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两点，辰星大厦七楼评估厅。
深蓝色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十二张椅子呈弧形排列在房间中央，每张椅子前都有一个名牌。评审席设在正前方的高台上，四张黑色皮椅，此刻还空着。
林星晚站在分配给她的位置——第七号椅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背上贴着的名字标签。墨黑印刷的“林星晚”三个字，在柔和的顶灯下泛着微光。
她的心跳很稳，呼吸平稳，至少表面如此。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训练服袖子里的手，掌心已经汗湿了。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那个粉色保温杯。
今早起床时，她又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虚弱感。像有什么东西从骨髓里被缓慢抽走，四肢沉重，思维滞涩。她冲了个冷水澡，强迫自己吃了早餐，症状稍微缓解，但那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像附骨之疽。
苏雨柔昨晚又发了消息来，问她有没有喝茶，睡得好不好。
她回复说喝了，睡得很好。
然后今早，保温杯又出现在宿舍门口。还是粉色的，还是温热的，里面换成了“提神醒脑”的枸杞菊花茶。附着一张便签：【星晚，今天加油！这茶能提神，但别喝太多哦～】
她没有喝。
直接倒进了洗手池，把杯子洗干净，收进了衣柜最底层。
但那股味道似乎还在鼻腔里萦绕——淡淡的菊花香，混着枸杞的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她无法辨识的草药味。
“都到齐了？”陈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今天穿了身纯黑色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将军。目光扫过房间里的十二个新人，在每个人脸上停留半秒，像在检查武器是否完好。
“再过五分钟，评审入场。”陈露说，“顺序按抽签结果，徐睿第一，林星晚第七，沈薇薇第十一。每个人五分钟表演时间，两分钟问答。超时直接打断。都清楚了吗？”
“清楚。”稀稀落落的回应。
“大声点！”
“清楚！”
陈露这才微微颔首，走到侧面的控制台前，开始调试设备。
林星晚垂下眼，在心里默背她要表演的片段。不是昨天模拟测试时的那段，而是另一段她私底下准备了很久的——一个在火灾中失去一切的女人，站在废墟前，没有哭，没有喊，只是静静地、一遍遍地用手扒开灰烬，寻找可能残存的、属于过去的碎片。
她选择这段，是因为那种“失去一切后重新开始”的情绪，和她重生后的心境有某种隐秘的共鸣。
更重要的是，这段表演需要极强的肢体控制和情绪层次，能全面展示她的能力。
脚步声从门外走廊传来。
林星晚抬起头。
李薇最先走进来，依旧是那身干练的深灰色套装，手里拿着文件夹。然后是刘老师，声乐老师，还有一个林星晚没见过的、约莫四十岁的女人——应该是辰星宣传部的总监。
最后一个人走进来时，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陆沉舟。
他还是那身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袖子随意挽到小臂，手里没拿任何东西。但他走进来的那一刻，整个房间的气场都变了。不是刻意，而是一种天生的、无声的压迫感。
他走到评审席最左侧的椅子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里所有新人。
那目光很淡，像冬日清晨的薄雾，掠过水面，不留痕迹。但被扫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
林星晚迎上他的目光。
他没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只是一掠而过，然后坐下，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像在等待什么。
“开始吧。”李薇说。
陈露按下计时器：“一号，徐睿。”
徐睿深吸一口气，走到房间中央的表演区。他今天选的是一段慷慨激昂的政治演讲，情绪饱满，手势有力，但林星晚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直在往评审席飘——特别是陆沉舟的方向。
他在表演给陆沉舟看。
可惜，陆沉舟从头到尾没有抬头，一直在看手里的平板电脑。
表演结束，问答环节。刘老师问了个关于角色动机的问题，徐睿回答得中规中矩。
评分没有当场公布。
第二个，第三个……
轮到第六个时，林星晚感觉那股虚弱感又上来了。她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
“七号，林星晚。”
她的名字被念出。
房间里的目光聚焦过来。
林星晚站起身，走到表演区中央。灯光打在她身上，有些刺眼。她能感觉到评审席上四道目光，也能感觉到身后其他新人的注视。
还有……门口那道。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苏雨柔一定在。以苏雨柔的性格，绝不会错过这种场合。她会站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温柔地笑着，看着，评估着。
“开始。”陈露按下计时器。
