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茧”工作室的第一个试点项目,在苏晚团队近乎全力的投入下,推进速度远超预期。与长风科技赵总监团队的磨合渐入佳境,概念方案已经细化到第三个迭代版本。苏晚白天泡在会议室和设计稿前,晚上研读最新的情感计算与数据可视化论文,眼睛里时常带着血丝,但精神却像一张拉满的弓,紧绷而锐利。
这天下午,她刚刚结束一场关于“记忆节点情感权重算法”的内部讨论,回到自己那间堆满资料和样品的办公室,内线电话就响了。
是前台,声音有些迟疑:“苏小姐,有位女士来访,没有预约,她说她姓文,是经朋友介绍,有……有很私人的业务想委托。她说她知道您只接受商业项目,但这件事对她非常重要,希望您能破例见一面,听听她的故事。”
“私人的?”苏晚微微蹙眉。工作室成立之初,她和沈确就定下基调,专注于B端(企业端)和机构合作,暂不开放面向个人的情感数据梳理服务。一是精力有限,二来个人业务涉及更复杂的情感和隐私边界,初创期不宜贸然涉足。
“是的,她情绪看起来很低落,坚持要见您,还说……”前台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她说她和您可能有相似的经历,只有您能理解,能帮她。”
相似的经历?
苏晚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违和感。这说辞太过精准,精准得像是对症下药。但对方的脆弱和恳切,又透过前台略显为难的语气传递了过来。
是陷阱吗?顾泽寒的新花样?还是林薇儿?用这种诉诸同情的方式接近她?
“请她到小会议室稍等,我十分钟后过去。”苏晚最终还是说。是陷阱也要先看看是什么饵。逃避和过度防备,都不是她的风格。
十分钟后,苏晚推开小会议室的门。里面坐着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女人,穿着质地精良但款式略显过时的米白色套装,面容憔悴,眼圈泛红,双手紧紧攥着一个有些旧的真皮手包,指节发白。她听到开门声,立刻抬起头,眼神里混杂着焦虑、期盼和一种深切的痛苦。
“您就是苏小姐?”女人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我叫文慧。冒昧打扰,实在抱歉,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了。”
“文女士,请坐。”苏晚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和,“听说您有业务想委托?不过我需要提前说明,我们工作室目前主要面向企业和特定机构提供数字化服务,可能不太符合您的个人需求。”
“我知道,我知道,”文慧急切地点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对不起,我失态了。是周太太,哦,就是长风科技周总的夫人,我们以前是邻居,她听说了我的事,跟我提起了您,说您或许能理解,能帮我……”
周正鸣的夫人?苏晚眸光微闪。这层关系倒出乎意料。她和周正鸣仅限于工作往来,从未见过其家人。如果是周夫人介绍,那至少说明眼前这个女人并非凭空捏造。
“您别急,慢慢说。如果在我能力范围内,我愿意听听。”苏晚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文慧接过纸巾,哽咽着道谢,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她的故事并不复杂,却充满了被背叛的伤痛和无助。她与丈夫是大学恋人,白手起家,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外贸公司。近几年生意渐有起色,她为了家庭退居二线,全心照顾孩子和老人。直到一个月前,她偶然在丈夫旧手机里发现了他与女秘书长达数年的婚外情证据,更让她崩溃的是,丈夫早已暗中转移资产,甚至拟好了离婚协议,准备以她“不顾家、不事生产”为由,让她净身出户。
“我们二十年的感情……还有孩子,他怎么能这么狠心……”文慧泣不成声,“我去找他摊牌,他干脆不回家了。公司账目被他把持,房子车子都在他名下,我现在连请个好律师的钱都拿不出来……周太太说,您或许有办法,能帮我找到一些他转移财产的证据,或者,至少帮我保住一些我们过去的回忆……他说我这些年什么都没做,可这个家,孩子,老人,哪一样不是我……”
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那份绝望和悲愤,真实得令人心头发紧。苏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目光落在文慧因为长期操持家务而略显粗糙的手指上,落在她提到孩子时瞬间柔软又迅速被痛苦淹没的眼神里。
太真实了。真实到苏晚几乎要放下戒备。那些被辜负的信任,被贬低的付出,被肆意践踏的真心……和她前世何其相似,只是文慧尚未走到绝路。
“文女士,”苏晚等她情绪稍微平复,才缓缓开口,“我很同情您的遭遇。但必须明确一点,我不是侦探,也不提供法律取证服务。我们能做的,是通过技术手段,系统性地梳理和保存您个人及家庭相关的数字痕迹,比如照片、视频、通讯记录、社交动态、消费凭证等,并将其按照时间线和情感逻辑进行重构。这或许能帮助您和您的律师,更清晰地回顾某些时间节点发生的事件,甚至可能发现一些您忽略的细节,但无法直接作为法庭证据,也无法保证能帮您找到财产转移的直接线索。”
“我知道,我知道,”文慧连连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我不求别的,只求能留下点东西,证明这个家存在过,证明我为这个家付出过……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抹掉一切,把我当成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废人!苏小姐,求您帮帮我,费用不是问题,我可以想办法……”
苏晚沉默了片刻。理智告诉她,这可能是陷阱。情感上,文慧的遭遇确实触动了她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而且,如果真是周夫人介绍,断然拒绝可能会影响与周正鸣那边刚刚建立起的合作关系。
“这样吧,文女士,”苏晚最终说,“我可以先以顾问的形式,帮您做一个初步的梳理和评估。我们需要签订一份非常严格的保密协议,明确双方权责。同时,您需要尽可能提供所有相关的数字资料原件或访问权限。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些时间,而且结果未必能如您所愿。您看可以吗?”
