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仄巷,比死亡更沉重的东西,压在了林砚的呼吸上。
收骨铺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朽木濒死的叹息。烛光不再是昏黄,而是一种浑浊的、类似隔夜浓痰的颜色,粘稠地涂抹在层层叠叠的乌木骨盒表面。那些盒子静默着,但林砚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不,不是听到,是皮肤感觉到,是骨髓深处共鸣到——一种极其低沉、绵长、如同无数颗心脏在极深处同步搏动的闷响。咚……咚……咚…… 规律,缓慢,带着棺木沉入湿泥的质感。
老陈没有坐在木案后。他站在那面通往密室的墙壁前,背对林砚,佝偻得像一根即将被自身重量压折的枯竹。他的影子被烛光投在墙上,边缘模糊溃散,仿佛随时会化为一滩粘稠的墨迹,渗进砖缝。
林砚将那个冰冷沉重、吸收了“憎”之骨的“无光盒”放在木案上。盒子与木案接触的瞬间,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仿佛烧红的铁块烙在冰面。案面陈年的木纹,竟以盒子为中心,迅速泛起一片灰败的霉斑,并向四周龟裂出细密的黑色纹路。
老陈缓缓转过身。他的脸在浊黄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林砚从未见过的、非人的僵硬。皱纹不再像是岁月的刻痕,更像是一张勉强绷在颅骨上、随时会碎裂剥落的陈旧皮革。尤其让林砚血液冻结的是老陈的眼睛——那双总是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此刻瞳孔深处,竟倒映出两点极其微小的、不断明灭的暗红色火星,与乱葬岗坑洞中憎恨之火的光点,一模一样。
“第六根了。”老陈开口,声音不再是干涩,而是一种砂纸摩擦朽木的嘶哑,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细微的、类似虫豸蠕动的杂音。他看着林砚,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他身后无边的阴影里。“‘憎’火入盒,虚镜沸反。她……等不及了。”
“她?”林砚声音嘶哑,右臂的锁印传来一阵剧烈的、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撕扯的痛楚。锁形已完全覆盖手掌,蔓延至小臂中段,暗金色的锁芯缓缓旋转,周围的藤蔓符文如同拥有生命般微微蠕动。这把“钥匙”,已具雏形,且正在被某种力量急切地“拧动”。
老陈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枯瘦得几乎见骨的手,指向那面通往密室的墙壁。指尖的皮肤是死灰色的,指甲乌黑,边缘蜷曲。“你……感觉到了吗?镜面后的‘涌’。”
林砚凝神。除了乌木骨盒那低沉的心跳闷响,铺子里一片死寂。但他掌心的锁印,那旋转的暗金锁芯,猛地向他的意识投射出一片冰冷粘稠的“感知”——墙壁后面,那面巨大的落地镜,镜中那片永恒的灰白雾气,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翻涌、沸腾!不再是缓慢的流转,而是如同暴风雨下的海面,掀起无声的、滔天的灰白巨浪!而在雾气的最深处,那个月白色的背影……似乎在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则的滞涩感,试图……转身!
不是错觉!锁印与“虚镜”的共鸣,将那片虚无之地的剧烈躁动,直接“映照”进了他的灵魂!他甚至能“尝”到雾气翻涌带来的、冰冷甜腻的腐朽气息,能“听”到无数被囚禁在雾气中的记忆碎片发出的、叠加在一起的、无声的尖啸!
“最后一块骨头……”老陈的声音将林砚从可怕的感知中拽回,“‘求’之骨。骨主,就在城里。很近,很近。”
林砚压下心头的惊悸:“是谁?要什么骨?换什么?”
老陈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交错的牙齿,那是一个试图做出笑容,却只牵动面部僵硬肌肉形成诡异怪相的表情。“骨主……姓吴,吴求安。住在东城‘静安’疗养院,特护病房,七楼,七零四。”
疗养院?特护病房?林砚皱眉。这听起来与前六位骨主截然不同,更加……现代,也更加封闭。
“他要的骨头,是‘听骨’。”老陈继续用那嘶哑怪诞的声音说道,“耳内最深处的,三块听小骨——锤骨、砧骨、镫骨。他要将这三块维系听觉的微小骨头,一齐献出。”
听骨?听觉?林砚立刻联想到梅澜秋的“喉骨”(发声)。“他的执念是‘求’?求什么?需要付出听觉的代价?”
