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洞穴的死寂仿佛有了实体,沉重地压在李狗每一寸皮肤上。幽蓝的“镜湖”水波不兴,倒映着洞顶微光,也倒映着他自己狼狈不堪、血迹与污泥交织的身影,以及那具盘坐于石碑前、散发着亘古苍茫气息的暗金色骸骨。
清心散果壳的滚烫只是一瞬,很快冷却,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但李狗知道不是。他死死盯着骸骨空洞的眼眶,那里幽光早已消散,只剩下岁月沉淀的虚无。可那股无形的、源自骸骨和黑色石碑的、令人灵魂都感到沉滞的“场”,却比隐谷的残阵更加凝练,更加……“完整”。
这不是破损的外围,这是核心。是源头。
外面隐隐传来追兵的叫骂和挖掘声,但被曲折的石缝和此地特殊的“场”隔绝,显得遥远而不真切。他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或者说,不敢轻易进来。
李狗趴在地上,喘息渐渐平复,不是因为好转,而是因为那股“寂灭之力”带来的冰寒和虚弱,正与洞穴本身的沉滞感混合,让他连呼吸都觉得费力。他必须动,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不等外面的人进来,他可能就会彻底被这死寂“冻”僵在这里。
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摸索全身。那枚“冰心丸”的效力正在消退,指尖的冰寒刺痛被更深的麻木取代。怀中,周毅给的灰布袋还在,清心散的果壳还在,几样最紧要的、贴身藏好的“小玩意儿”也在——包括那几片经过阴寒灵气熏染、刻了山寨“匿气”纹路的薄树皮。
他抽出其中一张“匿气皮”,用最后一点微末的、带着隐匿特性的灵力激发,贴在自己额头上。微弱的扭曲感传来,他身上活人的气息似乎被遮掩了一层,虽然远不足以完全瞒过石碑和骸骨,但至少让他感觉“安全”了那么一丝丝——心理上的。
然后,他慢慢、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朝着那具骸骨和黑色石碑爬去。不是觊觎什么,而是直觉告诉他,这里是“中心”,是“关键”,或许……也是唯一的“生门”。
距离不过丈许,他却爬了仿佛一个世纪。骸骨玉质般的暗金色在幽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插入石碑的手指骨骼与碑面纹路严丝合缝,仿佛生来一体。石碑上的纹路,比他临摹过的任何一片都要复杂,而且……是“活”的。不是能量的流动,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不断生灭变化的“道韵”。只是看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心神都要被吸摄进去。
他不敢再看石碑,目光转向骸骨周围散落的东西。
罗盘布满铜锈,指针歪斜,毫无灵力波动。玉佩黯淡有裂,触手冰凉,除了材质似乎不凡,也无特异。那几片金属/皮革碎片,更是平平无奇。
没有丹药,没有法器,没有玉简传承。只有一具骸骨,一块碑,几件破烂。
李狗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猜错了?这里不是什么传承之地,只是一个倒霉古修的坐化坟茔?
不,不对。那隐谷的残阵,那“寂灭之力”,这洞穴特殊的“场”,还有骸骨与石碑的状态……这一切,都透着不寻常。
他目光再次落回黑色石碑。骸骨手指插入的位置,是纹路的一个“节点”。而这个节点周围一小片区域的纹路,与骸骨指骨接触的部分,似乎……比别处更加“明亮”一丝?不是光,是那种“道韵”的流转,更加清晰、凝聚。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劈开他混沌的脑海。
这骸骨……是不是在“镇压”或者“沟通”这石碑?手指插入,是以身为媒,以骨为引,维持着某种平衡,或者……在“解读”、“炼化”这石碑?
而他,刚才在外面,误打误撞,用那点微薄灵力“疏通”了残阵外围一处淤塞,虽然引发了危险的“寂灭之力”,但也算“激活”了阵法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这是否意味着,他与这残阵,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稳定的“联系”?
这丝联系,加上他此刻身处核心,距离石碑和骸骨如此之近,加上他体内那点被此地阴寒灵气浸染、又模仿了残阵纹路特性的灵力……
一个比触碰残阵更加疯狂、更加致命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涌现。
如果……他将自己那点可怜的、同源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模拟骸骨指骨的状态,去“接触”石碑上另一个相对“平静”、“完整”的纹路节点呢?不奢求炼化,不奢求沟通,只求……“感应”?像之前感应清心散那样,去“读取”这石碑纹路中,那怕亿万分之一的、最表层、最基础的“信息”?
