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谷的雨停了,塌方带来的泥土和碎石沉淀下去,留下一地狼藉和那面鬼斧神工的岩壁。谷口被堵死大半,只留下上方一道陡峭缝隙,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岩壁纹路上散逸出的冷冽气息。
李狗在短暂的震撼和狂喜之后,迅速冷静下来。狂喜是本能,对未知力量、对可能捷径的渴望。但生存的磨砺,早已将这种本能压制成冰层下的暗流。他清楚,眼前这东西,机遇的背面,必然写着“凶险”二字,且字迹猩红。
他没去碰那些深紫色、散发着吸摄之力的晶石,甚至刻意与岩壁保持数尺距离。先用几天时间,像一只筑巢的蚂蚁,将残留的物资——那几个侥幸未损的陶罐、竹筒,几包最紧要的材料样本(寒晶苔、银线砂、改良后的闪光粉等),以及记录着鬼画符的树皮笔记——转移到岩壁对面一处地势更高、相对干燥的岩缝里。这里成了他新的栖身点和“第二实验室”。
然后,他将所有精力,都投注在对这面岩壁的观察和记录上。没有急于“研究”,更别提“修补”。他像一个最笨拙的考古学徒,或者一个试图理解天书的文盲,用尽一切原始手段,去“看”,去“听”,去“感觉”。
他用削尖的木炭,在相对平整的薄石片上,一笔一划地临摹岩壁上的纹路。纹路繁复玄奥,远超他之前在任何骨片、石片上刻画的简陋线条。它们不是平面,而是在岩壁上微微凸起,构成一种立体的、充满韵律感的浮雕网络。临摹极其困难,他不得不反复对照,用脚步丈量,用草茎比划角度,用泥巴在平地复现局部。数日下来,也只完成了岩壁中央一小片、相对清晰区域的草图。草图歪歪扭扭,充满了不确定和猜测,但他异常珍视。
他尝试感应灵气流动。将微弱的灵力丝线般探出,在距离岩壁数寸处游走。能清晰感觉到,谷中那沉郁阴寒的灵气,正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无形漏斗引导般,汇向岩壁,尤其汇向那些深紫色晶石。晶石像个无底洞,冰冷地吞噬着这些灵气。而在那些暗金色纹路中,也有极其细微的、冰冷的“能量流”在脉动,像是沉睡巨人体内缓慢流淌的、近乎凝固的血液。当他试图将灵力靠近、甚至模拟纹路走向时,立刻会受到强烈的排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寒,吓得他赶紧撤回。
他记录下一天中不同时辰,岩壁“场”的变化。清晨,吸纳灵气的速度似乎稍快;正午,几乎停滞;子夜,晶石会散发出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可察的紫色微光,纹路中的能量流动也似乎活跃一丝。他还发现,当谷中有小型动物(如夜行的鼠类或昆虫)无意间过于靠近岩壁,尤其是靠近晶石时,会突然僵直、抽搐,然后迅速变得萎靡不振,仿佛被抽走了部分生命力。这让他更加警惕。
“吞噬灵气……可能还有生机……偏向阴寒、沉郁、隐匿……纹路构成复杂能量回路……疑似具备‘吸纳’、‘转化’、‘束缚’、‘封印’等功能……”他在树皮笔记上记录下这些零碎、充满不确定的观察。
他不敢轻易“实验”,只做最基础的“观测”和“测绘”。但即使如此,仅仅是近距离感受这残阵的气息,模仿其纹路的一鳞半爪,也让他对“能量结构”有了全新的、颠覆性的认知。以往那些粗糙的、基于简单物理化学模型的猜测,在这古老、精妙、浑然天成的“天道纹路”面前,显得幼稚可笑。他开始尝试修改自己之前刻画的那些“能量引导纹路”,使其更“圆润”,更“连贯”,更符合某种他暂时无法言说、但能模糊感觉到的“韵律”。
这些修改,体现在他制作的“小玩意儿”上。新一代的“绊线”和“触发机关”,纹路更隐蔽,能量损耗更低,触发更灵敏。用寒晶苔汁液和银线砂粉末混合调制的“匿迹粉尘”,撒在藏身洞口,不仅能微弱扭曲光线,似乎还能干扰低阶的灵力探查——至少他自己用那点微薄灵力去感应时,会觉得那里“空空如也”,如同融入背景。