林星晚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已经不是林星晚了。
她是那个站在废墟前的女人。
先是静止。长达十秒的静止，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废墟”，眼神空茫，像灵魂被抽走。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地面”。
没有音乐，没有台词，只有她手指划过空气的细微声响。
她开始“扒”。动作很轻，很慢，像怕惊扰了什么。手指颤抖，却执拗地一遍遍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扒开，寻找，再扒开。
呼吸开始加重。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某种压抑的、濒临爆发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嘴唇抿紧，但眼神依然空茫，没有泪。
然后，她“找到”了东西。
动作忽然停住。手指悬在半空，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盯着指尖虚无的“东西”，看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把它“捡”起来，捧在手心。
那是一个“相框”，她表演得如此逼真，以至于所有人都能“看到”她手心里的玻璃碎片和烧焦的照片边缘。
她捧着它，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后，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不是痛哭，不是抽泣，就是一滴泪，安静地、笔直地划过脸颊，在下巴停留一瞬，滴落。
她看着手心里的“相框”，终于，嘴角扯动了一下。
一个笑。
破碎的，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笑。
但她的眼神，就在那个笑出现的瞬间，变了。从空茫，到清醒，到一种冰冷的、淬了毒般的决绝。
她慢慢地站起来，依旧捧着那个“相框”，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废墟”。
步伐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背影挺直，像一把出鞘的刀。
表演结束。
计时器停在四分五十八秒。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林星晚站在原地，呼吸微促，额头有细密的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那种虚弱感在表演时被暂时压制，现在又卷土重来。
她强迫自己站直，看向评审席。
李薇在低头记录着什么。刘老师和声乐老师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惊讶。宣传部总监微微点头。
陆沉舟……
他放下了平板电脑，正看着她。
那目光很深，像在探究什么。不是赞赏，不是批评，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观察。
“林星晚，”刘老师最先开口，“你这段表演，情绪的转换非常细腻。但我想问，最后那个笑，你是基于什么心理设计的？”
问题来了。
林星晚稳住呼吸，回答：“因为她意识到，哭泣和崩溃没有用。烧掉的东西回不来了，但人还要活下去。那个笑不是开心，而是一种……决裂。和过去的自己决裂，和软弱的自己决裂。”
“所以你在表演一种‘新生’？”宣传部总监问。
“是。”林星晚点头，“在废墟上重建的新生。”
“很深刻。”总监点评，“但商业市场上，观众可能更倾向于直接的、有爆发力的情绪表达。你怎么平衡艺术性和商业性？”
这个问题很犀利。
林星晚沉默了两秒，然后说：“我认为好的表演，本身就能打动观众。如果一定要平衡，我会选择先忠于角色，再考虑呈现方式。”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回答，几乎是在说“我不愿意为了商业牺牲艺术”。
但总监没有生气，反而笑了：“有骨气。但在这个行业，骨气往往要付出代价。”
“我知道。”林星晚平静地说，“但我愿意承担。”
问答环节结束。
林星晚回到座位时，能感觉到身后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嫉妒的，还有……一道特别柔软的、带着“骄傲”的注视。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苏雨柔。
她在“为朋友感到骄傲”。
接下来的表演，林星晚看得不太专注。那股虚弱感越来越明显，她需要集中全部精力才能保持坐姿端正。她能感觉到汗水顺着脊椎滑下，浸湿了训练服的后背。
沈薇薇是第十一个上场。
她选了一段经典的爱情告白戏，表演得深情款款，眼泪恰到好处，把一个陷入热恋的少女演得楚楚动人。技术上无可挑剔，情感上也足够饱满。
但林星晚能看出来，她在“演”深情，而不是“成为”深情。
表演结束后，沈薇薇的回答也很得体，既展现了自己的理解，又适时地表达了谦虚和学习的态度。
很完美。
完美得像精心设计过的样板。
评估全部结束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
“结果会在下周一公布。”李薇站起身，“周末好好休息，但别忘了训练。解散。”
新人们陆续离开房间。
林星晚是最后一个走的。她需要一点时间缓一缓，那股虚弱感已经让她有些头晕。
