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府邸，坐落于青林城东，占地广阔，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虽已不复鼎盛时期的辉煌，却也气象森严，透着一股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底蕴。
当萧无痕在萧远山等人的陪同下，踏入那扇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曾无数次在梦中带着屈辱与寒意出现的朱漆大门时，守门的护卫明显愣了一下。尤其是看到外务执事萧远山对那位青衣少年毕恭毕敬、落后半步的姿态，以及少年腰间那块隐隐散发清辉的陌生令牌时，几个护卫交换了一下眼色，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行礼称呼。
萧无痕目不斜视，步履平稳地穿过前庭。熟悉的回廊、假山、练武场……一草一木皆如昨日，却又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隔膜。混沌体雏形让他对周遭环境的感知更加敏锐，他能感觉到暗处投来的诸多惊疑、审视、甚至带着恶意的目光。柳夫人手下的眼线，看来不少。
萧远山显然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他脸色微沉，身上筑基中期的威压稍稍外放，冷哼了一声。那些暗处的目光这才收敛了许多。
“少爷，请随我来，大长老在‘静心斋’等候。”萧远山低声道，引着萧无痕绕过主宅，穿过一片幽静的竹林，来到府邸深处一座相对独立、环境清幽的院落前。
静心斋。萧家大长老萧烈的居所与闭关之地，寻常族人不得擅入。
院门虚掩，萧远山上前轻叩三下，恭敬道：“大长老，无痕少爷到了。”
“进来。”门内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却异常平稳浑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萧远山推开院门，侧身示意萧无痕入内，自己则留在门外，并挥手让跟随的护卫退远戒备。
萧无痕迈步而入。
院子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几丛修竹，一方石桌，两个石凳。角落一株老梅，虽未到花期，却枝干遒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药草混合的气息。
石桌旁，坐着一位身着素色麻布长袍的老者。老者头发灰白，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尤其一双眼睛，看似浑浊，开阖间却偶尔有精光闪过，如同沉睡的火山。他气息内敛，如同古井无波，但萧无痕混沌金丹微微一动，便感应到对方体内那如同潜伏蛟龙般深沉浩瀚的金丹之力——金丹中期，甚至已接近后期！
这便是萧家真正的定海神针，大长老萧烈。
萧烈也在打量着走进来的少年。青衣法袍质地非凡，绝非萧家所能供给。身姿挺拔，步履间隐有风雷之势，却又沉凝如山。最让他在意的，是少年身上那股奇异的气息——并非纯粹的金丹威压，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深邃、仿佛万物源头的“空”与“浑厚”交织之感，让他这个金丹中期修士都感到一丝本能的悸动。还有少年那双眼睛，平静，深邃，没有半分往日的怯懦瑟缩，看向他时，带着一种平等的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
这绝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因“先天不足、经脉孱弱、不擅武道”而被家族边缘化、受尽白眼的孙子！
“萧无痕，见过大长老。”萧无痕走到石桌前，拱手一礼，语气平淡，不卑不亢。
萧烈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某些久远的画面。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叫我大长老？”
萧无痕抬眼，与老者对视：“族中规矩如此，礼不可废。”
萧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痛惜，有愧疚，也有深深的疲惫。他挥了挥手，指向对面的石凳：“坐吧。”
萧无痕依言坐下，脊背挺直。
“你身上的变化，很大。”萧烈开门见山，没有拐弯抹角，“后山之中，想必是得了极大的机缘。方才萧远山传讯，说你遭遇袭击，随手打发了五名筑基刺客，其中两人是筑基后期。”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你如今，是何修为？”
