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瘫坐在“静安”疗养院七零四病房冰冷的地上,背靠着书桌,怀中是那截已吸纳“求”之骨的、温润而沉静的“回响瓶”。第七块骨头入瓶,锁印成型的刹那,所有的喧嚣、悸动、拉扯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的、近乎死寂的“完整”。
这“完整”感并非轻松,而是一种沉入水银般的滞重。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右手掌心、蔓延至肩的那把“钥匙”——形态、纹路、核心,乃至每一道最细微的凹凸,都纤毫毕现,仿佛它并非烙印在血肉,而是他灵魂深处某种本质的具现化。而这把“钥匙”的另一端,一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线”,正笔直地延伸出去,穿透现实的重重阻隔,无可置疑地、牢牢地“锁”在仄巷深处、密室之中、那片灰白雾气核心的月白身影上。
窗玻璃的倒影里,那个几乎贴在他身后的、完整的月白旗袍身影,静立无声。面容依旧模糊在发丝的阴影与月白色的朦胧光晕里,但林砚的“感知”却比视觉更加清晰地捕捉到——她在“看”着他。那目光冰冷、黏稠,带着百年孤寂沉淀出的沉静怨毒,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靠近”渴望。
她不再仅仅是“回响”,不再是破碎的倒影。第七块“求”之骨(指向历史真相的执念)的收取,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归位,彻底激活并补完了她与“钥匙”之间的通道。她正在通过这条通道,从“虚镜”深处,向着现实,向着林砚,缓慢而坚定地……“挤”过来。
“咳……咳咳……”老陈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将林砚从这毛骨悚然的感知中惊醒。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到老陈依旧跪伏在满地的焦黑纸灰中,双手撑地,脊背剧烈起伏,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暗黑色的、粘稠如沥青的液体,溅落在纸灰上,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他身上的灰布衫在刚才疯狂的撕扯中破损多处,露出下面干瘪躯干上那些深色的、扭曲蜿蜒的陈旧疤痕——不像是刀伤或烫伤,更像是一种……烙印,或者某种诡异符文的残留。
“老陈……”林砚挣扎着想站起,却发现四肢百骸都沉重麻木,仿佛刚刚那“历史噪音”的冲击和“钥匙”成型的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气力。
“走……”老陈抬起头,脸上纵横的皱纹里嵌满了冷汗和黑色的污渍,眼中那两点暗红火星已黯淡大半,只剩下微弱的余烬,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急切,甚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快走!回铺子!她……她等不及了!通道正在……固化!”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病房的灯光(那盏熄灭的小夜灯并未再亮起)毫无征兆地开始闪烁,明灭不定,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啪”的一声轻响,彻底熄灭。不仅是这间病房,整条七楼走廊,乃至窗户外视线所及的疗养院其他楼层,所有的灯光都在同一瞬间,齐齐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
但在这绝对的黑暗里,另一种“光”却悄然浮现。
病房的墙壁、天花板、地板,甚至空气中悬浮的灰尘,凡是光滑的表面,都开始渗透出一种冰冷的、朦胧的月白色微光。这光芒并非照亮物体,而是让物体本身仿佛变成了半透明的、内部有光源的怪异存在。尤其是那些散落在地、写满字迹的纸张,哪怕已经焦黑蜷曲,其表面也重新浮现出那种诡异的、类似镜面反光的月白光泽,只是光泽中不再有苏晚娘的身影,只有一片不断荡漾的、灰白色的涟漪。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声音。
之前“历史噪音”的冲击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洪流,狂暴而混乱。此刻,在绝对的黑暗与月白微光交织的诡异静谧中,一种新的声音开始浮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仿佛从极遥远的虚空深处,透过一层厚重的水幕传来。
是水声。
不,更准确说,是某种粘稠的、半流质的物体,在缓慢流动、翻涌的声音。咕嘟……咕嘟……淅淅沥沥……
伴随着这令人极度不安的“流动”声,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林砚既熟悉又恐惧的气味——那股属于仄巷深处、收骨铺内、无数乌木骨盒之间弥漫的、甜腻的、带着陈旧药材和腐朽气息的味道。但这气味此刻浓烈了十倍、百倍,其中还混合了一丝……冰冷的、类似水底淤泥的铁锈腥气。
“虚镜”的气息,正在透过那条因“钥匙”成型而固化的通道,从仄巷深处,弥漫过来,侵蚀着这间病房,侵蚀着这片现实!
