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生活,在“融璟”晚宴那场短暂而炫目的交锋后,似乎迅速沉入了一种富有韵律的忙碌与平静。但这种平静并非止水,更像深海,表面波澜不兴,底下暗流湍急。
与长风科技的合作项目有条不紊地推进。周正鸣派来的赵总监及其团队专业高效,苏晚带领的“时光茧”小组虽然年轻,但创意充沛,执行扎实。双方在高端养老社区“数字记忆故事盒”的构思上碰撞出不少火花。苏晚不再仅仅提供概念,她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整整两天,结合搜集到的老年心理学案例和前沿的人机交互研究,拿出了一份详实到让赵总监都微微动容的初步方案框架。
“苏小姐对老年群体情感需求的洞察,比我们预设的要深入得多。”视频会议里,赵总监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认可,“尤其是关于‘尊严感’和‘传承焦虑’的切入点,很精准。技术实现路径虽然还有细节需要打磨,但大方向我认为可行。”
这评价来自长风科技内部以挑剔务实著称的技术派中坚,分量不轻。苏晚只是谦逊地笑了笑,并未多言。她当然知道精准,重生前最后那段与世隔绝、挣扎求生的灰暗日子里,对孤独、对被遗忘的恐惧,曾是她日夜啃噬心灵的毒。如今,这些切肤之痛,反倒成了她理解他人、打磨产品的独特养料。
周正鸣偶尔会亲自过问进度,电话里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玩世不恭的探究,但谈及具体事务时,却犀利而直接。“苏晚,故事是好故事,但别忘了,我们最终是要把它装进长风智慧社区的‘盒子’里,变成可销售、可增值的服务。情怀要有,但用户愿不愿意为这个情怀持续买单,才是关键。”
“我明白,周总。”苏晚对着电脑屏幕点头,语气平静,“‘时光茧’提供的不是一次性商品,而是伴随式的服务。它的价值会随着用户数据的沉淀、家庭记忆的叠加而不断生长,最终成为维系家庭情感、甚至定义社区温度的核心软资产。这本身,就是最具黏性的商业模式之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周正鸣低低的笑声:“有意思。看来我这次,可能真捡到宝了。放手去做,需要什么资源,跟老赵提。”
挂断电话,苏晚轻轻呼出一口气。周正鸣的“赏识”建立在利益和利用之上,她心知肚明。但没关系,各取所需,本就是成年世界的规则。她需要长风科技的平台和资源,让“时光茧”站稳脚跟,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周正鸣,需要她这把或许能刺向顾泽寒软肋的刀,以及“时光茧”可能带来的潜在价值。
沈确依旧在幕后,像一道稳定而沉默的影子。他不常出现,但总能适时地提供一些关键信息或恰到好处的建议。比如,关于“海科技术”的那位技术创始人,性格耿直倔强,对资本抱有戒心,但极为珍视自己的研发成果。又比如,提醒她注意与长风合作中可能涉及的数据安全边界问题。他的帮助精准而克制,从不越界,也从不追问苏晚某些决策背后的深层意图,包括她为何对一家濒临破产的涂料公司产生兴趣。
这种分寸感让苏晚感到安心,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重生归来,她像一只绷紧的刺猬,对任何过分靠近的意图都充满警惕。沈确的存在,像一道坚固却保持距离的屏障,挡开了许多明枪暗箭,又给了她自由伸展的空间。
只是偶尔,在深夜结束工作,独自驱车回家的路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却冰冷陌生的城市夜景,苏晚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独。复仇的火焰支撑着她,目标清晰地指引着她,但这条注定遍布荆棘的路上,只有她孑然一身。沈确是盟友,但并非同路人。她的秘密,她的恐惧,她心底那偶尔翻涌的、对温暖和依靠的渴望,只能死死压在理性的磐石之下,不容丝毫泄露。
这天下午,苏晚正在工作室和团队成员讨论一个技术实现细节,前台的内线电话响了。“苏小姐,有位自称是‘宏远资本’投资经理的宋先生,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您,说是关于一个‘绝佳的投资机会’。”
宏远资本?苏晚在记忆中快速搜索。一家近年来颇为活跃的二级市场投资机构,风格激进,与顾氏集团似乎有一些间接的业务往来,但关系不算紧密。绝佳的投资机会?她心下微动,隐隐有了预感。
“请他到小会议室稍等,我十分钟后到。”她吩咐道,同时快速在电脑上搜索“宏远资本”和“宋”姓经理的公开信息。
十分钟后,苏晚推开小会议室的门。里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得体西装的男人,面容普通,笑容标准,眼神里带着投资圈人士特有的精明与打量。正是资料上显示的宋经理,宋辉。
“苏小姐,久仰大名,冒昧来访,打扰了。”宋辉起身,热情地伸出手。