“可以!完全可以!谢谢您,苏小姐,真的太感谢了!”文慧激动地站起来,连连鞠躬,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带着希望的。
送走千恩万谢的文慧,苏晚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她立刻给周正鸣的助理发了条消息,委婉询问周夫人是否介绍了一位姓文的女士过来。对方很快回复,确认了此事,并表示周夫人也是出于好心,知道文慧处境艰难,又听周正鸣提过苏晚工作室在做“记忆梳理”方面的事情,才顺口提了一句,让苏晚不必有压力,按规矩办即可。
看起来,一切似乎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一个走投无路、试图抓住任何救命稻草的可怜女人,一个热心的中间人。
但苏晚心底那丝违和感并未完全散去。太巧了。她的工作室尚未公开宣传个人业务,第一个找上门的私人客户,就恰好有一个如此“典型”、如此能引发她共鸣的故事。而且,文慧的诉求——保住“记忆”和“付出”的证据——恰好精准地戳中了“时光茧”业务的内核。
是林薇儿吗?她从哪里得知自己工作室的具体方向?甚至能编造出如此贴合的故事?如果真是她,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安插一个眼线?还是想利用文慧的“案子”制造麻烦,比如后续指控她泄露隐私、处理不当?
又或者,是自己多疑了?
苏晚揉了揉眉心,将疑虑暂时压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接了,就做好。她给助理发了条消息,让她准备标准的保密协议和顾问合同,并特别注明,所有资料交接和处理,必须在工作室内部加密环境下进行,由她本人和一名指定核心成员经手,全程留痕。
文慧的故事或许是真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必须确保,无论对方是谁,都无法在这个环节上做文章,反咬一口。
与此同时,城西一家不起眼的地下酒吧里,灯光昏暗,烟味混杂着劣质酒精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李娟缩在最角落的卡座里,面前摆着半杯廉价的混合酒。她眼神涣散,脸上带着宿醉的浮肿和浓重的黑眼圈,身上那件在“云栖”穿过一次的廉价裙子已经皱巴巴,沾着不明的污渍。
“废物!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让那贱人看了笑话!”
尖利的女声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伴随着手机被狠狠摔在地上的碎裂声。那是“那位”打来的电话,在她从派出所被保释出来后不久。对方没有露面,声音经过处理,但刻毒的咒骂和威胁,让她即使在酒精的麻醉下,也忍不住瑟瑟发抖。
那五万块早就花得差不多了,短租公寓也到期了。她像条丧家之犬,重新躲回了这肮脏混乱的巢穴。恐惧和怨恨像两条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脏。她恨苏晚,恨那个高高在上、轻易就夺走她一切希望的女人,也恨电话那头那个利用她、又像丢垃圾一样抛弃她的神秘人。
可她能怎么办?她一无所有,连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都失去了。
“喂,娟子,还喝呢?”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晃到她桌边,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是这一带的小混混,叫她“阿飞”。
李娟没理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火辣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
“啧,看你那怂样。”阿飞在她旁边坐下,压低声音,“听说你前几天干了票大的?去‘云栖’那种地方闹事了?行啊你,胆子不小。”
李娟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睛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嘿,这一片谁不知道?”阿飞嗤笑,“不过你也真够倒霉的,惹了不该惹的人吧?我听说,人家现在活得好好的,还开上工作室,当上老板了,跟那些大人物谈笑风生呢。你瞧瞧你……”
“闭嘴!”李娟厉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苏晚越风光,就越是映衬出她的狼狈和失败。凭什么?凭什么那个贱人能高高在上,而她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
阿飞眼珠转了转,凑得更近,声音带着蛊惑:“想不想出口气?我这儿有个路子,来钱快,还能给那女人找点不痛快。”
李娟警惕地看着他:“什么路子?”