“走!”老陈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气力,猛地扑过来,枯瘦如铁爪的手死死抓住林砚的手臂,将他从地上硬生生拖起!那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咳血濒死的老人。
林砚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冲出病房,冲进那弥漫着月白微光、回荡着粘稠“流动”声的黑暗走廊。走廊两侧,那些紧闭的病房门上小小的观察窗,此刻也化作了小小的、散发着月白微光的“镜面”,窗后隐约有扭曲晃动的、非人的影子轮廓,仿佛有无形的存在正贴在门后,用“目光”穿透这异化的镜面,注视着他们狼狈逃离。
老陈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死死拽着林砚,朝着楼梯间的方向亡命狂奔。他的速度极快,脚步却有些飘忽,仿佛踩在的不是实地,而是某种软烂的、正在下陷的淤泥。林砚被他拖着,只觉得周围的景象在月白微光中不断扭曲、拉伸,走廊仿佛没有了尽头,楼梯的台阶也变得模糊不清,时有时无。
掌心的“钥匙”持续传来冰冷的脉动,与遥远彼端的那个存在共鸣着,也像一枚精确的罗盘,在混乱扭曲的空间感中,为他们指引着唯一的方向——仄巷。
不知奔逃了多久,仿佛穿越了由黑暗、月白微光和粘稠水声构成的漫长梦魇,两人终于撞开了疗养院侧面的那扇小门,重新冲入了外面冰冷的夜风中。
城市的夜空依旧深沉,但远处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遥远、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空气里的甜腻腐朽和淤泥腥气并未因离开疗养院而减弱,反而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们。更诡异的是,林砚发现,自己每踏出一步,脚下本该是坚硬路面的触感,却带着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踩在湿润沙滩上的“下陷”感,虽然轻微,却真实不虚。
“快!再快!”老陈嘶哑地催促,他的呼吸更加粗重,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抓住林砚手臂的手指冰冷如铁,力道却丝毫未减。
两人在夜色中狂奔,穿过空旷无人的街道,穿过寂静的老城区。所过之处,路灯的光晕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变得昏黄油润,投下的影子也拉长得异常扭曲、粘稠。偶尔有夜归的行人或车辆经过,都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对他们视而不见,或者说,他们与这个世界之间,似乎隔开了一层无形的、正在变得粘稠的“膜”。
终于,仄巷口那盏熟悉的、在夜风中摇曳的白灯笼,再次出现在视野尽头。
然而,与以往不同,那盏白灯笼此刻散发出的光芒,不再是昏黄,而是一种惨淡的、近乎骨殖的月白色。光芒笼罩的范围也大了许多,将整个仄巷口,乃至周围一片区域,都映照得一片朦胧惨白,如同褪色的老照片。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月白光芒笼罩的区域内,所有的阴影都消失了。不是被照亮,而是仿佛被某种力量彻底“吞噬”或“抹平”。青石板路,斑驳的灰墙,墙角的枯草,在月白光芒下,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二维平面般的质感,失去了立体感和纵深。
而在那片月白光芒的中心,仄巷的入口处,空气如同高温下的沥青路面,微微扭曲、荡漾着。隐约能看到,巷子深处,那间收骨铺的轮廓,正以一种不稳定的、时隐时现的方式存在着,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就是现在!”老陈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林砚朝着那片月白光芒笼罩的、空气扭曲的巷口,狠狠一推!
“进去!去铺子!去密室!拿着‘回响瓶’!我……我马上来!”
林砚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地冲入了那片惨白的月白光晕之中。
瞬间,天旋地转!
不是物理上的翻滚,而是感知层面的彻底混乱。视觉、听觉、触觉、甚至时间感,都在瞬间被撕裂、搅拌、重组!他“看”到无数破碎的画面飞速闪过——燃烧的绣楼、苍白的戏子面容、冰冷的镜子、滴血的指尖、老陈枯瘦的手、自己掌心旋转的暗金锁芯、还有……月白色旗袍的一角。他“听”到无数声音重叠轰鸣——火焰爆裂、戏曲咿呀、绝望哭泣、疯狂呓语、粘稠的水流、以及那声永恒的叹息:“快了……”
在这极致的混乱中,唯有掌心那把“钥匙”传来的冰冷、坚实的触感和脉动,成为他意识中唯一清晰的坐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所有的混乱骤然平息。
林砚发现自己站在收骨铺内。
但铺子,已面目全非。
墙壁上那些层层叠叠的乌木骨盒,此刻全部敞开着!盒盖不知所踪。每一个打开的盒子里,都空空如也,内衬的深色绒布上,只残留着一小撮颜色各异的灰烬。然而,空气中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执念“回响”——悲伤、怨恨、爱恋、痴妄、恐惧、憎恶、渴求……无数种极端情绪如同实质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纠缠、尖啸!这是百年间所有被仄巷收取、储存的执念,在“钥匙”成型、“虚镜”通道彻底打开的瞬间,被尽数释放、引爆的结果!