“他求‘真相’。”老陈眼中那两点暗红火星猛地亮了一下,“吴求安,曾是本地颇有名望的历史学者,专攻近代地方史,尤其对民国时期江城望族秘辛,知之甚详。三年前,他突发怪病,不是身体上的,是‘感知’上的。他开始不断‘听’到一些不存在于现实的声音——古老的戏曲唱段、女人的哭泣、火苗噼啪、人群模糊的私语、还有……金属在石头上刻字的刮擦声。这些声音日夜不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指向性。医生诊断是严重幻听,精神分裂前兆。但他自己坚信,他‘听’到的,是被掩埋的‘历史回响’,是某桩惊天秘密试图被传达的‘信号’。”
“他查阅无数档案,走访可能地点,甚至动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试图破解‘声音’的含义,找到‘真相’。但一无所获,反而被那些声音逼得濒临崩溃。直到……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仄巷和收骨铺的存在。”老陈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讥诮,“他认为,是自己‘凡人之耳’无法承受‘历史真相’的直接冲击,才导致混乱。他愿意献出自己物理的‘听骨’,切断与寻常声音的关联,换取……一次‘直接聆听’真相核心的机会。他想‘听’清楚,那些日夜折磨他的声音,到底在诉说什么,指向哪里。”
用听觉的器官,交换聆听“历史回响”真相的资格。这与其说是“求”,不如说是一种极致的、飞蛾扑火般的“求知欲”,甚至可称为“痴妄”。而且,目标是“历史真相”……林砚心头一跳,瞬间联想到苏晚娘,联想到那场焚身大火,联想到宴会厅的背叛,联想到老陈父亲陈裁缝的愧疚……吴求安“听”到的,会不会就是与苏晚娘悲剧相关的、残留于时空中的“声音碎片”?
“他如何确定,献出听骨,就能听到‘真相’?”林砚问。
“他不确定。但他已无路可走。”老陈走向木案,从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让林砚瞳孔骤缩的容器。
那是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巴掌大小,瓶身浑圆,瓶壁极薄,近乎无色。但仔细看,能发现琉璃内部,有无数极其细密的、如同血管或神经纤维般的暗金色纹路,在缓缓流动、明灭。瓶口塞着一个似乎是骨质、雕刻成耳朵形状的塞子。整个瓶子,给人一种极其精致、却又无比邪异的感觉,仿佛某种活体器官的标本容器。
“用这个,‘回响瓶’。”老陈将琉璃瓶递给林砚,“吴求安的‘求’,本质是‘索取’——向历史,向虚无,索取被掩埋的‘声’。此瓶能盛放这种指向性极强的‘求知之念’所化的听骨。但记住,此骨与之前六骨皆不同。它并非承载强烈的个人情感,而是承载着一个指向外部(历史)的、强烈的‘索取通道’。收取时,你可能会被动地……‘共享’到那个通道另一端泄露出来的、极其混乱庞杂的‘声音洪流’。那不是简单的执念回响,那是百年时光中沉淀下来的、无数死亡、秘密、谎言、痛苦混杂的……‘历史噪音’。”
老陈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砚的鼻尖,眼中红芒闪烁:“守住你的神智!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那都可能是扭曲的、片段的、甚至充满恶意的陷阱!你的‘锁印’能保护你,但无法完全过滤。收取之后,立刻封瓶,离开!绝不可试图理解,更不可沉迷其中!否则,你的意识会被那些‘噪音’撕碎、重构,变成一个只记得‘历史回响’的疯子!”
林砚接过“回响瓶”。触手温润,但内部那些流动的暗金色纹路,却传来一阵阵极其微弱、仿佛无数人用不同语言、在不同时空窃窃私语的幻听。他强行稳住心神,问道:“取骨日?规矩?”