这无异于将一滴水投入深不见底、充满未知暗流的寒潭。水滴可能瞬间湮灭,也可能引发不可测的恐怖后果。
但他已无路可退。外面追兵虎视眈眈,体内“寂灭之力”如附骨之疽,这洞穴本身也在缓慢侵蚀他的生机。坐等,是死。乱动,可能死得更快。赌一把,或许……有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甚至……机缘?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尘埃和古老死寂的空气。将所有的恐惧、杂念、对未知的颤栗,强行压下。脑海中,只剩下这些天对残阵纹路的观察、临摹,对能量流动规律的模糊归纳,以及那种近乎本能的、用“结构”、“场”、“相互作用”来理解世界的思维方式。
他伸出右手,那只手还残留着与岩壁接触时的冰冷和麻木,手指因为之前的伤势和此刻的低温而微微颤抖。他控制着那丝微弱到极致、却勉强带着一丝此地阴寒沉静特性的灵力,缓缓流向指尖。
然后,他睁开眼,目光锁定石碑上,骸骨手指插入节点斜下方大约三寸处,一个纹路相对简单、与其他纹路连接似乎不那么紧密、看起来相对“稳定”的细小凹点。
就是这里了。
他屏住呼吸,指尖凝聚着那点微光,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凹点,按了下去。
没有声音。
没有光芒爆闪。
就在指尖与石碑冰冷表面接触的刹那——
“轰!!!”
不是耳中的巨响,而是灵魂层面的、天崩地裂般的轰鸣!难以形容的、浩瀚到无边无际、冰冷到冻结时空的“信息流”,或者说“道韵洪流”,如同决堤的星河,又像是沉睡万古的凶兽睁开了眼睛,顺着那微不足道的接触点,狂暴地、蛮横地、毫无道理地撞进了李狗的识海!
“啊——!”
他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未能发出,只觉得整个头颅、整个灵魂,都要被这恐怖的洪流瞬间撑爆、撕碎、同化!眼前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无数破碎、扭曲、闪烁的、无法理解的画面、符号、声音、感觉的混沌乱流!有星辰生灭,有法则交织,有冰冷的镇压,有无尽的寂灭,有空间的折叠,有时间的长河……
太多了!太乱了!太庞大了!远远超出了他这蝼蚁般的灵魂和贫瘠的认知所能承载的极限!
他感觉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怒海中的一滴水珠,随时会彻底湮灭。
然而,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崩散、融入那无边“道韵”的瞬间,他怀里的灰布袋子,猛地变得滚烫!不是之前的清心散果壳,是那个布袋本身!是周毅给他的、装着《引气诀》和“淬体汤”方子的布袋!布袋上,那极其微弱、几乎不可察的灵力禁制(李狗之前一直以为是简单的保护),竟在此刻,被这恐怖的道韵洪流激发,猛地亮起一层薄如蝉翼的、淡金色的光膜,将李狗整个身体,尤其是头部,勉强包裹了起来!
这层光膜脆弱无比,在道韵洪流的冲刷下剧烈颤抖,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但它毕竟出现了一瞬,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块微小却坚硬的礁石,为李狗那即将溃散的意识,争取到了极其短暂、却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
就在这光膜亮起、道韵洪流被略微阻隔的刹那,李狗那被异世逻辑和求生本能锻造过的、近乎偏执的“信息处理”模式,发挥了作用。
他没有去“理解”那洪流。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在意识被淹没前的最后瞬间,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部的心神,死死“烙印”下了洪流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丝丝的、似乎“相对稳定”、或者说“重复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个最简单的“结构片段”!
那不是一个字,不是一个图,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抽象的、关于“能量”如何“折叠”、“压缩”、“沉降”、“隔绝”的……“韵律”?或者说,是一种极其简陋的、关于“空间”和“能量”的、最基础的“操作指令”?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在他灵魂被撑爆前,在淡金光膜彻底暗淡、消失,道韵洪流即将再次将他吞没的刹那,他用最后一点意识,强行“记住”了那几个破碎的、扭曲的、但确实被他捕捉到的“结构片段”!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砰!”
李狗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冰冷的石碑前,右手无力地垂下,指尖离开了石碑表面。鼻孔、眼角、耳孔,都渗出了细微的血丝。呼吸微弱到几乎停止,脸色惨白如纸,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怀里的灰布袋,那层淡金光膜早已消散,布袋本身也变得黯淡无光,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甚至表面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洞穴恢复了死寂。幽蓝的镜湖依旧平滑如镜。暗金色骸骨漠然盘坐。黑色石碑上的纹路依旧缓缓流转,仿佛从未被触动。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很久。
石缝入口处,传来小心翼翼的、压低的交谈声,和灵力探查的波动。
“……赵师兄,里面好像没动静了。”
“那小子肯定死透了!刚才那一下……隔着石缝我都觉得心神震荡!”