铺子中央,那张宽大的木案,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可见木芯的裂纹,仿佛被巨力劈砍过。案上那本厚重的记录册,无风自动,书页疯狂翻动,上面所有的名字和竖线都在迅速变淡、消失,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
而最恐怖的,是铺子深处,那面通往密室的墙壁。
墙壁……正在融化。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熔化,而是其物质的“实感”正在迅速流失,变得透明、模糊,如同浸了水的宣纸,后面密室的景象——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以及镜中沸腾的灰白雾气——正透过“墙壁”的阻隔,越来越清晰地“透”出来!
镜中,那片灰白色的雾气,已不再是缓慢翻涌,而是如同暴怒的海洋,掀起接天连地的恐怖浪潮!雾气不再是纯粹的灰白,里面夹杂了无数暗红色的、如同血丝或熔岩脉络般的光流,疯狂窜动、交织!而在雾气的最深处,那个月白色的背影,转身的动作已经完成了大半!林砚甚至能“看”到她纤细苍白的脖颈,和一侧柔美的肩膀轮廓!
她就要完全转过来了!就在这面镜子里!而镜子与现实之间的壁垒,正在“钥匙”的力量和“虚镜”的沸腾下,迅速瓦解!
“咳咳……呃啊!”
老陈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铺子。他比刚才更加凄惨,灰布衫几乎成了碎布条,身上那些深色扭曲的疤痕此刻全都变成了暗红色,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干瘪的皮肤下微微搏动,散发着不祥的热量。他眼中那两点暗红火星已彻底熄灭,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但他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混合着痛苦与决绝的平静。
他看也不看满屋狼藉和正在“融化”的墙壁,目光死死锁定在林砚怀中的“回响瓶”上。
“瓶子!给我!”他嘶吼道,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林砚下意识地将“回响瓶”递过去。老陈一把夺过,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琉璃瓶身。他转身,面对着那面正在迅速“透明化”、显露出背后沸腾镜面的墙壁,双手高举“回响瓶”,口中开始用一种极其古老、拗口、音节破碎诡异的语言,急速地念诵起来。
那语言仿佛拥有实体,每一个音节吐出,都在空气中凝结成一个黯淡的、扭曲的符文,闪烁着暗金与血红交织的光芒,然后如同飞蛾扑火般,投向那面正在“透”出来的巨大镜面,没入沸腾的灰白雾气之中。
随着老陈的念诵,他身上的那些暗红色疤痕搏动得更加剧烈,甚至开始渗出暗黑色的、粘稠的液体。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仿佛全身的血肉精气都在被某种力量疯狂抽取,注入到他念出的咒文和手中的“回响瓶”里。
“回响瓶”内部的暗金色纹路,在老陈的咒文和自身生命力的催动下,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瓶身变得滚烫,那三块暗金色的听骨在其中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如同金属摩擦、又如同万鬼齐哭的尖锐鸣响!
瓶塞——那个雕刻成耳朵形状的骨质塞子——自动弹开!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了七种极致执念(生、爱、痴、死、惧、憎、求)本源力量的、暗金色的洪流,如同开闸的冥河之水,从“回响瓶”中狂涌而出!并非冲向镜面,而是首先狠狠撞入了老陈高举瓶子的双臂,然后顺着他身上那些搏动的暗红疤痕,疯狂涌入他的体内!
“呃啊啊啊啊——!!!”
老陈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他的身体剧烈膨胀、变形,皮肤表面鼓起无数蠕动的、暗金色的肿块,仿佛有无数条毒龙在他体内钻行!他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里,全都喷涌出暗金色的、如同熔岩般的光芒!
但他没有倒下,反而在极致的痛苦中,挺直了佝偻的脊背!他猛地将手中已失去光芒、变得黯淡普通的琉璃瓶扔掉,双手张开,对着那面已近乎完全“透明”、镜中景象触手可及的墙壁,用尽最后的、混合了血肉与灵魂的力量,嘶吼出最后一句完整、清晰、如同惊雷般的咒言:
“以七执为薪,以吾身为筏,逆流而上——开!!!”