“明晚,亥时三刻,疗养院熄灯之后。规矩……没有‘心甘情愿’的确认。”老陈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更深的不祥,“吴求安已处于半疯癫状态,他的‘求’念本身,就是最大的驱动。只要你能进入他的病房,在他被‘历史回响’彻底吞噬前,用此瓶接住他自行剥离的三块听骨即可。但疗养院……尤其是七楼,那地方因为他的存在,已经变得不太一样。你可能会在那里,遇到一些……‘回响’的实体投射。小心。”
回响的实体投射?林砚想起医院走廊里那些门后的脸,和高跟鞋的声音。疗养院,恐怕比医院更加凶险。
“还有,”老陈最后补充,语气森然,“‘求’之骨是最后一块。当它被收入此瓶,七骨齐聚,你身上的‘钥匙’将彻底成型。届时,你与‘虚镜’的共鸣将达到顶点,苏晚娘的‘念’可能会以更直接的方式……接触你。做好心理准备。”
林砚握紧了温润却邪异的琉璃瓶,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转身离开了收骨铺。
走在仄巷冰冷粘稠的黑暗里,掌心的锁印与怀中的“回响瓶”竟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振。锁印的旋转加快,瓶内的暗金色纹路流动也加速,仿佛在彼此试探、呼应。脑海中,那些原本只是碎片化的外来记忆,开始出现更清晰的“声音”片段——不仅仅是梅澜秋的唱腔,周桂芳的哭泣,郑木生的叹息……他开始捕捉到一些极其模糊的、与环境无关的、似乎是“陈裁缝”更深层记忆里的声音:老式座钟的滴答,绸缎摩擦的窸窣,还有……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就在耳边的、女子的呜咽。
巷子两侧的高墙,在黑暗中仿佛拥有了某种柔软的、波浪般的质感,随着他走过,极其轻微地起伏。墙根下,那些常年潮湿的青苔,在某个瞬间,似乎闪烁了一下暗绿色的、如同无数细小眼睛般的磷光。
这条巷子,正在“活”过来。因为钥匙即将成型,因为虚镜正在沸腾。
林砚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仄巷。
他没有回王胖子那里,而是再次找了家偏僻破旧的小旅馆。他需要独处,需要为明晚可能是最后一次、也最凶险的一次收骨做准备,也需要……应对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越来越不可控的变化。
镜子里,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仿佛淤血的青黑。但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两点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暗金色光点,与锁印中心的漩涡,与“回响瓶”内的纹路,色泽一模一样。当他凝视镜子时间稍长,镜中自己的倒影,嘴角会极其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陌生的弧度。
他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这一夜,他无法入睡。一闭眼,不再是清晰的记忆碎片,而是无数混乱嘈杂的“声音”漩涡。戏曲声、哭泣声、火焰爆裂声、木料折断声、金属刮擦声、模糊的对话声、癫狂的笑声、绝望的呐喊……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没有意义的、却充满极端情绪的噪音海洋,试图将他拖入意识的深渊。
而在这片噪音的深处,那个月白色的背影,转身的幅度似乎又大了一分。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一道冰冷刺骨、充满无尽哀怨与探究的“视线”,正穿透现实与“虚镜”的壁垒,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锁定在他掌心的“钥匙”上。
“快了……就快了……”那声叹息,再次于意识最深处幽幽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近。
第二天,林砚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他强迫自己吃东西,保持体力,但味同嚼蜡。掌心的锁印持续传来饱胀感和隐隐的牵引力,仿佛在催促他,前往那个最后的“狩猎场”。
傍晚,他再次出发。
“静安”疗养院位于东城相对安静的区域,是一栋白色的、造型规整的七层建筑。在暮色中,它静静矗立,窗户整齐排列,大部分拉着窗帘,透出一种冰冷的、秩序井然的孤寂。与医院不同,这里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空气里是一种淡淡的、试图掩盖什么却失败的、类似廉价空气清新剂与衰老气息混合的味道。
林砚绕到疗养院侧面,找到一扇专供物资进出、通常少有人走的侧门。门虚掩着,里面是昏暗的楼梯间。他闪身进去,沿着冰冷的楼梯向上。
越往上,空气越安静,也越……滞重。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他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甚至心跳声——都被一层无形的、粘稠的物质包裹、吸收,变得沉闷、遥远。灯光是惨白的,照在光洁的瓷砖墙面上,反射出无数个模糊的、动作僵硬的“林砚”的倒影。
七楼到了。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是一条长长的、光线更加黯淡的走廊。地面是暗红色的、吸音材质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牌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窗玻璃上,映出走廊里模糊扭曲的景象。
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怪异气味更加明显了,还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类似旧书和灰尘的气息。
