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离开后的第三天,拙峰上下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没有正式的告别,他只是在一个清晨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对着守拙老人居住的草庐方向磕了三个头,便沿着下山石阶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的五名弟子聚在院中,气氛有些沉闷。
“陈师兄……真的去星峰当杂役了?”年纪最小的林小雨咬着嘴唇,眼睛红红的。她才十四岁,三年前被送上山,一直把陈凡当作兄长看待。
“人各有志。”大师兄周厚重叹了口气。他三十出头,面容憨厚,是拙峰资历最老的弟子,苦海境后期修为停滞了近十年,“星峰毕竟是一百零八峰之首,资源丰厚。陈师弟资质本就不差,去那里……或许真有出路。”
李若愚默默擦拭着手中的一块青石——这是他在后山溪边捡的,石形圆润,触手生温。这些日子他养成了习惯,思考时手里总要握着点什么,感受那份实实在在的“物”的存在。
“李师弟,你怎么看?”二师姐柳清婉忽然开口。她是拙峰唯一的女弟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眉眼清冷,平日里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切中要害。
李若愚抬起头,见众人都看向自己,沉吟片刻才道:“陈师兄选了他认为对的路,我们该尊重。只是……”他顿了顿,“如果连我们自己都认定离开才是对的,那拙峰就真的没希望了。”
“希望?”一个略带讥讽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四师兄赵乾,身材瘦高,眼神里总带着几分焦躁,“李师弟,你入门晚,有些事不清楚。咱们拙峰已经快一百年没有弟子突破神桥境了!师傅他老人家卡在彼岸境圆满多少年了?这就是现实——传承断了!守着这座破山,有什么希望?”
这话说得很重,院子里一片寂静。
李若愚没有反驳,只是继续摩挲着那块青石。他能感觉到,石头的温度正随着他掌心那缕灰色神力的流转,发生着极其微妙的变化——不是变热或变冷,而是更接近他身体的温度,仿佛在缓慢地“适应”。
这种细微的感应,是那缕灰色神力带来的。他越来越确信,这就是拙峰传承真正入门后的特征:与万物交感,于细微处见道。
“赵师兄说得对,也不对。”李若愚终于开口,声音平和,“传承确实艰难,这是现实。但希望不在山,而在人。”他站起身,看向远处云雾缭绕的星峰,“星峰的剑再利,是别人的剑;拙峰的路再难,是自己的路。”
他说完便转身走向藏经阁,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柳清婉看着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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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经阁内,李若愚的工作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自从发现那枚灰玉简后,他整理时更加用心,不再仅仅拂去灰尘,而是尝试用那缕灰色神力去“触摸”每一件物品——不是外放,而是让神力在体内流转时,将那份独特的“自然气韵”透过指尖传递出去。
大部分时候毫无反应,但偶尔,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某些特别古老或材质特殊的物件时,苦海会传来极其微弱的共鸣。这种共鸣不足以引动玉简那样的信息传承,却像是一声声遥远的回响,告诉他:这些东西曾承载过“道”。
今天,他在整理一堆散落在墙角、几乎被当作废物的兽骨片时,忽然停了下来。
这些骨片灰白粗糙,边缘残缺,看起来像是某种大型野兽的肋骨碎片。但李若愚的手指触碰到其中一片时,苦海的共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不是震动,而是一种“下沉”感,仿佛他的意识被拉向大地深处。
“地脉……”他心中一动。
盘膝坐下,他将那片兽骨置于掌心,闭目凝神。灰色神力缓缓流转,这一次他没有克制,而是任由那份独特的“自然气韵”顺着指尖流入骨片。
嗡——
骨片表面的灰尘簌簌脱落,露出底下暗黄色的骨质。一些极其古拙、弯弯曲曲的纹路浮现出来,不像文字,倒像是……地形的起伏脉络?
李若愚心跳加速,却不敢分神。他维持着神力的输出,意识随着气韵沉入那些纹路。
恍惚间,他“看”见了一片广袤的大地。山峦起伏,河流蜿蜒,而在这一切之下,有无数条或明或暗的“线”在缓缓流动——那是地脉,大地的血脉,灵气的通道。
视角不断拉近,最终定格在一片沼泽区域。那里黑雾弥漫,瘴气丛生,但数条地脉在此交汇,形成一个复杂的“节点”。节点中心,灵气如暗流般涌动,却因某种天然的封印而无法上涌至地表。
“黑风沼泽……真的是这里!”
李若愚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气。刚才的“观看”虽然只有短短几息,却几乎抽干了他苦海中积蓄的神力。但值得!
那片兽骨上的纹路正在迅速淡去,最终消失不见,骨片也“咔嚓”一声裂成数块,彻底废了。显然,它只是某个古老记录的残片,承受不住现代神力的激发。
但李若愚已经得到了最关键的信息:黑风沼泽的地脉节点位置、大致的地貌特征,以及……下一次灵气潮汐的波动周期!
“四年零五个月十七天……”他喃喃道,心中计算着时间。
比之前预估的还要精确!
而且从纹路显示的地脉流动规律来看,那次潮汐的规模可能比原著中描述的更大——因为它不仅是简单的灵气外泄,而是一次地脉节点“封印”的周期性松动!
“如果能在那之前,找到方法稍微‘引导’一下……”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李若愚心中升起。
当然,这远不是他现在能做到的。但至少,目标更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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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若愚没有去后山平台,而是敲响了守拙老人的草庐木门。
“进来。”老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草庐内很简朴,一床一桌一蒲团,墙上挂着一幅已经泛黄的山水画,画的是拙峰。守拙老人正坐在桌边,就着一盏油灯修补一只磨损的草鞋。
“师傅。”李若愚躬身行礼。
“坐。”老人指了指对面的矮凳,手里活计没停,“今日在藏经阁有所得?”
