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物理竞赛阶段性筛选的结果没有张榜公布,而是由周老师在上课前,单独将五人叫到了物理准备室。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橡木长桌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有粉笔灰和旧书的味道,混着一丝紧绷的寂静。五个人坐在桌边,吴涛在左首,腰背挺直;郑成和林澜坐在中间;张锐和刘芳在右侧,显得有些不安。
周老师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成绩单,没有立刻宣读。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那目光里没有惯常的赞许或批评,更像是一种审视,衡量着分数之外的东西。
“首先,”周老师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这次测试的难度,超过了往年市级初赛的平均水平。能完整做完并得到有效分数的,本身就证明了能力。”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成绩单上:“成绩和排名,我会依次宣布。但在这之前,我想说,竞赛这条路,比的不仅仅是知识储备和解题技巧,更是心态、韧性,以及在高压下保持清醒和创造力的能力。一次测试不能定义一切,但它是一个重要的参考。”
吴涛的嘴角微微绷紧。郑成面色平静,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悄悄握成了拳。林澜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第五名,刘芳。”周老师念道,语气平稳,“总分62。热力学部分完成得很好,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基础概念理解有待加强。”
刘芳的脸色白了白,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
“第四名,张锐。”周老师继续,“总分68。数学工具运用熟练,但物理图像构建稍显薄弱,在一些需要物理直觉的环节失分较多。”
张锐抿紧了嘴唇,看了一眼吴涛,吴涛没有任何表示。
“第三名,”周老师的目光转向长桌中段,“林澜。总分85。”
郑成心中微微一动。85分,在如此难的试卷上,已经是很高的分数。他看向林澜,林澜依旧垂着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林澜的解题思路清晰,物理直觉敏锐,尤其在开放设计题上展现了很好的创造性。”周老师点评道,“但在一些繁琐计算和标准化推导步骤上,严谨性可以再提升,细节决定上限。”
“第二名,”周老师的声音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郑成脸上,“郑成。总分87。”
87。比林澜高2分。郑成的心脏轻轻撞击着胸腔,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迎上周老师的目光,平静地等待下文。
“郑成的特点是扎实和稳健。”周老师说,“基础极为牢固,逻辑链条完整,几乎没有无谓失分。第四题那个复杂的辐射场计算,全班只有他完整地用李纳-维谢尔势推导出来,虽然耗时,但体现了对物理本质的深刻理解。”他话锋一转,“不过,在开放性和跳跃性思维上,可以更大胆一些。竞赛有时候需要一点‘冒险’。”
郑成默默记下。扎实,稳健,但不够“冒险”。这是对他当前策略的精准概括。
“第一名,”周老师的目光终于转向吴涛,“吴涛。总分89。”
两分之差。郑成和吴涛之间,只差两分。这个差距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但又确确实实地存在,像一道无形的门槛。
吴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竭力保持克制,但眼里的光彩和微微扬起的下巴,已经泄露了他内心的满意和……释然。他赢了,虽然赢得并不轻松。
“吴涛的知识面很广,解题技巧多样,尤其是运用了一些超出高中范围的数学工具,在处理复杂计算时很有优势。”周老师的点评依旧客观,“反应速度快,应试经验丰富。”他停顿了一下,语气稍稍加重,“但有时候,过于追求技巧和速度,可能会忽略问题最本质的物理图景。第四题的解法,数学上巧妙,但物理图像稍显模糊。”
吴涛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点头:“谢谢老师指点,我会注意。”
周老师放下成绩单:“根据这次测试成绩和前期综合表现,学校决定,推荐吴涛、郑成、林澜三位同学,参加下个月的市级物理竞赛初赛。张锐和刘芳同学,可以继续旁听后续的强化培训,积累经验。”
尘埃落定。名额只有三个。张锐和刘芳的脸色更加黯淡,但没说什么。
“距离初赛还有四周。”周老师环视三人,“接下来会有更密集、更高强度的培训。我希望你们三个,既是对手,也是队友。互相学习,互相促进,代表学校争取好成绩。”
“是,周老师。”三人应道。
走出准备室时,走廊里已经响起了上课预备铃。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吴涛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他回头看了郑成和林澜一眼,笑着说:“郑成,林澜,恭喜啊。以后我们就是正式队友了,多交流。”