苏晚与他礼节性一握,请他就坐。“宋经理客气。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寒暄几句,宋辉便切入正题。他先是恭维了一番苏晚在拍卖会上的“惊艳亮相”和“时光茧”理念的新颖,然后话锋一转:“苏小姐年轻有为,魄力不凡。我们宏远资本,一向青睐有潜力的初创企业和有远见的创始人。这次来,是代表我个人,也是代表我们基金,想和苏小姐探讨一个潜在的共赢机会。”
“哦?愿闻其详。”苏晚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神色平静。
宋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薄薄的意向书,推到她面前。“我们注意到,苏小姐个人名下,持有一小部分‘海科技术’的股份。这家公司嘛,目前的状况想必苏小姐也有所了解,技术有一定前瞻性,但市场推广和资金链存在很大问题,短期内很难看到起色。”
苏晚不动声色:“所以?”
“所以,我们认为,苏小姐继续持有这部分资产,从投资回报角度看,意义不大,甚至可能成为负担。”宋辉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显得推心置腹,“我们宏远资本,近期正在整合一些细分领域的潜在标的资源。对‘海科技术’的核心技术有一定兴趣。如果苏小姐愿意,我们可以以一个非常合理的、远高于当前市价的价格,收购您手中的这部分股份。这样,您既能及时套现,获得一笔可观的流动资金,用于‘时光茧’的发展,也能避免未来可能的减值风险。不知苏小姐意下如何?”
来了。苏晚心中冷笑。远高于市价的“合理”价格?真是体贴周到。她当初购入“海科技术”那些散股时,那家公司几乎无人问津,股价低得可怜。现在突然有资本找上门,愿意高价收购她手里这点微不足道的股份?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顾泽寒。他查到了,并且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他暂时摸不清她的意图,但以他一贯的掌控欲和疑心,绝不会允许任何潜在的威胁或变数存在,尤其是这个变数还握在她苏晚手里。直接出面目标太大,于是便假手这家看似无关的“宏远资本”前来试探,甚至想釜底抽薪,提前抹掉这个不确定因素。
苏晚拿起那份意向书,快速扫了一眼。报价确实“慷慨”,几乎是当前股价的五倍。对于她投入的那点本金来说,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益。如果她真是个纯粹的、急于套现的初创公司老板,很难不动心。
可惜,她不是。
“感谢宋经理和宏远资本的看重。”苏晚放下意向书,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和坚定,“不过,‘海科技术’是我个人基于对其技术方向长期看好的投资。虽然目前遇到困难,但我相信核心团队的能力和技术的潜力。短期内,我没有出售这部分股份的打算。”
宋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地拒绝,而且理由如此“冠冕堂皇”。“苏小姐,恕我直言,投资讲究的是回报和效率。‘海科技术’面临的困境,恐怕不是单靠技术潜力就能解决的。这个机会,对您和‘时光茧’来说,非常难得。您可以再考虑考虑,价格方面,我们还可以再谈……”
“不必了,宋经理。”苏晚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如果贵方确实对‘海科技术’感兴趣,或许可以直接联系他们的大股东或管理层。我个人这点股份,实在微不足道,也不影响大局。”
她态度明确,毫无转圜余地。宋辉又劝说了几句,见苏晚始终不为所动,甚至开始抬手看表,只得讪讪地收起意向书,起身告辞。“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打扰了。苏小姐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可以联系我。”
送走宋辉,苏晚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窗外阳光正好,她却感到一丝寒意。顾泽寒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直接。他果然注意到了“海科技术”,并且立刻试图清除。这说明,她的判断是对的,那家公司,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所在的那块地,对顾泽寒的计划至关重要。
他越是急着想拿走,就越证明这东西的价值。
苏晚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宋辉略显匆促离开的背影,眼神渐冷。试探失败,顾泽寒接下来会怎么做?施加更大的压力?还是从其他方面下手?