七零四病房,在走廊的中段。门紧闭着,门上的观察窗被从里面用一张旧报纸糊住了,看不清内里。
林砚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怀里的“回响瓶”微微发烫,内部的暗金色纹路流动加速,仿佛嗅到了目标的“气息”。掌心的锁印也传来清晰的悸动,指向门内。
他抬手,轻轻转动门把手。
没锁。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缝。
一股更加浓烈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涌了出来——旧纸张的霉味、灰尘、药味、还有一种……仿佛无数人低声耳语后残留的、浑浊的“人气”。
林砚侧身挤了进去,反手轻轻关上门。
病房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墙角一盏功率极低的小夜灯,散发着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房间很大,是个套间,外面是简单的起居区,里面是卧室。起居区的书桌上、地上、甚至一部分墙上,都堆满了、贴满了东西。
不是杂物,是纸。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纸张。有打印的档案复印件,有手写的笔记,有从旧报纸、旧书籍上剪裁下来的片段,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自己绘制的、线条混乱扭曲的示意图和关系图。所有纸张上都写满了、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符号,墨迹新旧不一,有些已经晕染模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油墨和灰尘味道。
而在这些纸山纸海的中央,那张宽大的书桌后面,坐着一个男人。
吴求安。
他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头发灰白稀疏,乱糟糟地堆在头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条纹病号服,身形消瘦,脸颊凹陷,但一双眼睛却睁得极大,在幽绿的光线下,布满血丝,瞳孔因为长期缺乏睡眠和极度的精神紧张而缩小,闪烁着一种狂热的、非理性的光芒。他的耳朵上,戴着一种老式的、带有巨大耳罩的耳机,但耳机线并没有连接任何设备,只是空挂着。他的双手手指沾满了各色墨迹,此刻正神经质地、飞快地在一张摊开的巨大白纸上写着、画着什么,嘴里还不停地、极快地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
林砚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林砚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纸堆,靠近书桌。他能看到吴求安正在书写的内容——那根本不是连贯的文字或图画,而是无数重复叠加的词语片段、破碎的句子、意义不明的符号,以及一些反复出现的关键词:“苏府”、“大火”、“戏楼”、“晚娘”、“张师长”、“梅澜秋”、“镜子”、“裁缝”、“骨”、“钥匙”……有些词被用红笔重重圈出,画上箭头,彼此连接,构成一幅疯狂而令人心悸的思维导图。
吴求安“听”到的“历史回响”,果然与苏晚娘的悲剧紧密相关!他甚至已经触及了“钥匙”这个概念!
就在这时,吴求安书写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狂热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了林砚——不,是看向了林砚怀里的位置,那里,“回响瓶”正在衣襟下散发出温润的微光和隐隐的共鸣。
“你……”吴求安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你带来了……对不对?能让我‘听清楚’的东西……终于……终于来了!”
他猛地扯下头上的空耳机,双手死死抓住桌沿,身体前倾,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给我!快给我!那些声音……那些声音越来越吵了!他们在哭!在笑!在烧!他们在说……说……”
他的话语骤然变得混乱,眼神开始涣散,仿佛又被脑海中那些无形的“声音”攫住。“不对……顺序不对……戏子是幌子……大火是灭口……镜子……镜子才是关键!骨头……七块骨头……钥匙……打开镜子……打开……真相!”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翻了桌上的墨水瓶,深蓝色的墨汁泼洒在满桌的纸张和他自己的病号服上,晕开一片片狰狞的污迹。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林砚,伸出颤抖的、沾满墨迹的手:“给我!让我听!让我知道!到底是谁!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已处于崩溃边缘。那强烈的、指向历史真相的“求”念,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他体内疯狂冲撞。
林砚不再犹豫,立刻拿出那个透明的“回响瓶”,拔掉那枚雕刻成耳朵形状的骨质瓶塞。瓶口对准了状若疯癫的吴求安。
几乎在瓶塞拔开的瞬间——
“轰——!!!”
不是实际的声音,而是一股庞大、混乱、充满无尽嘈杂信息的意念洪流,如同溃堤的污水,猛地从吴求安的头部方向爆发出来,并非涌向“回响瓶”,而是首先狠狠撞入了距离最近的林砚的意识!
因为林砚是“钥匙”,是更强大的“共鸣体”!
瞬间,林砚的脑海被无穷无尽的“声音”淹没!
不再是之前那些属于个人的、相对清晰的记忆回响。这是真正的、百年时光沉淀下来的、无数死亡瞬间、阴谋低语、痛苦呐喊、火焰爆裂、谎言交织、绝望哀鸣……混合在一起的、未经任何处理的、原始的“历史噪音”!