他的笑容真诚了许多,少了之前那种隐隐的对抗意味。或许是因为确立了“第一名”的位置,安全感增加;也或许是因为“队友”这个新身份,需要表面上的团结。
“恭喜。”郑成简单回应。林澜也点了点头。
“对了,”吴涛像是忽然想起,“为了更好备赛,我提议我们建个小群,随时分享资料和讨论问题。我还有些从外面搞到的内部模拟题和专家讲座笔记,可以共享。”
主动共享资源?这不像吴涛一贯的风格。是真心为了团队成绩,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和展示?郑成心中警惕,但面上不显:“可以。”
“我没意见。”林澜说。
“好,那我晚点建群拉你们。”吴涛显得很高兴,转身朝自己班级走去。
郑成和林澜并肩走向七班教室。走廊里学生匆匆,喧嚣渐起。
“两分之差。”林澜忽然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郑成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的方法取巧,但有效。”林澜说,“你的方法扎实,但慢。”
“所以需要找到平衡。”郑成说。既要扎实确保基本盘,又要在关键时刻敢于冒险,运用技巧。
林澜看了他一眼:“你好像并不失望。”
“有一点。”郑成承认,“但更多的是知道了差距在哪里。两分,可以追。”
林澜没再说话,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转瞬即逝。
回到教室,新的座位格局依旧。郑成坐回第四排靠窗,林澜在他旁边。吴涛在斜前方,已经开始和同桌张锐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关于竞赛名额的事。孙宇坐在最后一排角落,背对着所有人,面朝墙壁。但从郑成的角度,能看到他微微低着的头,似乎在看摊在桌上的课本,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完全趴着。
上午的课程照常进行。郑成努力集中精神,但思绪还是会飘向竞赛成绩。89和87,两分的差距像一根细刺。吴涛拥有的额外资源(家教、培训班、内部资料)是他不具备的优势。要弥补甚至超越,他必须在效率和深度上做到极致。他需要更精细的时间管理,更有效的学习方法,或许……也需要像吴涛那样,有选择地获取外部信息。但后者需要渠道和成本,他暂时没有。
午休时,郑成在食堂看到了雷烈。雷烈独自一人坐在最角落的桌子,面前只有一碗白饭和一碟最便宜的咸菜。他低头吃着,吃得很慢,左手似乎有些不灵便,用勺子的动作略显僵硬。郑成想起周六晚上看到他捂着右臂的样子。伤还没好?
李强和王旭、刘威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边吃边大声说笑,目光不时瞟向雷烈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挑衅。但雷烈始终没有抬头,仿佛他们不存在。
郑成注意到,雷烈的校服外套洗得发白,袖口有磨损的线头。他看起来比之前更瘦了,侧脸的线条更加嶙峋。那辆旧山地车也好几天没见到了。
“看什么呢?”陈谨端着餐盘在郑成对面坐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雷烈啊……听说他周末又跟人打架了,好像是为了他打工那餐馆的事,跟几个收保护费的混混起了冲突。怪不得手好像伤了。”
“收保护费?”郑成问。
“嗯,学校后街那片小店,时不时有混混去骚扰,要钱。”陈谨压低声音,“雷烈好像在那家小面馆洗盘子。老板人不错,但估计也给不起太多‘保护费’。雷烈那脾气……唉。”
所以雷烈的伤,是为了保护打工的餐馆?这个动机,和郑成之前对他的“暴力分子”标签有些不符。雷烈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另一层面的欺凌和压迫,尽管方式依旧是暴力。
“孙宇今天好像好点了。”陈谨换了个话题,“早上居然主动问我一道数学题,虽然还是很小声,但至少开口了。”
郑成点点头。他早上也注意到了,孙宇在试图听课,笔记也记了几行,虽然字迹颤抖潦草。就像他那天在苗圃说的,孙宇在尝试做“能控制的小事”。这很好,但远远不够。根深蒂固的创伤和习惯性无助,不是几句话就能扭转的。需要持续的外部支持和正向反馈,而这两样,在当下的环境里都极度稀缺。
下午自习课,郑成收到吴涛发来的微信群邀请。群名叫“物竞冲锋队”,成员就他们三个。吴涛很快在群里发了几份PDF文件,标题是“南大物理营内部模拟题(绝密)”、“清北自主招生物理压轴题精选”。紧接着又是一条消息:“@郑成 @林澜 这些资料是我表哥(现在在清华物理系)帮忙弄的,难度很高,但很有价值。我们可以分头做,然后集中讨论难点。”
郑成点开文件粗略看了看,题目质量确实很高,远超普通教辅。吴涛这次算是下了血本,也展示了其家庭背景能调动的资源。这是一个信号:吴涛愿意为团队(或者说,为他自己的竞赛成绩)投入资源,也期望郑成和林澜拿出相应的价值和态度。
“谢谢,题目很好。”郑成回复。
“收到,谢谢。”林澜回复。
“不客气,都是为了比赛。”吴涛回道,“周末如果有空,我们可以约个时间线上讨论一下这几套题?我周日晚上有时间。”
郑成和林澜都表示同意。一个新的、以竞赛为纽带的合作(或竞争)关系正式建立。在这种关系里,实力是硬通货,成绩是话语权。郑成暂时拥有了入场券,但能否真正赢得尊重和主动,还得看接下来的表现。
放学后,郑成照例去图书馆。在走廊里,他遇到了林澜。她似乎也在往图书馆方向走。
两人默契地放慢脚步。
“吴涛的资料,”林澜说,“第三套模拟题的最后一道,关于拓扑绝缘体边缘态的,可能需要先补充一些凝聚态物理的基础概念。我这里有篇入门综述,发给你?”