她拿起手机,本想拨给沈确,手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又放下了。有些事,她需要自己面对,自己判断。沈确是盟友,但不是她的盾牌。过度依赖,只会暴露自己的弱点。
她坐回办公桌前,打开一个加密的文档,将今天“宏远资本”宋辉到访的详细经过记录了下来,包括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细节。然后,她在“海科技术”的条目下,添加了新的注脚:“已引起目标A(顾)注意,首次接触试探,意图收购,拒绝。需警惕后续动作,可能升级。”
写完这些,她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有一种更沉重的凝滞感压在心头。与顾泽寒的战争,已经从拍卖会上的公开叫板,悄然转入更隐蔽、也更危险的暗处博弈。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陷阱。
然而,就在苏晚以为顾泽寒的试探暂时告一段落时,另一道更隐蔽、更阴毒的视线,正透过咖啡馆洁净的玻璃窗,牢牢锁定在她身上。
距离“时光茧”工作室两条街外的一家小众咖啡馆,角落的卡座里,林薇儿戴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面前的咖啡一口未动。她死死盯着斜对面写字楼的大门,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手机。
屏幕上,是十几张刚刚接收到的照片。照片的主角是同一个人——苏晚。有她和沈确在工作室楼下简短交谈的,有她和长风科技赵总监并肩走出的,有她独自在便利店挑选食物的,甚至还有她刚才送那位西装革履男士(宋辉)离开时,站在门口短暂交谈的侧影。
拍摄角度各异,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显然是不同的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偷拍的。
最后一张照片,是苏晚站在办公室窗前的背影,挺直,单薄,却带着一股林薇儿从未见过的、锐利而沉静的力量感。午后的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竟有些刺眼。
林薇儿猛地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胸口剧烈起伏。墨镜后的眼睛里,翻涌着嫉恨、怨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日益加深的恐慌。
拍卖会那晚,顾泽寒回家后的脸色,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阴沉、烦躁,以及一种被冒犯后极力压抑的暴怒。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整整一晚都待在书房,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第二天,他就开始动用力量调查苏晚,调查那个叫沈确的男人,甚至……开始重新审视一些她以为早已尘埃落定的事情。
李娟那个废物!林薇儿想起那个在“云栖”会所丢尽脸面的疯女人,就气得牙痒。非但没让苏晚出丑,反而可能引起了周正鸣那个狐狸的兴趣!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更让她不安的是苏晚本身。这个女人,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那个懦弱、顺从、眼里只有顾泽寒的苏晚,好像彻底死了。现在这个苏晚,冷静,犀利,目标明确,甚至……耀眼。她不仅成功吸引了沈确那样男人的庇护和支持,竟然还搭上了周正鸣的线,搞起了什么破工作室!她凭什么?她怎么敢!
顾泽寒虽然没说,但林薇儿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正不可控制地被这个“焕然一新”的苏晚吸引过去,哪怕是以一种敌对、探究的方式。而这,是她绝对无法容忍的。
苏晚必须消失。必须回到那个可怜虫的样子,或者,彻底消失。
李娟那种低级的闹剧不行了。顾泽寒那边的调查和商业上的打压,需要时间,而且充满变数。她必须做点什么,更快,更狠,更直接地毁掉苏晚。在她羽翼未丰之前,在她真正构成威胁之前。
林薇儿重新拿起手机,翻到一个没有存储名字的号码。她快速打下一行字,发送出去:
“继续盯紧。查她那个工作室的所有合作方、客户,尤其是私人客户。找她的弱点,任何弱点。钱不是问题。”
发送成功。她删掉信息记录,端起早已冰凉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毒火。
苏晚,你得意不了多久了。她盯着窗外苏晚消失的写字楼入口,红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你拥有的,我会一样一样夺走。你渴望的,我会一样一样毁掉。就像当初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我会做得更干净,更彻底。
窗外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将天空染成一片暗红与金橙交织的壮丽颜色,却也预示着白昼的终结,与漫漫长夜的开端。
咖啡馆内,林薇儿的身影隐在渐浓的暮色里,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而写字楼内,刚刚结束一天工作的苏晚,对此一无所知。她收拾好东西,关掉电脑,像往常一样,准备独自面对又一个寂静的夜晚。
无形的硝烟,已悄然弥漫。暗处的窥视,与明处的较量,交织成一张愈发细密的网,缓缓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