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小心翼翼地吸收着从残阵纹路上逸散出的、哪怕只是最表层的“道韵”。进步缓慢,但方向似乎隐约对了。他体内那丝灵力,在长期身处这种阴寒环境下,并有意模仿其能量流转后,竟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沉静和隐匿特性,运转时更不易被察觉。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偷师”的充实与惊险中时,隐谷的宁静被彻底打破了。
这天正午,李狗正趴在岩缝口,用自制的、镶嵌了打磨过的透明水晶薄片(来自一种罕见的透明矿物)的简陋“窥镜”,观察远处岩壁上一处纹路拐角的细节。忽然,一阵隐约的、嘈杂的人声,夹杂着灵力波动和树木折断的声响,从谷口被堵住的上方缝隙外传来!
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群!听动静,至少有五六人,且灵力波动都不弱,至少是外门正式弟子的水平,甚至可能有炼气中后期的!
李狗浑身汗毛倒竖,瞬间缩回岩缝深处,心脏狂跳。怎么会有人来这里?还是这么多人?塌方堵住了下面的入口,但上方那道陡峭缝隙,对于身手矫健的修士来说,并非不可逾越!
他立刻熄灭所有可能暴露的光源(主要是那点微弱的荧光苔藓),将所有“实验器材”和“样本”用油布和枯叶盖好,自己则蜷缩在岩缝最里面,将呼吸和心跳降到最低,同时运转那带上一丝隐匿特性的灵力,尽力收敛所有气息。
人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谷口上方。
“……赵师兄,就是这里!前几日暴雨塌方,露出了岩壁!我远远看见有宝光一闪,绝对是古修洞府遗迹无疑!”一个尖细的声音激动地说。
“哼,钱老六,你最好没看错。若是白跑一趟,浪费老子时间……”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带着不耐烦。
“不敢不敢!赵师兄请看,这岩壁纹路,绝非天然!还有那几颗晶石,定是阵法核心!”尖细声音连忙道。
“咦?确实有古怪。这灵气……阴寒沉郁,像是某种封禁或聚灵之阵?可惜破损太严重了。”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审视。
“管他什么阵!既是古修遗迹,里面定有宝物!说不定有丹药、法器,甚至功法传承!”粗豪声音兴奋起来,“快,下去看看!”
“赵师兄且慢!”苍老声音阻止道,“此阵气息诡异,破损严重,贸然闯入恐有不测。还是先探查清楚为妙。”
“孙老头,你就是太小心!一个破成这样子的阵法,还能有什么威力?看我的!”粗豪声音不以为然。
接着,便是衣袂破风声,有人从上方缝隙跃下,落在谷底泥泞中,发出“噗通”声响。不止一个,接连跳下三四个人。
李狗在岩缝深处,听得清清楚楚,手心全是冷汗。赵师兄?孙老头?钱老六?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但听称呼,显然是结伴前来“寻宝”的外门弟子,甚至有可能是内门?那个孙老头似乎对阵道有些了解。
“小心!这晶石能吸摄灵力!”有人惊呼。
“别碰纹路!有排斥力!”
“地上有脚印!新鲜的!这里有人!”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李狗耳边炸响!他进来时小心翼翼,但暴雨塌方后地面泥泞,他搬运物资、临摹纹路,难免留下痕迹!太大意了!
“搜!把这老鼠给我揪出来!”粗豪的赵师兄怒道。
脚步声、呼喝声迅速逼近。李狗能感觉到几道灵力扫过岩壁,其中一道,格外阴冷锐利,直奔他藏身的岩缝而来!