“那女人不是开什么工作室吗?搞什么记忆啊情感啊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阿飞撇撇嘴,“我认识个兄弟,专门搞这个的,技术厉害得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她电脑里塞点‘好东西’,或者把她那些客户见不得人的秘密,抖搂出来……到时候,看她怎么收场!”
李娟心脏狂跳起来。一股混杂着恐惧和报复快感的战栗掠过脊椎。“你……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给她找点乐子。”阿飞咧嘴一笑,露出黄牙,“事成之后,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
“美金。”阿飞压低声音。
李娟的呼吸急促起来。五万美金!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而且,还能让苏晚身败名裂!
“可是……会不会被发现?”她还有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放心,专业得很,保证查不到你我头上。”阿飞拍着胸脯,“你就说,干不干?不干我找别人了,这活儿,眼红的人多着呢。”
酒精、愤怒、绝望,以及对金钱的渴望,瞬间冲垮了李娟最后的心防。她想起电话里那刻毒的咒骂,想起苏晚那张平静却让她觉得无比刺眼的脸,想起自己如烂泥般的人生。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烂在这里,而苏晚却能干干净净、光鲜亮丽?
干!她豁出去了!
“我干!”李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这就对了!”阿飞嘿嘿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邮箱地址和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这是‘工具’和基本操作说明。找个没人的网吧,照着做就行。钱,事成之后,老地方给你现金。”
李娟颤抖着手接过纸条,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是握住了同归于尽的炸药引信。
同一时间,苏晚刚刚结束与文慧的线上初步沟通,拿到了第一批需要梳理的旧照片和家庭视频的访问链接。她将链接转发给负责此事的核心成员,并再次强调了安全流程。
做完这些,她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远处顾氏集团大厦的轮廓在暮色中清晰可见,如同一柄冰冷的利剑,直插夜空。
文慧的故事,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曾经可能走向的另一种悲惨结局。而暗处,林薇儿,或者其他什么牛鬼蛇神,或许正拿着这面镜子,试图晃花她的眼睛,窥探她的弱点。
小会议室的对话细节在她脑海中回放。文慧提到丈夫转移资产的关键时间点,恰好是去年秋天。而去年秋天,顾泽寒也以拓展新业务为名,频繁调动大笔资金,其中有几笔的流向,她当时并未深究,现在想来,颇为蹊跷。是巧合吗?
还有那个阿飞,李娟背后那个指使她的人,下一步会做什么?仅仅是利用李娟那种疯女人来骚扰,还是会有更阴险的后招?
夜色渐浓,城市的霓虹在她沉静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她不知道文慧是不是诱饵,不知道林薇儿躲在哪个角落窥伺,也不知道顾泽寒的耐心还能维持多久。
但没关系。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凉的玻璃。倒影中的女人,眼神锐利,脊背挺直。
既然都在暗处,那就让这潭水,再浑一些吧。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沈确的号码。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那边传来沈确一如既往平稳的声音:“苏晚?”
“沈确,”苏晚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帮忙留意一下。”
“你说。”
“帮我查一个人,文慧,三十五到四十岁,丈夫是做外贸的,可能涉及资产转移和离婚纠纷。重点查她最近一个月接触过的人,特别是……有没有人,刻意引导她来找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沈确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了然的沉稳:“明白了。还有别的吗?”
苏晚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无边夜色,缓缓道:“另外,顾泽寒那边,对‘海科技术’的耐心可能不多了。或许,我们可以让那潭水,稍微动一动了。”
她需要更清楚地知道,顾泽寒的底牌,和忍耐的极限,到底在哪里。也需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些——她苏晚,不是坐等别人出招的猎物。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城市的光与影,掩盖着无声的角力,与悄然布下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