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后勤区的空气凝滞成冰。
我盯着他手腕上那块刻着“F&F”的旧表——我们结婚时我亲手选的礼物,如今戴在这个“已死之人”伤痕累累的手上。
“新来的?”我听见自己平静到诡异的声音,“名字?”
他头垂得更低,几乎要折断脖颈:“……陈默。”
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朽木,与记忆中那个矜贵高傲的傅临川判若两人。
我轻笑一声,指尖掠过他制服上沾染的污渍:“抬头。”
当他被迫与我对视的瞬间,我在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我重生那夜一模一样的绝望。
地下后勤区的空气,像是被灌了铅,又冷又重,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日光灯管发出低低的嗡鸣,光线惨白,均匀地洒在每个人脸上,照出总经理额角细密的汗珠,物业主管不知所措的惶然,以及其他保洁员惊疑不定、偷偷交换的眼神。
所有的焦点,都汇聚在方清和那个自称“陈默”的清洁工之间,这不足三步的狭小空间里。
方清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缓慢而冰冷地扫过“陈默”的全身。从他低垂的、几乎要埋进胸口的头颅,到他微微佝偻的、试图缩小存在感的肩膀,再到他那双紧贴在褪色制服裤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最后,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他左手腕上。
那块表。
表壳上纵横交错的划痕,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凌乱的光。模糊不清的表蒙玻璃下,指针固执地停在某个早已被遗忘的时刻。破旧的皮革表带,边缘开裂,露出底下更深色的内衬,紧紧箍在那只布满新旧伤痕、污渍渗入纹路的手腕上。
F&F。
那两个纠缠的花体字母,像一个恶毒的诅咒,又像一个荒诞的笑话,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心脏在胸腔里沉甸甸地跳动着,每一下都撞击着冰冷的肋骨,发出空洞的回响。复仇得偿后的虚无,被一种更复杂、更尖锐的情绪取代——不是喜悦,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愚弄、被挑衅的冰寒,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她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平稳得诡异,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询问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公事:“新来的?”
物业主管如蒙大赦,赶紧上前一步,抢着回答:“是,是,方董!陈默是上周刚通过劳务外包公司招聘进来的,主要负责B区和地下车库的日常清洁。他……他手续都是齐全的!”主管的声音带着急于撇清关系的慌张,生怕这个不起眼的清洁工惹出什么祸事,牵连到自己。
方清没理会主管,目光依旧锁在“陈默”身上。“名字?”她又问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力。
那颗低垂的头颅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脖颈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他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寂静被无限拉长,挤压着休息室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然后,他几乎是挤出了两个字,声音低哑,干涩,像砂纸在朽木上反复摩擦,带着长久沉默后的笨拙和一种刻意压制的粗粝:
“……陈默。”
陈默。沉默。
方清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这化名,真是敷衍得可笑,又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绝望。
她向前挪了半步,距离更近了。近得能看清他制服领口磨损的线头,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更加清晰的、混合着汗味、劣质清洁剂和地下潮气的复杂气味。这气味,与她记忆深处那个永远萦绕着昂贵雪茄和冷冽古龙水味道的身影,形成了尖锐到刺耳的反差。
她抬起手,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指尖,看似随意地、轻轻地掠过他制服袖口上一块已经干涸的、暗褐色的污渍。那动作,带着一种上位者审视物品般的轻慢,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粗糙的布料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底下手臂肌肉瞬间的僵硬和紧绷,像一块骤然冻结的石头。
“抬头。”
两个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陈默”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幅度之大,连旁边看着的人都心头一紧。他似乎想抵抗,想继续把自己缩进那层灰色的、不起眼的壳里,但方清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他身上,剥夺了他所有逃避的可能。
时间再次变得粘稠而缓慢。
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帽檐的阴影终于从他脸上移开,露出了完整的额头和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眼窝深陷,周围笼罩着浓重的、无法靠睡眠驱散的青黑阴影。瞳孔的颜色似乎比记忆里要浅淡一些,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漂洗过,褪去了所有鲜活的色彩和光亮,只剩下两潭死水,枯寂,空洞,没有任何情绪的涟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是的,绝望。
那种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坠入无边黑暗,连挣扎都失去力气的绝望。那种碾碎所有骄傲、尊严和希望后,只剩下残骸的绝望。
方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
这双眼睛里的绝望,如此熟悉。
熟悉得让她浑身发冷。
就在她重生醒来的那个夜晚,在确认自己真的回到了悲剧发生之前,在巨大的震惊、狂喜和滔天恨意交织的混乱中,她从浴室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被夺走健康、尊严和生命,从云端坠入泥沼,历经生死轮回后,那种刻入骨髓的、荒芜的绝望。
虽然她的恨意很快点燃,用复仇的火焰覆盖了那片荒原,但那一瞬间的、纯粹的绝望,她永远记得。
而现在,这同样的绝望,出现在了傅临川——这个曾经将她推入深渊的男人——的眼睛里。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方清定定地看着他,试图从那片死水中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找出属于傅临川的、哪怕一丝残存的倨傲或算计。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真实的荒芜。
他被迫与她对视,目光却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穿透了她,看向了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他的嘴唇抿得死死的,下颌线绷紧,显露出极力压抑的痕迹。
周围的空气仿佛冻结了。总经理和物业主管大气不敢出,周铭的眉头越皱越紧,手已经按在了手机侧面,随时准备呼叫安保。其他保洁员更是缩在角落,恨不得隐形。
方清忽然收回了手,指尖那粗糙布料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她没再看“陈默”,而是转向一旁脸色发白的总经理,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疏离,听不出任何异常:“后勤管理是公司的门面,尤其是实验室相关区域,保洁标准和人员素质必须严格把关。新员工的背景审查和培训要到位,我不希望看到任何疏漏。”
总经理连连点头:“是,是,方董,您放心,我们一定加强管理,严格审查!”
方清微微颔首,目光最后似无意般扫过那个重新低下头、变回瑟缩模样的身影,淡淡道:“今天的视察就到这吧。”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踩着高跟鞋,步伐稳定地朝着来时的走廊走去。鞋跟敲击瓷砖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空间里,清晰,规律,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周铭立刻跟上,经过“陈默”身边时,目光锐利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警惕。
直到走进电梯,金属门缓缓合拢,将地下后勤区那令人压抑的景象隔绝在外,方清一直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查地松懈了一线。她靠在冰凉的电梯轿厢内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
“方董,”周铭的声音带着迟疑和担忧,“那个人……”
方清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外露的情绪都被完美地收敛起来。她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一个清洁工而已。不必在意。”
周铭张了张嘴,看到方清脸上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表情,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疯狂滋长。他太了解方清了,刚才那一幕,绝不仅仅是“一个清洁工而已”那么简单。那个清洁工的眼神,那种诡异的熟悉感……还有方董那一瞬间的失态……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明亮宽敞的大堂,光可鉴人的地面,与地下的阴暗逼仄恍如两个世界。
方清迈步而出,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强大、无懈可击的方董。她走向等候的专车,背影决绝。
而在她身后,在地下一层那间狭小昏暗的休息室里,“陈默”——或者说,傅临川,在所有人都离开后,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僵立在原地,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直到其他保洁员窃窃私语着也陆续离开,直到物业主管带着不满和警告瞪了他一眼后砰地关上门,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左手。
手腕上,那块破旧的腕表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肤。他伸出右手粗糙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颤抖地,摩挲着那块模糊不清的表蒙,摩挲着底下那两个无人能看见的字母缩写。
然后,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脏深处那片无边荒芜带来的窒息的绝望。
他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最终消散在空旷潮湿的空气里,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