被发现了!或者至少被怀疑了!
生死一线!李狗大脑疯狂运转。硬拼?一个炼气一二层的杂役(他现在勉强算是),对抗至少炼气中期、且人多势众的外门弟子?那是找死。求饶?交出所有东西?且不说对方信不信,就算信了,他一个杂役,身怀“古怪”,又撞破他们寻宝,岂有活路?
只能赌!赌他们对这残阵的了解不深,赌他们心存贪婪和忌惮,赌自己这些天对残阵的观察和那些粗陋的“研究成果”,能制造一丝混乱和机会!
他猛地从藏身处窜出,不是逃跑,而是朝着岩壁、朝着那几颗深紫色晶石的方向冲去!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一直攥着的、几个指甲盖大小、用泥壳包裹的“改良版发烟闪光粉”和“匿迹粉尘”混合弹丸,朝着身后追兵和岩壁上方几个可能的落脚点,狠狠扔出!另一只手,则拔开了腰间一个竹筒的塞子,里面是他最新研制的、混合了铁蹄牛血液粉末和多种刺激成分、味道极其刺鼻腥臊的“狂暴气息模拟剂”,朝着自己前方、靠近晶石的地面泼洒!
“轰!”“噗!”
数团刺眼白光和浓密烟雾瞬间在谷底不同位置炸开!浓烟中夹杂着银线砂的金属碎屑和匿迹粉尘的光线扭曲效果,瞬间让追兵的视线和灵力感知受到干扰!
“小心!有埋伏!”
“是烟雾弹!闭气!”
“那小子往晶石那边跑了!拦住他!”
混乱中,李狗已经冲到了岩壁前,距离最近的一颗深紫色晶石,只有三步之遥!刺鼻的“狂暴气息模拟剂”味道弥漫开来,掩盖了他自身的气息,也刺激得那几个追兵动作微微一滞。
他没有去碰晶石,那是找死。而是猛地趴下,双手按在了岩壁底部一处他早已观察好的、纹路“断裂”和“淤塞”最严重的区域旁边——那里,有一小片相对平整、纹路模糊、似乎是后来填补的、质地略有不同的岩面!
“他要触动阵法!快阻止他!”那个苍老的孙老头声音惊恐地喊道。
“拦住他!”赵师兄的怒吼近在咫尺。
李狗充耳不闻,将全身那点微薄的、带着一丝阴寒隐匿特性的灵力,不顾一切地、按照他这些天观察残阵纹路走向、并结合自己那套粗糙“能量引导”理论推测出的、一个可能“疏通”或“激发”这片“淤塞”区域的“节点”,猛地灌注进去!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能是毫无反应。可能是引发不可控的能量反噬,将他炸得粉身碎骨。也可能……只是让这片沉寂的岩壁,产生一丝微不足道的、短暂的变化。
但这是他唯一的、不是机会的机会!
灵力注入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听不见、却仿佛直接响在灵魂深处的嗡鸣,从岩壁深处传来!按在他手下的那片岩面,那些模糊的纹路,骤然亮起一丝极其黯淡、近乎灰白的微光!不是残阵主体那种暗金色,而是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白!
紧接着,以他手掌按压点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灰白色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场”,骤然扩散开来!这“场”并不猛烈,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停滞”、“沉沦”、“剥夺”的意味!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外门弟子,被这灰白涟漪扫中,身形猛地一滞,脸上瞬间血色尽褪,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和生机,动作变得迟缓无比,连护体灵光都黯淡下去!
“不好!是寂灭之力!快退!”孙老头尖声惊叫,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赵师兄也骇然变色,硬生生止住前冲之势,向后急退!
而李狗自己,在灵力注入、灰白涟漪扩散的瞬间,也感到一股冰冷死寂的力量顺着手臂逆冲而上,瞬间席卷全身!血液仿佛要凝固,思维变得迟滞,眼前阵阵发黑,那点微薄的灵力更是如同泥牛入海,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但他早有准备!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咬破了藏在舌下的、一颗用寒晶苔精华和“安神水”残渣混合凝固的、黄豆大小的“冰心丸”!
