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沼泽,瘴气终年不散,毒虫滋生,乃凡人绝地。
李若愚于沼泽边缘一处隐秘的土丘落下。此处是他五年前首次游历时发现,地气虽不如深处狂暴,却与沼泽核心的地脉节点有一丝微弱的联系,如同一棵大树探出地表的细根。
他取出“重山符”,嵌入土丘顶端一处天然凹槽。符身暗红纹路微微亮起,开始缓慢抽取、汇聚周遭稀薄的地气。李若愚则在其旁盘膝坐下,双目微阖,心神尽数沉入与脚下大地的感应之中。
“地势篇”运转,“山意”微显,他如同化作了土丘的一部分。神识顺着地气流动,向着沼泽深处那庞然、躁动、如同沉睡巨兽心脏般的节点蔓延而去。
感知的过程缓慢而艰涩。沼泽之下的地脉错综复杂,淤塞与狂暴并存,更有天然形成的混乱力场干扰神识。寻常修士在此,莫说感应节点,连维持自身法力平稳都难。
但李若愚不同。他身负自然道韵雏形,对地气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和;他更拥有“先知”的绝对信心,知晓那节点必然存在,且将在特定时刻勃发。这信心,让他的感知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得以穿透重重迷雾。
一日,两日……七日时间在枯坐中流逝。
李若愚衣衫已被露水与淡淡的瘴气浸染,面容却愈发沉静。在他的“感知”中,那模糊的节点轮廓逐渐清晰——那是一个在地下深处扭曲盘绕的庞大灵脉交汇点,此刻正被自身积累的磅礴地火灵力撑得微微鼓胀,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饱和状态。其内部灵力的流动,带着一种清晰的、缓慢加剧的潮汐韵律。
“四年……不,按照这个韵律,最多三年零七个月。”李若愚心中修正了时间。近距离的感知,比远在太玄门时精确得多。
他并未尝试去触动或引导那节点。时机远未成熟,冒然行事,只会引火烧身。他要做的,是像经验丰富的渔夫观测潮汛一样,摸清这“潮汐”的每一个细微规律:何时“涨”,何时“落”,哪个方向是灵力喷薄的最薄弱点,周遭地脉又有哪些可供利用的“缝隙”……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耗费心神的工程。李若愚完全沉浸其中,饿了便服食一枚辟谷丹,渴了便饮露水,所有精力都用于构建脑海中那幅越来越精细的“地脉潮汐图”。
一个月后,他对于节点未来爆发时的灵力喷涌路径,已有七成把握。
两个月后,他找到了三条相对稳定、可以尝试接引微量灵力的细小地下灵脉“支流”,其中一条,竟隐隐指向他此刻所在的土丘方向!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验证时,怀中的“定魂珠”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清凉波动。
李若愚瞬间从深层次的感知中惊醒,神识如潮水般收回体内。他目光锐利地扫向沼泽深处,只见那终日灰蒙蒙的瘴气,此刻竟隐隐翻涌起来,远处传来沉闷的、仿佛大地肠胃蠕动般的隆隆声响。
“小型脉动提前了?”他心中一凛。这并非三年后的大潮汐,而是周期性的小规模灵力震荡。按照他之前的推算,这次脉动应该在一个月后。
变故突生!
那隆隆声迅速接近,地面开始轻微震颤。他所在的土丘下方,那条刚刚发现的、指向此处的灵脉“支流”,如同被突然注入高压的管道,猛地膨胀、颤动!一股远比平日精纯和暴躁的地火灵力,失控般沿着这条“支流”汹涌冲来!
“不好!”李若愚反应极快,一把抓住“重山符”,身形暴退!
几乎就在他离开原地的刹那——
“轰!!!”
土丘炸开!灼热的暗红色气浪混合着泥土碎石冲天而起,一道碗口粗细、凝练如岩浆般的赤红灵力流,如同压抑许久后终于找到出口的怒龙,从炸开的坑洞中咆哮冲出,直射天空数十丈,才缓缓消散,留下漫天弥漫的灼热硫磺气息和点点飘落的灰烬。
李若愚在远处稳住身形,看着那逐渐平息却仍在汩汩冒着热气的地穴,心有余悸。若非“定魂珠”预警及时,被这道失控的灵力流正面冲击,即便以他神桥境的修为和“重山符”防护,也非死即伤。
“地脉无常,推算终有疏漏……”他喃喃道,警醒自己不可过度依赖先知信息。真实的天地运转,复杂微妙,随时可能产生变数。
然而,危机过后,便是机遇。
那地穴中喷发过后,并未立刻闭合,反而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约莫尺许见方的“气眼”,精纯而温和了许多的地火灵力,正从中持续不断地缓缓溢出,虽然量不大,却胜在稳定、可控。
更重要的是,在刚才那剧烈的爆发中,地穴周围的岩石被高温熔融,此刻冷却,表面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闪烁着暗红光泽的结晶——这是地火灵力高度凝聚后与土石结合的产物,虽非灵材,但长期受此气息浸润,已能辅助火属性修行。
李若愚眼睛一亮。这意外形成的“气眼”,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可以安全接引地火灵力的最佳“引渠”吗?而且,其位置就在沼泽边缘,远离中心节点的狂暴区域,安全得多。