萧无痕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金丹初期。”
纵然早有猜测，亲耳听到这四个字，萧烈握着石杯的手仍是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杯中的茶水漾出几滴。金丹！十八岁的金丹！放在万仙宗那等大宗门，也是凤毛麟角的天骄！更何况是在日渐式微的萧家！这已不是“极大机缘”能解释的了，这简直是脱胎换骨，逆天改命！
“金丹……好，好！”萧烈连说两个“好”字，声音却有些干涩，“你父母若泉下有知，必感欣慰。”
提到父母，萧无痕眼神微微一黯，但很快恢复平静。
萧烈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道：“无痕，你可知，我为何一直对你……不闻不问，任由你在族中受尽委屈？”
萧无痕沉默，等待下文。
“因为，我是你爷爷。”萧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一字一句地说道。
萧无痕瞳孔微缩，尽管心中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这层关系被点破，还是让他心神震动了一下。
萧烈仿佛陷入了回忆，苍老的面容上露出痛苦之色：“你父亲，是我最小的儿子，也是天赋最好的一个。他与你母亲相爱，本是一段佳话。可惜，你母亲出身……有些特殊，引来了一些麻烦，也让你父亲与家族某些人产生了龃龉。后来，你父母在一次外出游历时意外身亡，家族调查的结果是遭遇强敌……但我一直怀疑，事情没那么简单。”
“而你，”萧烈看向萧无痕，眼中满是愧疚，“出生时便‘先天不足’，经脉异于常人，难以储存和运转灵力，体质更是孱弱，被判定为无法修炼的‘废物’。我知道，这很可能与你母亲的血脉，或者当年那场‘意外’有关。我更知道，家族内部，尤其是柳氏那一脉，对你父亲留下的些许资源和你这个‘污点’虎视眈眈。”
“我身为大长老，看似地位尊崇，实则受祖训和多方势力制肘，不能公然偏袒。更重要的是……”萧烈苦涩道，“我若表现出对你的在意，柳氏只会更将你视为眼中钉，必除之而后快。她背后的柳家，势力不小，与家主一系勾结甚深。我只能……只能装作对你彻底失望，不闻不问，将你放逐到家族边缘，希望能让你远离漩涡中心，至少……保住一条性命。”
“我以为，只要你表现得足够废物，对任何人构不成威胁，柳氏或许会放过你，让你庸碌一生，也就罢了。”萧烈的拳头缓缓握紧，指节发白，“可我没想到，这女人的野心和狠毒，远超我的预料！她不仅要掌控萧家，还要为她那个儿子铺平道路，扫清一切可能的障碍！即便你是个‘废物’，只要你身上还流着你父亲的血，只要你还是萧家名义上的嫡系子弟，她就觉得碍眼！就不肯放过你！”
萧烈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眼中寒光迸射：“这次后山刺杀，就是她的手笔！她连一个‘废物’都不肯容！这些年，我对她的纵容和退让，反而让她变本加厉！是我错了……我错估了她的底线，也……委屈了你。”
静心斋内，一片寂静。只有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以及萧烈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萧无痕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原来如此。所谓的“不闻不问”，所谓的“家族边缘化”，背后竟隐藏着这样一层无奈甚至可以说是懦弱的“保护”。一个爷爷，为了保护孙子，只能选择漠视，选择让他承受欺凌和白眼，寄希望于敌人的“仁慈”。
可笑吗？可悲吗？
或许都有。
但萧无痕心中并无太多感动或释然。过去的苦难是实实在在的，父母的死因疑点重重，柳夫人的杀意真切无比。大长老的“苦衷”，并不能抹平这一切。更何况，这种“保护”方式，险些真的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祠堂角落里。
“大长老的苦心，我明白了。”萧无痕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只是，有些伤害，已经造成。有些账，也必须要算。”
萧烈看着孙子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心中一叹。他知道，经历了这一切，这个孙子早已不是需要他羽翼庇护的雏鸟。他有自己的翅膀，有自己的雷霆手段。
“你打算怎么做？”萧烈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知道，萧无痕如今有金丹修为，有神秘机缘，更有腰间那块疑似万仙宗高层信物的令牌……他若要对柳夫人下手，萧家无人能挡。但后果呢？柳家不会善罢甘休，萧家内部也会分裂。