“孙老,你看这石碑和骸骨……”
“噤声!此地诡异,不可妄动!那小子贸然触碰,已是前车之鉴!先退出去,从长计议!”
“可是……”
“没什么可是!走!”
脚步声迟疑着,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洞穴里,只剩下李狗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和那亘古不变的、幽蓝的微光。
又不知过了多久。
李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他猛地吸进一口气,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冰渣的黑血。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脑子里搅动。
他没死。
但比死好不了多少。灵魂像是被碾碎后又胡乱拼凑起来,充满了裂痕。身体更是如同被掏空,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疲惫和疼痛。那股“寂灭之力”并未消失,反而与侵入灵魂的、石碑道韵洪流的余威混合,化作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的冰寒与死寂,盘踞在他体内,尤其是那丝本就微弱的灵力,几乎完全凝固,难以调动。
他挣扎着坐起,靠在冰冷的石碑基座上,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
活下来了。用周毅那个布袋上不知是保护还是监视的微弱禁制,赌赢了一丝生机。
然后,他想起了昏迷前,最后烙印在灵魂里的那几个破碎的“结构片段”。
他闭上眼,强忍着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去“回忆”。
很模糊,很扭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非人的、冰冷的“感觉”。不是图像,不是文字。硬要去形容,就像是在一片绝对的虚无和黑暗中,凭空“想象”出一种将空间本身“折叠”出一道微小皱褶,或者将一丝游离的能量“压缩”成一粒更小、更“沉”的、难以被感知的“点”的……“方法”?
这“方法”极其原始,极其简陋,充满了谬误和缺失,而且与他现有的任何知识体系都无法对接。但它确实存在,烙印在他灵魂深处,带着石碑道韵那种特有的、冰冷的、高高在上的气息。
他知道,这不是功法,不是神通,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术”。这更像是一个婴儿,无意间瞥见了宇宙大爆炸的一角光影,然后用自己的方式,涂鸦出几个谁也看不懂的、扭曲的线条。这几根线条,与那爆炸本身相比,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线条本身,却蕴含着与那爆炸同源的、最最基础的、关于“创造”与“结构”的……“可能性”?
李狗靠在石碑上,感受着体内外的冰冷与死寂,以及灵魂中那几道扭曲而陌生的“印记”,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笑容扯动了嘴角的伤口,很疼。但他笑得停不下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混合着眼角的血丝,在苍白的脸上留下肮脏的痕迹。
他赌赢了。用命赌来了一线生机,和……一点真正意义上的、超越他目前层次理解的、“禁忌”的知识碎片。
虽然这碎片残缺、危险、难以理解,甚至可能带来更大的祸患。但它毕竟是“知识”,是来自这古老、强大、神秘石碑的、最表层的“知识”。
野狗不仅从废墟里刨出了神器的碎片,还用脑袋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灵魂开裂,却意外地,从神器冰冷光滑的表面,刮下了一点点……连神器自己可能都未曾在意过的、最细微的、带着其本质气息的“碎屑”。
他不知道这“碎屑”能做什么。或许什么也做不了。或许,可以用它来“折叠”一下他藏身的这个洞穴入口,让追兵更不容易发现?或者“压缩”一下他体内那难以祛除的“寂灭之力”,让它暂时不那么致命?
他不知道。他需要时间,需要恢复,需要小心翼翼地、用他唯一会的方式——观察、归纳、假设、实验——去触碰、去理解、去尝试运用这点危险的“碎屑”。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远离石碑和骸骨,挪到洞穴另一侧相对干燥的角落。从怀里摸出那块几乎碎裂的灰布袋,倒出里面所剩无几的、几块下品灵石,握在掌心,开始尝试运转《引气诀》。
过程痛苦而缓慢。灵力几乎凝固,每推动一丝,都像在冻土中犁地。灵魂的创伤更是让他集中精神都困难。但他没有停下。一点点,一丝丝,吸收着灵石中微薄的灵气,修补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和灵魂,同时,也在小心翼翼地,用意识去“触碰”、去“温养”灵魂深处那几道冰冷的、扭曲的“印记”。
他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王虎和那些寻宝弟子会不会去而复返。也不知道这洞穴还能藏他多久。
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脑子里多了点要命的东西,身体里多了点要命的东西。
但野狗只要还喘着气,只要牙还没掉光,就会继续在黑暗里,用它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刨食,磨牙,计算着下一次撕咬的角度,或者……下一次撞击的时机。
哪怕下一次,撞上的是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石碑”。
他闭上眼,彻底沉入那缓慢、痛苦、却又带着一丝奇异“可能性”的恢复与感悟中。
幽蓝的镜湖,依旧倒映着一切,冰冷,寂静,仿佛亘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