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岗与巷口摊
五十三岁的老周,手里攥着那纸“买断工龄”的协议,指关节都被捏得发白。
他站在机械厂锈迹斑斑的大门口,望着那块曾经让他骄傲了半辈子的厂牌,而如今,觉得连头顶上的太阳都蒙上了一层灰,五彩斑斓的世界在此刻有些暗淡褪色。
三十年的工龄,车床铣(xǐ、xǐan)刀间流淌的青春,最后就换来这轻飘飘的一张纸——不到八万块钱,和一句“厂子效益不好,感谢大家的理解和长期以来的付出”。
理解?
他怎么理解?
老婆前年也下了岗,在超市做理货员,一天站八小时,腰疼得半夜睡不着。
儿子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可明年那笔学费像块大石头压在心口。
他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闲人。
才几天的功夫,他额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芝麻,背也好像被那八万块钱压驼了几分,白色的发丝也比以前多了,有那种“一夜变老”的感觉,走路再也不见从前在车间里那股虎虎生风的样子。
邻居老王头,以前厂里的锅炉工,看他整天闷在屋里对着那纸协议发呆,唉声叹气得连窗户玻璃都要震碎了,实在不是个事儿。
这天傍晚,老王头叼着廉价的卷烟,趿拉着拖鞋过来,“哐哐”敲他家的铁窗框:“老周!搁屋里孵蛋呢?跟我走,夜市摆摊去!卖烤肠,没啥技术含量,饿不死人!”
老周一辈子跟冰冷的钢铁打交道,手糙得像老树皮,油污渗进指纹里都洗不干净,从来没沾过吃食上的油气。
他张了张嘴,那声“不去”在舌头尖上滚了几滚,又咽了回去。
他瞥见老伴在厨房门口,正撩起围裙偷偷擦眼角,那声拒绝就怎么也吐不出口。
……
第二天,他耷拉着脑袋,像被抽走了脊梁骨,默默跟着老王头去了城南那家总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旧纸板味的旧货市场。
第三天,他们淘换回来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吱呀乱叫的三轮车,一个熏得发黑的二手燃气烤炉,还有几箱最便宜的火腿肠和一把尖得能扎人心的竹签子。
第四天,老周蹬着那辆破三轮往回走,车轮每吱呀一声,都像在呻吟着他这快要散架的人生。
摊子就支在自家老街的巷子口,人流不算大,但好在附近有几个老小区,图个方便。
第一天出摊,老周手忙脚乱,那双能车出精密零件的手,此刻却笨拙得可笑。
火候不是大了,把烤肠熏得黢黑,就是忘了刷酱料,递给客人一根寡淡无味的淀粉疙瘩。
偶尔有几个放学的孩子被香味勾了过来,买上一根,却都用一种好奇又打量的眼神瞅着他,看得他脸上火辣辣的。
老周还没有习惯那种被围观的感觉,可能应了那句俗话“放不下老脸来”。
以前厂里的老同事有时路过,远远看见他系着油腻的围裙,守在烟雾缭绕的烤炉后,有的立刻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匆匆绕道走开;有的则会走过来,表情复杂,拍拍他肩膀:“老周,咋干上这个了?唉…真是…都不容易啊。”那语气里的同情,和那丝藏不住的、庆幸自己还没落到这地步的优越感,像细针一样扎人。
最让他心里绞着疼的是有一回,儿子的同学家长认出了他,第二天儿子放学回来就闷着头不吃饭,问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说同学笑话他爸是“卖肠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