李若愚心中微凛,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位看似普通的师傅。他想了想,决定坦诚部分发现:“弟子整理时,偶得一枚兽骨残片,上面似乎记录着某种地脉走向的纹路。弟子尝试以《拙经》气韵感应,隐约有所得。”
他没有提黑风沼泽的具体信息,也没有提潮汐时间,这既是为自己留底牌,也是不想显得太过“异常”。
守拙老人手中的针线停了一瞬,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地脉纹路?你如何感应?”
“弟子只是将修炼所得的那缕气韵渡入,便觉意识下沉,仿佛‘看’见了大地之下的脉络流动。”李若愚如实道。
“哦?”守拙老人放下草鞋,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认真审视的神色,“你将那缕气韵运转给我看看。”
李若愚依言闭目,催动苦海中那核桃大小的气旋。一缕灰色的、凝实如丝的神力缓缓从掌心升起,虽微弱,却有种奇特的厚重感,仿佛托起的不是光,而是一捧土。
守拙老人盯着那缕灰色神力看了许久,久到油灯的灯花“噼啪”爆了一声。
“自然道韵……”老人缓缓吐出一口气,“竟然真的有人能在这般境界便凝出雏形。”
李若愚心中一动:“师傅,这‘自然道韵’是……”
“是拙峰传承真正的根基。”守拙老人重新拿起草鞋,但语气明显不同了,“历代峰主,有以草木入道者,有以山水入道者,有以四时变化入道者……殊途同归,最终都要凝出这一缕‘道韵’。有了它,方可与天地万物交感,明其理,借其势。”
他顿了顿,看向李若愚的眼神复杂:“但你凝出的时间太早了。寻常弟子,至少要到神桥境,对天地有了足够深刻的认知,方有可能触及。而你,苦海境初期……”
李若愚背后渗出冷汗。他知道自己表现得有些过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弟子只是按师傅教导,观山看水,感受万物。或许是……侥幸?”他试探道。
“侥幸?”守拙老人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意味深长,“若是观山看水就能凝出道韵,拙峰也不会没落至此了。你身上,有些我看不透的东西。”
草庐内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声响。
许久,老人才继续道:“不过,这终归是好事。既然你已凝出道韵雏形,又对地脉纹路有所感应……那我便传你《拙经》第二篇:‘地势篇’。”
李若愚大喜,连忙起身行大礼:“谢师傅!”
“先别急着谢。”守拙老人摆了摆手,“地势篇讲究‘厚重载物’,需以双脚丈量大地,以心神感应地脉。光靠坐悟是没用的。你既已有所感,那便该出去走走了。”
李若愚心脏猛跳:“师傅的意思是……”
“三个月后,太玄门有一批弟子要前往西方八百里外的‘黑岩城’采购物资,护卫矿队回归。”守拙老人淡淡道,“历来各峰都会派几名弟子随行历练。我本想派周厚重去,但现在看来,你更合适。”
黑岩城!就在黑风沼泽以北两百里!
李若愚强压激动,恭声道:“弟子愿往!”
“嗯。”守拙老人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褐色木牌,递给他,“这是‘厚土符’,以拙峰特有的‘沉铁木’所制,长期佩戴可助你感应地气。你既已凝出道韵雏形,或许能从中悟出些东西。”
李若愚双手接过木牌。入手沉重,纹理粗糙,但触及皮肤的瞬间,苦海中那缕灰色神力便自发流转起来,与木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记住,此去以历练为主,多看,多听,少言,少争。”守拙老人最后叮嘱,“黑岩城虽是小城,但鱼龙混杂。你修为尚浅,莫要强出头。”
“弟子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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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草庐出来时,夜幕已完全降临。
李若愚握着那块厚土符,感受着它与自己神力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心中既兴奋又凝重。
三个月……他只有三个月时间做准备。
至少要突破到苦海境中期,最好能将“地势篇”初步掌握,还要准备一些防身的手段——此去八百里,虽有大部队同行,但荒野之中多有妖兽出没,甚至可能遇到劫修。
回到自己屋舍,李若愚点亮油灯,铺开纸张,开始制定详细的计划。
修炼、研读、准备物资……一条条列下来,时间排得满满当当。而所有计划的最终目标,都指向三个月后的黑岩城之行,以及更远的——四年后的黑风沼泽地脉潮汐。
窗外,夜风骤起,吹得老槐树枝叶哗啦作响。
山雨欲来。
李若愚吹灭油灯,在黑暗中盘膝坐下。苦海中那缕灰色神力气旋缓缓旋转,每一次转动,都仿佛与脚下大地,与手中木牌,与这座沉寂了太久的山峰,产生着越来越深的联系。
他不知道的是,同一时刻,草庐内的守拙老人也并未入睡。
老人站在窗前,望着李若愚屋舍的方向,手中摩挲着一枚已经开裂的灰色玉简——与李若愚在藏经阁发现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观山而得山意,触地而感地脉……”老人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却又带着某种希冀,“此子身上,莫非真有大气运?”
“祖师在上,若我拙峰传承真能在此子手中续接,守拙便是立刻坐化,也心甘情愿了。”
夜风吹入草庐,墙上的拙峰山水画微微晃动。
画中那座不起眼的山峰,在摇曳的灯影里,仿佛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