最后一个“开”字出口的瞬间,老陈整个人,连同他体内那狂暴的、由七种执念本源汇聚成的暗金色洪流,化作一道燃烧的、人形的暗金火焰,狠狠撞向了那面已近乎不存在的“墙壁”,撞向了墙壁后那面沸腾的、灰白雾气中月白身影即将完全转身的——巨大落地镜!
“啵——!”
一声轻微的、仿佛水泡破裂,又仿佛空间本身被撕开一道口子的奇异声响。
暗金色的人形火焰,撞入镜面的瞬间,没有破碎,没有反弹,而是如同水滴融入水面,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进入”。
老陈,燃烧着自己的一切,携带着七骨汇聚的执念洪流,以自身为“筏”,强行“逆流而上”,沿着“钥匙”打开的通道,冲入了那片沸腾的“虚镜”,冲向了灰白雾气的最深处,冲向了……苏晚娘死亡时刻的因果源头!
在他“进入”的瞬间,那面巨大的落地镜,镜面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荡漾开一圈圈剧烈无比的、灰白与暗金交织的恐怖涟漪!镜中的景象瞬间模糊、扭曲、破碎!那沸腾的灰白雾气,那暗红的血丝光流,那即将完全转身的月白身影……全部被这狂暴的闯入搅得天翻地覆!
而与此同时,整个收骨铺,不,是整个仄巷,乃至巷子外更广阔的一片区域,都猛地一震!
“咔嚓——!!!”
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面玻璃同时彻底爆碎的巨响,从墙壁后(现在已经没有墙壁,只有那面剧烈荡漾的镜面)传来,紧接着,是更深处、仿佛来自地底、又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沉闷的轰鸣与崩塌声!
铺子里,那些敞开的乌木骨盒,连同木架,开始寸寸碎裂,化为齑粉!地面、墙壁、天花板,都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痕,簌簌落下灰尘与碎屑!空气中弥漫的浓烈执念“回响”,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烟雾,开始飞速消散、湮灭!
仄巷的根基,正在因为老陈这决绝的“逆流而入”和“虚镜”内部的剧烈扰动,而彻底崩塌!
林砚被剧烈的震动掀翻在地,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崩裂声,眼前是飞速瓦解的铺子景象。但他掌心的“钥匙”,却在老陈“进入”镜面、整个仄巷开始崩塌的瞬间,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到极致的剧痛!那并非物理的痛,而是一种灵魂被强行“拽拉”、“固定”的感觉!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
只见那把已成型的、暗青色的“钥匙”印记,此刻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光芒!暗金色的锁芯疯狂旋转,周围的藤蔓符文如同活了过来,死死“咬”进他的皮肉,甚至向着他的骨骼、血脉深处扎根!而“钥匙”延伸出的那条无形的、连接“虚镜”的冰冷“线”,此刻不仅没有因为老陈的“进入”和仄巷的崩塌而断裂,反而变得更加粗壮、凝实,并且……传来一股强大无匹的、冰寒刺骨的吸力!
这吸力并非针对他的身体,而是针对他的存在,他的灵魂!
仿佛“钥匙”本身,成了维持这条被强行撑开、此刻内部正发生着翻天覆地剧变的“通道”不至于瞬间崩溃的……“锚”和“稳定器”!而作为“钥匙”载体的他,则被死死“钉”在了这里,被迫承担着这份维系通道的恐怖负担!
“呃啊——!”林砚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那条冰冷的“线”一点点地拖拽、剥离,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吸”进掌心那把疯狂发光的“钥匙”里,再顺着通道,拖入那片正在发生未知剧变的、沸腾的“虚镜”深处!
不!不能这样!他会被吸干的!会被拖进去,像老陈一样,消失在镜子后面,万劫不复!
求生的本能和极致的恐惧,让林砚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死死攥紧右拳,用尽全部意志,对抗着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的吸力。他试图切断与“钥匙”的联系,试图挣脱这条要命的“线”,但毫无作用。“钥匙”已与他灵魂共生,通道因他而开,此刻的吸力,是规则层面的反噬,是维系通道不至于彻底失控、将现实也一并卷入的必要“代价”。
他就像暴风雨中挂在悬崖边的一根枯草,承受着来自深渊的恐怖吸力,随时可能被连根拔起,坠入永恒的虚无。
就在这时——
“咣当!”