走出评估厅时，走廊里已经没人了。她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星晚。”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星晚转过身，看到苏雨柔从拐角处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那种“我为你感到高兴”的笑容。
“你怎么还在这儿？”林星晚问。
“我刚去送文件，正好看到你出来。”苏雨柔快步走过来，很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你今天表演得太棒了！我在后面看得都快哭了！”
她的语气真诚，眼神明亮。
但林星晚注意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多停留了一秒——那种评估的、审视的目光。
“是吗？”林星晚笑了笑，“我觉得还行。”
“太谦虚了！”苏雨柔嗔怪地拍了她一下，“我听到评审都在夸你。特别是陆总，他平时很少抬头看表演的，今天看了你全程呢！”
她在观察陆沉舟的反应。
也在暗示：看，我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了，我多关心你。
“可能只是巧合吧。”林星晚说。
“才不是呢。”苏雨柔压低声音，“我跟你说，陆总平时可严格了，能让他认真看的表演，一定特别出色。星晚，你真的要红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个真心为朋友高兴的小女孩。
但林星晚知道，苏雨柔在兴奋，不是为她兴奋，而是为自己兴奋——如果林星晚真的被陆沉舟看重，那苏雨柔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就能获得更多接近陆沉舟的机会。
“还早呢。”林星晚说，“结果还没出来。”
“肯定没问题！”苏雨柔信心满满，“对了，你脸色怎么还是不太好？是不是又没休息好？晚上我去宿舍看你吧，我给你带点吃的？”
又在试探。
想进宿舍，想观察她的状态，想“照顾”她。
“不用了。”林星晚拒绝，“我今晚想早点睡。”
“那……好吧。”苏雨柔有些失望，但很快又笑起来，“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哦。周一结果出来，我请你吃饭庆祝！”
“好。”
两人走到电梯口。苏雨柔的楼层到了，她挥挥手，走出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林星晚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的表情。
她在想什么？
评估结果？陆沉舟的反应？还是……别的什么？
林星晚靠在电梯壁上，闭上眼睛。
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
她需要休息，需要理清思绪。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她走出去，却在大厅门口停下了脚步。
陆沉舟站在门外，正在跟一个人说话。那个人背对着她，但林星晚认出了那身衣服——是陈露。
他们在说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但林星晚看到，陆沉舟的表情很严肃，陈露则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汇报什么。
然后，陆沉舟转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目光相撞。
林星晚的心脏重重一跳。
那眼神……太深了，像一口古井，看不见底。
他朝她微微颔首，然后转回头，继续和陈露说话。
林星晚站在原地，有几秒钟的愣神。
他在看她。
不是偶然的一瞥，而是明确的、有意的注视。
为什么？
因为她今天的表演？还是因为……别的？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种被看透的感觉，又来了。
就像选拔那天，他说“你的表演太真了”时一样。
林星晚深吸一口气，转身，从侧门离开了辰星大厦。
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凉意。
她抬起头，看着这座玻璃幕墙的堡垒。
评估结束了。
但真正的较量，似乎才刚刚开始。
苏雨柔在暗处观察，陆沉舟在暗中注视，陈露……
陈露和陆沉舟是什么关系？她和周晓雯那么像，真的只是巧合吗？
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虚弱感……
林星晚握紧拳头。
她需要答案。
需要尽快找到答案。
夜幕降临，城市灯火次第亮起。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人行道上，孤独而倔强。
而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苏雨柔正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电脑屏幕上刚刚下载的、今天评估现场的监控录像。
她点开林星晚表演的那一段，按下播放。
画面里，林星晚站在灯光下，眼神决绝。
苏雨柔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然后，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王总监吗？是我，雨柔。我想跟您汇报个事情……关于今天新人评估的……”
她的声音温柔，甜美。
但眼神，冷得像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