一股尖锐的、直冲头顶的冰寒和极其微弱的宁神效果,勉强护住了他最后一点灵台清明,抵消了部分那“寂灭之力”的侵蚀!同时,他借着灰白涟漪扩散造成的混乱和追兵的迟缓,用尽全身残余力气,朝着岩壁侧面、一处因塌方而裸露出的、通往更深处黑暗的狭窄石缝,连滚爬爬地扑了进去!
石缝狭窄崎岖,布满棱角,瞬间将他本就褴褛的衣服划得更破,皮开肉绽。但他顾不得疼痛,拼命往里钻,只求离那恐怖的岩壁和外面的追兵越远越好!
身后,传来赵师兄气急败坏的怒吼、孙老头的惊叫,以及另外两个中了“寂灭之力”的弟子的痛苦呻吟。灰白涟漪似乎只持续了短短两三息,便迅速消散,岩壁重新恢复死寂,只有那几颗深紫色晶石,似乎比刚才更幽暗了几分。
“追!那小子钻进石缝了!他肯定被寂灭之力侵染,跑不远!”赵师兄的声音带着惊怒和后怕。
“师兄!王师弟和李师弟他们……”有人迟疑。
“废物!先把那老鼠抓出来!这遗迹古怪,那小子肯定知道些什么!”赵师兄吼道。
脚步声朝着石缝逼近。
李狗在黑暗狭窄的石缝中拼命爬行,身后追兵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他浑身冰冷,灵力枯竭,被“寂灭之力”侵蚀的麻痹感和虚弱感越来越强,眼前金星乱冒,全靠咬破“冰心丸”带来的那点冰寒刺痛和求生意志支撑。
石缝似乎越来越深,越来越陡,向下倾斜。不知爬了多久,身后追兵的声音似乎被曲折的通道隔开,变得模糊。前方,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幽蓝色的光。
他不管不顾,朝着那点光爬去。
光点越来越大,是一个出口。他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出石缝,滚落在一片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眼前,是一个比隐谷更小、更封闭的地下洞穴。洞穴中央,没有水潭,只有一片不大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如同镜子般光滑的水面。水面平静无波,倒映着洞穴顶端垂落的、同样散发微光的钟乳石。
而在这地下“镜湖”的岸边,靠近李狗爬出来的石缝不远处,赫然盘坐着一具……骸骨。
骸骨呈打坐姿势,身上的衣物早已化为飞灰,只余下晶莹如玉的骨架。骨骼并非白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历经岁月沉淀的暗金色,与隐谷岩壁上的纹路颜色有几分相似。骸骨左手手指指骨,深深插入地面一块凸起的、同样布满玄奥纹路的黑色石碑中。石碑只有尺许高,通体乌黑,非金非石,表面纹路比岩壁上的更加复杂精微,隐约构成一个残缺的、不断流转变化的图案。
骸骨周围,散落着几样东西:一个巴掌大小、布满铜锈、似乎是个罗盘的东西;一块黯淡无光、中间有道裂痕的玉佩;还有几片颜色暗沉、像是金属又像是皮革的碎片。
洞穴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古老,死寂,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亘古不变的道理。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时间都变得缓慢。
李狗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看着那具暗金色骸骨和黑色石碑,脑子一片空白。
隐谷的残阵,竟然通向这里?这骸骨……是这残阵的主人?坐化于此?那黑色石碑又是什么?是阵法的核心?还是……别的东西?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被“寂灭之力”侵蚀的伤势,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带着冰寒气息的血沫。
而就在这时,那具暗金色的骸骨,空洞的眼眶里,似乎……极其微弱地,闪过了一丝幽光。
同时,李狗怀中,那个一直贴身藏着的、装着“清心散”样本的果壳,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