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新时间:2025-12-23 12:22:28

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但巷子里的阴冷和恶臭,却像是凝固了一般,愈发浓重。唐芯不知道自己蜷缩了多久,直到四肢百骸都冻得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心脏还在胸腔里,麻木地跳动着。

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念头,像一根生锈的针,扎进她混沌的脑子里。她扶着湿滑的墙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奔跑,酸软得像是别人的,每挪动一步,膝盖都传来钻心的刺痛。

她走出巷子,像一个幽魂,汇入凌晨时分依旧车流不息的沪市街头。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霓虹,那些璀璨的光,没有一缕是为她而亮的。

【孤独,是身处繁华都市,却感觉自己是唯一的孤岛,四周是咆哮的海,随时会将你吞没。】

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成了她临时的避难所。她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炸鸡和暖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那空空如也的胃,瞬间绞痛起来。她找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将湿透的练习本和铅笔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用自己单薄的衣袖,一点点地吸着上面的水汽。

她不敢睡,只要一闭上眼,瘦猴那张被血染红的、狰狞的脸就会扑过来。那撕裂衣服的声音,那扇被反锁的门,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子里。她就那么睁着眼,看着窗外的天色,从墨黑,一点点变成灰白,再被初升的太阳染上一抹惨淡的金色。

天亮了。

可她的世界,依旧是一片没有光亮的黑暗。

三百块的学费,报名截止日期是周五。今天是周三。只剩下两天时间。

二百三十一块八毛钱,她全部的希望,都锁在了那个她再也回不去的地下室里。

一整个白天,唐芯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她像一架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双眼在路边的店铺上疯狂搜索着任何关于“招工”、“急聘”的字眼。

“我们要本地户口担保的。”

“押金三百,干满三个月退给你。”

“工资月结,下个月十五号发。”

每一个回答,都像一扇门,在她面前重重地关上。时间,成了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而她,却连握住剑柄的机会都没有。

饥饿,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路过包子铺,那股香甜的、带着热气的味道,让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分泌着口水。她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开。

【饥饿,不只是肠胃的空虚,更是对意志的凌迟。它让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被生存的本能,剥夺掉所有被称为“人”的尊严。】

当夜幕再次降临,唐芯被绝望驱赶到了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区域。这里是城市的背面,是那些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投下的巨大阴影。狭窄的街道,剥落的墙皮,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酸腐味。

就在一个堆满杂物的墙角,一排用黑色油漆喷涂的、歪歪扭扭的大字,攫住了她的视线。

“急用钱?找我们!”

下面还有一个更小的字样——“爱心营养费”,以及一个手机号码。

唐芯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知道这是什么。

在老弄堂里,她听邻居家的阿姨们窃窃私语时提起过。这不是正规医院的献血,而是那些被称为“血头”的人,在私下里组织的买卖。他们用高价吸引那些走投无路的人,然后像榨甘蔗一样,榨干他们身体里的血。

危险,肮脏,甚至可能会死。

可是……快。

这个字,像魔鬼的诱饵,在她脑中疯狂回响。

三百块。

夜校。

知识改变命运。

这些词语,和眼前那肮脏墙壁上的黑色大字,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撞。

她想到了苏薇,那个坐在明亮教室里,穿着名牌裙子,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她的富家千金。她想到了班主任那张趋炎附势的脸。她想到了父亲冷漠的背影。

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要被踩在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抉择,是在刀尖上行走,左边是放弃尊严,右边是放弃未来,而你,无路可退。】

唐芯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那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她走到街边一个布满灰尘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那头,是一个极不耐烦的、粗嘎的男人声音。

“喂?”

“我……我看到墙上的……”唐芯的声音干涩得发紧。

“想来就快点,城南旧货市场后面,第三个单元二楼,敲三下门。”对方不等她说完,就飞快地报出一个地址,然后“啪”地挂断了电话。

唐芯握着冰冷的话筒,站了很久。

二十分钟后,她站在了一栋散发着霉味的居民楼前。楼道里没有灯,黑得像一个巨兽的咽喉。她凭着感觉,一级一级地向上摸索。脚下的水泥地黏腻不堪,扶手上全是厚厚的灰尘。

二楼,最里面的那扇门。

她抬起手,却迟迟没有落下。门里,是深渊。可门外,同样是绝境。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霉菌和尿骚味的气息,呛得她一阵恶心。

“咚,咚,咚。”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敲响了那扇门。

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从门缝里向外窥探。

“干嘛的?”

“打电话来的。”唐芯低声说。

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又高又壮,一脸横肉,看她的眼神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牲口。屋子里的景象,让唐芯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狭小的空间里,挤了四五个人,都和她一样,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空气中,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血的铁锈味,刺鼻得让人想吐。墙角放着几个简陋的躺椅,一个男人正躺在上面,胳膊上插着一根粗大的针管,连接着一个血袋。

“四百毫升,三百块。干不干?”带头的男人言简意赅。

唐芯看着那根比她的小指还要粗的针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我……我只要两百毫升。”她颤声说。她听说过,一次抽四百毫升,对一个瘦弱的女孩来说,太危险了。

男人发出一声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两百?你当这是菜市场买菜呢?四百,三百块,少一分都不行!不干就滚!”

滚?

她还能滚到哪里去?

唐芯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母亲那张绝望的脸。

“我干。”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她被粗暴地按在一个躺椅上。冰冷的针头,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纤细的胳膊。那一瞬间的剧痛,让唐芯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偏过头,不敢去看。她只能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巨大的、发霉的水渍。温热的液体,正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地被抽离。她感到一阵眩晕,眼前开始发黑。

为了不让自己晕过去,她开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背着练习本上的单词。

Future,未来。

Knowledge,知识。

Change,改变。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根针头终于被拔了出来。男人用一块脏兮兮的棉球用力按住她的针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数出三张,扔在她身上。

“行了,滚吧。”

唐芯撑着发软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捡起那三张沾着不知名污渍的百元大钞,紧紧地攥在手心,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那个地狱般的房间。

外面的天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世界在旋转,她扶着墙,才没有倒下。

她成功了。

她拿到了三百块。

她用自己身体里最滚烫的、鲜活的血液,换来了通往未来的门票。

唐芯走到街角,用那笔钱里的两块,买了一个肉包子。那是她近两天来吃的第一口热食。她狼吞虎咽地吃完,身体里总算有了一丝暖意。

她将剩下的三百零二块钱,整整齐齐地叠好,贴身放好。

明天,就是报名的最后一天。

她抬起头,望着沪市中心的方向。她不知道夜校具体在哪里,但她知道,她必须找到它。

手臂上的针眼,还在隐隐作痛。身体虚弱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可她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光亮。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从今往后,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向上攀爬。哪怕脚下是刀山火海,她也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