那面剧烈荡漾、景象破碎的巨大落地镜,镜面中央,暗金与灰白疯狂交织的漩涡深处,猛地凸出来一块!
不,不是实物凸出。是景象的“凸出”。
镜中的画面,仿佛变成了一个被从内部狠狠顶起的、弹性极佳的薄膜,一个清晰的、人形的“凸起”,正死死抵在“薄膜”的另一面,疯狂地挣扎、冲撞,似乎想要从镜子里面……钻出来!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无数个人形的、扭曲的、大小不一的“凸起”,接连在剧烈波动的镜面上浮现、挣扎、冲撞!这些“凸起”有的呈现暗金色,有的呈现灰白色,有的则混杂着暗红,它们彼此纠缠、撕咬、融合,将整个镜面搅动得如同一锅煮沸的、充满了怪物倒影的沥青!
镜面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炸裂的呻吟!
是“虚镜”内部!老陈的“逆流而上”,与苏晚娘的执念核心,与那片虚无之地本身,发生了无法想象的恐怖冲突!这些“凸起”,是冲突的余波,是试图逃离那片正在崩溃的“虚镜”的、混乱的执念残渣,甚至是……冲突双方一部分力量或意识的碎片,正在被挤压出来,试图冲入现实!
“咔……咔嚓……”
细密的裂纹,终于开始在那面巨大的落地镜镜面上浮现、蔓延!
通道正在变得极不稳定!“虚镜”内部的扰动正在向外渗透、爆发!
林砚掌心的“钥匙”传来的吸力和剧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感觉自己右半边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正在被一点点“拉长”、“吸入”掌心那个暗金色的漩涡!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和镜面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就在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彻底吸入,或者被即将爆裂的镜面碎片撕碎时——
镜面中央,那无数疯狂冲撞的“凸起”中,最大的、也是最清晰的那个暗金色“凸起”,猛地向内一缩,然后,以比之前迅猛十倍、百倍的速度和力量,狠狠向外——
一撞!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心脏在胸腔内爆裂的巨响!
整个镜面,以那个暗金色凸起撞击的点为中心,猛地向内凹陷进去一个巨大、狰狞的深坑!但镜面却没有破碎,反而像橡皮一样被拉伸到了极限!
而在那拉伸到极限的、凹陷的镜面最深处,在那片混乱的暗金、灰白、暗红交织的光影中心——
一只手,猛地从那凹陷的镜面最深处,探了出来!
一只枯瘦、苍老、布满深色扭曲疤痕、此刻却燃烧着残余的、微弱暗金色火焰的——
老陈的手!
这只手五指大张,指甲乌黑尖利,手臂上还缠绕着几缕尚未散尽的灰白雾气,仿佛穿越了无尽的虚无和时间的阻隔,带着某种决绝的、最后的信息,死死地、精准地……
一把抓住了离镜面最近、正被“钥匙”吸力折磨得濒临崩溃的——
林砚的右脚脚踝!
冰冷!刺骨!带着“虚镜”深处特有的、虚无与死寂的寒意,以及老陈生命最后燃烧的、微弱的余温!
“记住……”一个极其微弱、破碎、仿佛隔着亿万重水幕传来的、老陈的声音,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带着无尽的疲惫、释然,和一丝最后的急切,“她……的……名……不是……晚娘……”
话音未落。
“嗤啦——!!!”
那只抓住林砚脚踝的、燃烧着暗金余烬的手,连同后面那截枯瘦的手臂,以及镜面深处那混乱的光影和无数挣扎的“凸起”,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拽回,瞬间缩回了凹陷的镜面深处!
紧接着——
“轰隆隆隆——!!!”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从镜面深处,从“虚镜”的源头,轰然传来!不再是闷响,而是毁灭性的爆炸与彻底崩塌的轰鸣!
那面拉伸到极限、已布满裂纹的巨大落地镜,连同后面正在“融化”的墙壁,连同整个剧烈震动、飞速崩塌的收骨铺,连同林砚掌心的“钥匙”传来的最后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剧痛和吸力——
一切的一切,都在林砚因脚踝被抓住的冰冷触感和那句破碎留言而瞬间空白、又被随后恐怖的崩塌巨响震得魂飞魄散的意识中……
彻底淹没了。
黑暗。
永恒的、冰冷的、虚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