“好,谢谢。”郑成说。林澜总是能提前看到知识缺口。
短暂的沉默后,林澜忽然问:“郑成,你觉得,我们这样……算是在利用吴涛的资源吗?”
郑成看了她一眼。林澜的问题总是很直接,触及本质。“互相利用。他利用我们的智力和努力提升团队整体实力,确保他的‘第一名’更有含金量,甚至可能希望在更高层次的竞争中借力。我们利用他的资源拓宽视野,提升自己。”
“很公平。”林澜点头,“但也很……冷酷。”
“生存和发展,很多时候就是冷酷的计算。”郑成说,声音里没有波澜,“只要规则清晰,交换自愿,结果双赢,就没什么问题。”
“那孙宇呢?”林澜又问,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他的生存和发展,怎么计算?”
郑成脚步微微一顿。孙宇的问题,无法用这种清晰的交换逻辑来解决。孙宇没有可交换的资源(成绩、武力、背景),只有无尽的脆弱和需求。帮助他,短期内只有付出,没有看得见的回报,甚至可能引来麻烦。
“……那是另一个问题。”郑成最终说,“更复杂的问题。”
“嗯。”林澜没再追问。
两人在图书馆门口分开,各自去了常去的区域。
郑成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翻开吴涛发来的模拟题,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林澜的问题在他脑中盘旋。
孙宇,雷烈,甚至某种程度上包括他自己,都是这个庞大系统里,以各自方式挣扎求存的个体。吴涛遵循的是系统内主流的“优等生”规则,通过成绩和资源积累优势。李强遵循的是底层的“暴力与欺压”规则。雷烈则在用更原始、更危险的暴力对抗暴力。而他郑成,试图用观察、计算和有限的规则利用来寻找安全路径。
但孙宇呢?他似乎无法适应任何一套规则,被困在夹缝里,逐渐窒息。
帮助孙宇,不符合他当前“风险最小化、收益最大化”的核心策略。但任由其沉沦,又像一颗不知道何时会引爆的、影响周边环境的炸弹。而且,内心深处那一丝冰冷的共鸣,也无法完全忽视。
也许,需要一个更系统、更间接的方法。不是直接的个人干预,而是尝试影响孙宇所处的“微环境”,或者帮助他建立一点点极微弱的“反脆弱性”。
比如,能否创造一个极小的、安全的“学习空间”?比如,在宿舍里,由他或陈谨,以“互相讲题”的名义,每天花十五分钟,帮孙宇梳理一两个最基础的知识点?不追求速度,只追求“弄懂”和“完成”的体验。
比如,能否在老师那里,以“孙宇最近好像有点努力,但基础太差”为名,为孙宇争取一点点额外的、非公开的关注或资源(比如一本更基础的辅导书,或者一次简短的、鼓励性的谈话)?
这些操作都需要极其谨慎,不能引起孙宇的抗拒或依赖,也不能引起李强等人的注意,更不能消耗自己过多精力。
他正在脑中推演可行性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谨发来的消息,带着惊恐的语气:“郑成!你快回宿舍!孙宇出事了!李强他们……他们把孙宇堵在厕所了!”
郑成的瞳孔骤然收缩。刚刚还在思考如何温和改善环境,现实的暴力却已再次袭来。
他合上书,抓起书包,快步冲出图书馆。秋日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萧瑟的寒意。
名次之后,竞赛之外,更原始的生存博弈,从未停歇。
而他,必须再次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