“柳夫人派人杀我，证据确凿。”萧无痕淡淡道，“按族规，残害同族，该当何罪？”
萧烈眼神一凝：“按最严苛的族规，当废去修为，逐出家族，或……处以极刑。”
“那就按族规办。”萧无痕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可她毕竟是家主夫人，背后有柳家……”萧烈皱眉。
“萧家，是萧家人的萧家，不是柳家的附庸。”萧无痕打断他，眼中混沌气流转，“大长老，您隐忍多年，是为了顾全大局，保住萧家。但一味退让，换来的只是敌人的得寸进尺和家族的日渐沉沦。如今，我有能力，也有理由，清理门户，拨乱反正。您……可愿助我？”
萧烈身躯一震，猛地看向萧无痕。少年眼中没有少年的冲动，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与掌控一切的自信。清理门户，拨乱反正……这八个字，重重敲在他的心头。
他想起萧家这些年在外受的挤压，在内被柳氏一脉搅得乌烟瘴气，家主昏聩，子弟骄横，资源流失……再想想萧无痕这恐怖的金丹修为和可能的万仙宗背景……
一股久违的热血，悄然在他沉寂多年的心湖中翻涌起来。
或许……萧家真的到了需要一场雷霆风暴，来涤荡污浊，重焕生机的时候了！
他缓缓站起身，原本略显佝偻的脊背挺得笔直，属于金丹中期修士的威严气息不再刻意收敛，如同苏醒的雄狮。
“好！”萧烈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精光暴射，“既然柳氏不仁，屡次残害我萧家血脉，更欲断我萧家未来栋梁，那便休怪老夫不讲情面！无痕，此事，爷爷……支持你！”
他终于不再自称“大长老”，而是以“爷爷”相称。
“不过，”萧烈补充道，眼神锐利，“柳氏在族中经营多年，党羽不少，更与家主一系利益捆绑。若要动手，需谋定而后动，一举功成，不留后患！更要防备柳家狗急跳墙。”
萧无痕嘴角微扬，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爷爷放心。我既然回来，自然有把握。柳家……若他们识相，或许还能保存几分体面。若是不识相……”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光，已说明一切。
萧烈看着孙子这副杀伐果断、底气十足的模样，心中既是欣慰，又有一丝凛然。这孩子，在外面到底经历了什么？得到了何等恐怖的传承？
但他没有多问。每个人都有秘密，只要这秘密对萧家无害，甚至有益。
“你需要我怎么做？”萧烈直接问道。
萧无痕略一思索，道：“第一，请爷爷暗中联络族中可信的、对柳氏不满的长老和执事，做好准备，但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第二，将我归来的消息，尤其是‘遭遇刺杀’的消息，适当散播出去，看看各方的反应。”
“第三，”萧无痕目光投向静心斋外，仿佛穿透重重院落，看到了那座奢华的主宅，“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场合，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柳氏的真面目，也让该付出代价的人，无处可逃。”
萧烈点头：“前两条容易。至于时机……三日后，是家族每月一次的‘族议’，所有长老、执事及核心子弟均需到场，商议族中事务。届时，家主和柳氏也必在场。”
萧无痕眼中寒芒一闪：“族议？很好。那便定在三日后。”
“三日后，族议之上，我要让柳夫人，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之音，在这清幽的静心斋内回荡，冰冷刺骨。
萧烈看着孙子决绝的背影，心中既感快意，又有一丝复杂的忧虑。他知道，三日后，萧家必将迎来一场剧变。而这场剧变的中心，就是这个曾经被他“放弃”、如今却携着雷霆之势归来的孙子。
“对了，爷爷，”萧无痕忽然转身，像是想起什么，“我父母当年身亡的详细卷宗，以及母亲的身份来历，我想看看。”
萧烈眼神一凝，缓缓点头：“好，我会让人整理出来，晚些时候给你送去。你母亲的身份……有些敏感，你看后便知，暂时不要外传。”
萧无痕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静心斋。
门外，阳光正好，却似乎带着一丝山雨欲来的沉闷。
萧无痕抬头，望向主宅方向，那里是柳夫人居住的“凝香苑”。
三日后。
等着我。
爷爷的隐忍与“保护”，柳夫人的狠毒与贪婪，父母的疑案，过往的屈辱……这一切，都将在三日后，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他的手掌，轻轻按在腰间的清岚令上。万仙宗的背景，是他此刻最大的底气之一，但清理门户，他更想靠自己的力量。
混沌金丹在丹田中缓缓旋转，散发着淡金与混沌交织的光芒，力量在血脉中奔流。
萧家的天，该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