他“听”到了苏晚娘在火中凄厉到极致的惨叫,听到了苏老爷冰冷无情的算计,听到了张师长得意猥琐的狂笑,听到了梅澜秋在得知真相后崩溃的哭泣,听到了陈裁缝钉棺材时绝望的锤击和自己心碎的声音,听到了军装副官(阴鸷男人)在阴影中下达命令的冰冷耳语,听到了无数苏府下人在火海中奔逃哭喊,听到了更久远的、关于这面“镜子”来历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古老呢喃……
这些声音不是线性的,不是有序的,它们叠加、交织、互相覆盖、扭曲变形,形成一片足以将任何正常意识瞬间撕碎的、疯狂的声之炼狱!更可怕的是,伴随着这些声音,还有无数破碎、扭曲、快速闪回的画面碎片——燃烧的绣楼、苍白的面容、冰冷的镜子、滴血的嫁衣、诡异的符箓、深埋的棺椁……
“啊——!”林砚抱住头颅,发出痛苦的嘶吼,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股混乱的洪流冲刷、分解!掌心的锁印爆发出刺目的暗金光芒,疯狂旋转,试图吸收、镇压这些噪音,但这“历史噪音”的量级太大了,太杂乱了,锁印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舟,剧烈颠簸,那蔓延到肩膀的纹路都开始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崩溃!
而吴求安,在爆发出这股最后的“求”念洪流后,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一般,眼耳口鼻中,缓缓渗出了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他脸上的狂热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仿佛瞬间被“掏空”的麻木。他张大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他的双耳耳孔深处,亮起了三点极其微小的、仿佛浓缩了所有“聆听”欲望的暗金色光芒。那三点光芒缓缓从耳道深处“浮”了出来,悬浮在半空——正是三块形状奇异、晶莹剔透、仿佛金色水晶雕琢而成的微小骨骼:锤骨、砧骨、镫骨。
“求”之骨,自行析出了!
那三块暗金色的听骨,一出现,就仿佛受到吸引,朝着林砚手中打开的“回响瓶”瓶口缓缓飘去。
但林砚此刻,正处在“历史噪音”的恐怖冲击中,意识濒临涣散,根本无暇他顾!他眼睁睁看着那三块骨头飘向瓶口,自己却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动作,甚至连稳住瓶身都做不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病房里,那盏散发着幽绿光芒的小夜灯,猛地熄灭了!
不是跳闸,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了灯芯。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绝对黑暗。
然而,在这黑暗降临的同一刹那——
房间的墙壁上,书桌上,地板上,那些堆积如山的纸张表面……无数面或大或小、或完整或破碎的“镜子”,毫无征兆地、同时亮了起来!
不是反射外界的光,而是它们自身在发光!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朦胧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月白色光芒!
镜子?这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镜子?!林砚混乱的意识中闪过这个念头。
不,不是镜子。是纸。
那些写满、画满字迹的纸张,在此刻,在某种难以理解的力量作用下,其光滑的表面,竟短暂地、诡异地具有了类似镜面的“映照”属性!每一张纸,都变成了一面小小的、流动着月白光芒的“镜片”!
无数个月白色的、模糊扭曲的倒影,在这些“纸镜”中浮现、晃动。倒影的主角,只有一个——那个穿着月白旗袍、身姿窈窕、长发披散的女子背影。
苏晚娘。
她的背影,出现在房间里每一张“纸镜”中。成千上万,无处不在。
所有的“纸镜”中,那无数的月白背影,开始同步地、极其缓慢地……转身。
不是之前感知中的模糊意向,而是真实的、正在发生的景象!成千上万个背影,在成千上万片“纸镜”中,朝着现实世界的方向,转了过来!
林砚的血液彻底冻结了,连“历史噪音”的冲击似乎都被这极致的诡异一幕暂时压过。他瞪大眼睛,看着离他最近的一张、贴在书桌侧面、沾满墨迹的纸张。那“纸镜”中,月白背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转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已经能看到她苍白的、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小部分没有血色的脸颊……
她要转过来了!就在这间病房里!透过这些诡异的“纸镜”,她的“念”即将以某种难以想象的方式,直接“投射”到现实?!
“不——!!”
一声苍老、凄厉、充满无尽痛苦与决绝的嘶吼,猛地从病房门口的方向传来!
是老陈!
不知何时,那扇被林砚关上的病房门,竟然无声地洞开了。老陈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不再是之前那副麻木僵硬的石雕模样,而是满脸扭曲,眼中那两点暗红火星疯狂跳动,枯瘦的身躯因为某种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他猛地向前扑来,动作快得不像老人,枯瘦的双手十指张开,指甲瞬间变得乌黑尖利,朝着距离林砚最近、倒影转身幅度最大的那几面“纸镜”狠狠抓去!
