本,保存得极好。书页泛黄但完整,字迹清晰。她随手翻开一页,正好是《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她的名字“婉清”,就出自这句“清扬婉兮”。父亲当年说,希望她像诗里的女子一样,温婉清澈。
“这本《诗经》的版本很特别。”厉震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果我没记错,你大学毕业论文里引用过这个版本。第27页,你写到了它的刊刻时间和流传情况。”
简婉清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十年前写的论文,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具体内容。这个男人怎么会记得?
“你怎么……”她声音发颤。
厉震霆看着她震惊的表情,淡淡地说:“那篇论文,是我当年评审的优秀毕业论文之一。我记得每一个细节。”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包括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