“刺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张坚韧皮革被同时撕裂的巨响!那几张“纸镜”被老陈的手指划过,月白色的光芒骤然熄灭,纸张瞬间变得焦黑、蜷曲,如同被火焰舔舐,化为灰烬簌簌落下。纸镜中,那即将转过来的月白倒影,也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怨毒与不甘的、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冷哼,随之消散。
但其他的“纸镜”中,那些月白背影的转身动作,只是微微一顿,随即以更快的速度继续!
老陈状若疯虎,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双手疯狂挥舞,所过之处,“纸镜”纷纷破裂、焦黑、化为飞灰!他身上那件陈旧的灰布衫,在动作中猎猎作响,隐约露出下面干瘪躯干上,似乎布满了某种深色的、扭曲的陈旧疤痕。
他在阻止!他在拼命阻止苏晚娘的“念”通过这种方式直接降临!
趁着这短暂的、由老陈疯狂破坏带来的间隙,林砚被“历史噪音”冲击得濒临崩溃的意识,抓住了一丝清明!他看到了那三块暗金色的听骨,已经悬停在“回响瓶”瓶口上方,即将落入!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颤抖的手腕一递——
“叮、叮、叮。”
三声极其轻微、却清脆无比的脆响。三块暗金色的听骨,依次落入了透明的“回响瓶”中。
瓶内那些流动的暗金色纹路,瞬间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蜂拥而至,将三块听骨紧紧缠绕、包裹。瓶身光芒大盛,内部的“历史噪音”洪流仿佛找到了归宿,疯狂地朝着瓶子灌注而去,在林砚脑海中的冲击力骤然减弱。
林砚不敢有丝毫停顿,用另一只还能勉强动作的手,抓起那个雕刻成耳朵形状的骨质瓶塞,狠狠塞进了瓶口!
“啵。”
一声仿佛水泡破裂的轻响。瓶内光芒瞬间收敛,所有异象消失。“回响瓶”恢复了温润的触感,只是内部多了三块缓缓旋转的暗金色骨粒,和无数缓缓平复的暗金色纹路。
第七块骨头,“求”之骨,收取完成!
就在瓶塞塞紧的同一瞬间——
“噗通。”
老陈力竭般跪倒在地,双手撑地,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口中溢出暗黑色的、粘稠的液体。他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大片焦黑的纸灰。房间里其他还在发光的“纸镜”,随着“求”之骨被收取、瓶塞封闭,其上的月白光芒也迅速黯淡、熄灭,那些转身的月白背影倒影,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消失。
房间重新陷入黑暗,只有走廊里惨白的光线,从洞开的房门斜斜照入,将老陈跪伏的佝偻身影和满地纸灰,映照得如同某种邪恶仪式的现场。
林砚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书桌,怀抱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回响瓶”,浑身冷汗如雨,大脑依旧残留着“历史噪音”冲刷后的剧痛和麻木,耳边嗡嗡作响。
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右手掌心,那把已经蔓延到肩膀的“锁印”,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所有的震颤、悸动、饱胀感,在第七块骨头落入瓶中的刹那,全部归于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绝对的“平静”。
暗青色的锁形印记,此刻如同最上等的墨玉,温润而深邃,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之下,甚至能“看”到锁芯内部那精密复杂的结构。暗金色的漩涡停止了旋转,凝固成一颗散发着恒定微光的核心。周围那些藤蔓般的符文,完全成型,首尾相连,将整把“锁”优雅而严密地环绕。
钥匙……彻底成型了。
一股无形但确凿的、冰冷而沉重的“联系”,如同最坚韧的冰索,从这把成型的“钥匙”上延伸出去,穿透病房的墙壁,穿透疗养院的建筑,穿透城市的夜空,笔直地、无可抗拒地,与仄巷深处、密室之中、那面巨大落地镜后、沸腾的灰白雾气深处、那个即将完全转过身来的月白身影……
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林砚抬起头,透过洞开的房门,望向走廊尽头那扇映照着夜色的窗户。
窗玻璃上,此刻不再反射走廊的景象。
那光滑的玻璃表面,清晰地映照出病房内的情景——跪地喘息的老陈,瘫坐的林砚,昏迷流血的吴求安,满地焦灰……
以及,在林砚自己的倒影身后,极其贴近的位置。
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身姿窈窕、长发如瀑的完整女子身影,正静静地、无声地“站”在那里。
她微微低垂着头,面容依旧模糊在发丝的阴影里,但林砚能“感觉”到,她的“视线”,正透过镜面,落在他的背上,落在他掌心的“钥匙”上。
冰冷,探究,哀怨,以及一丝……
终于等到这一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
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