他不再犹豫,重新上前,在距离气眼数丈外盘坐。这一次,他不去感应遥远的节点,而是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这小小的气眼上,以及它与深处主脉那尚未完全断绝的纤细联系上。
“山意篇”缓缓运转,那股沉浑、稳固、承载的意念弥漫开来,与“重山符”共鸣。他不再试图“引导”或“控制”地火灵力,而是尝试“安抚”与“接纳”。
如同溪流归于山谷,烈焰栖于熔炉。
他引导自身那缕融合了地火与太阴之力的灰色神力,模拟出与气眼溢出灵力相近的波动,缓缓靠近、接触、交融。
起初,那溢出的灵力还有些排斥,但很快,在李若愚平和自然的道韵浸润下,渐渐“接受”了这外来的同源气息。一丝丝精纯的地火灵力,开始顺着李若愚的神力“桥梁”,缓慢而稳定地流入他的体内。
过程依旧灼热,却不再狂暴。李若愚小心控制着流量,以自身为熔炉,以“自然道韵”为工锤,缓缓锤炼、吸收着这份天地馈赠。
苦海中,神桥愈发凝实宽广,灰色神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蜕变,其中那抹暗红光泽越发深邃明亮,与原本的沉浑灰色、以及后来融入的皎洁月华(太阴之力)交相辉映,形成一种独特而和谐的平衡。
修行不知岁月,转眼寒暑几度。
李若愚在这黑风沼泽边缘,一坐便是两年。
两年间,他借助这处意外形成的“气眼”,积累了海量的精纯地火灵力。他的修为从初入神桥,一路攀升至神桥境巅峰,距离架设通往彼岸的“天脉”,打通轮海秘境,只差最后一步。
而他的收获,远不止修为。
通过对这稳定“气眼”与深处狂暴“节点”的长期对比感应,他对地脉运行、灵力潮汐的理解,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地势篇”近乎圆满,“山意”也在不断承受、化解、融合地火之力的过程中,变得更加凝练厚重,隐隐触及了“第二重意——意动山随”的门槛。
“重山符”长期置于气眼旁,受地火灵力日夜淬炼,材质发生了微妙变化,更加坚韧,内部纹路几乎化为实质,与李若愚的心神联系紧密到不分彼此。其“地火灼息”的威力,提升了何止数倍。
这一日,李若愚从深定中醒来。他望着眼前依旧缓缓溢出灵力的气眼,知道此地的机缘,对自己而言已近饱和。继续枯坐,意义不大。
是时候,冲击彼岸境了。
但他并未选择在此地突破。沼泽环境险恶,灵气属性单一且暴躁,并非破关佳地。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处改变了他修行轨迹的土丘与气眼,郑重一礼,转身离去,身影没入瘴气之中。
自此,李若愚开始了在东荒南域更广阔天地的游历。
他不再刻意追求某一处固定的“机缘”,而是遵循“自然之道”,随性而行,踏访名山大川,深入古老遗迹,观摩山河走势,体会四时变迁。
他的足迹遍及燕国、魏国、晋国……在未来叶凡将活跃的这片土地上,他像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和提前的布局者。
他曾在一处即将干涸的古河道旁,救下一位被妖兽重伤、奄奄一息的老散修,得其临终馈赠半张残缺的古矿图,其上标注的一处“源”矿脉,将在数十年后引发小范围争夺。
他曾于一座香火凋零的山野小庙避雨,与庙中仅存的、目不识丁的老庙祝闲聊三日,离去时似不经意地拂去神像底座厚厚的尘土,露出其下模糊的古老符文。他默默记下,后来印证,那似乎是某个早已失传的小型传送阵的局部阵纹。
他也曾改换容貌,隐匿修为,混迹于散修集市或凡人城池,聆听八方消息。关于摇光圣地与妖族的摩擦,关于姬家年轻子弟的动向,关于瑶池圣地即将开放的传闻……种种信息汇聚于他心中,与记忆里的“未来”相互印证、补充。
他的修为,在水到渠成的游历中稳步提升。离开黑风沼泽五年后,于一处无名山谷,观瀑布击石、水滴穿岩十年如一日,心有所感,“山意”突破至第二重,成功架设“天脉”,一举踏入彼岸境界!
轮海秘境至此圆满,生命之轮与苦海彻底连通,神力生生不息,寿元大增。他的气息愈发内敛,行走间,已隐隐有了一种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的自然韵味。
踏入彼岸境后,他返回了太玄门一次。守拙老人见他境界,默然良久,只道:“路,走稳了。” 随后,将“山意篇”后续的感悟,以及一些关于拙峰自然大道更深层次的猜想,化作一枚古朴玉简,交给了他。
李若愚在拙峰停留三年,消化游历所得,将彼岸境彻底稳固。其间,星峰赵元曾试图寻衅,却被李若愚以初成的“第二重山意”稍稍显露一丝气息,便震得心神摇曳,骇然退去,再不敢轻易相扰。
三年后,李若愚再次下山。这一次,他的目标更加明确——开始有意识地在几个关键地点,留下一些极难察觉的、带有他独特自然道韵的“印记”。这些印记并非阵法,更像是一种对地脉气机的细微调整或标记,唯有他自己,或是对自然大道理解极深之人,方能隐隐感应。
他不知道这些“闲棋”在未来是否有用,但提前落下,总无坏处。
光阴荏苒,如同山涧溪流,悄然无声却奔流不息。
李若愚的游历与潜修,在一次次顿悟、一场场不为人知的微小布局中交替进行。
太玄历三千七百七十年春,于东荒南域与中州交界处的茫茫群山中,李若愚偶入一处先人坐化的无名洞府。府中别无长物,仅有一具莹白如玉的骨骼,保持着面壁参悟的姿态。骨骼前方的石壁上,刻着寥寥几行已近乎磨灭的字迹,阐述着关于“虚空”与“存在”的某种玄思。
李若愚在此枯坐九月,不与那遗骸交流,只静静体会那字迹中残留的意念与洞府内万古不变的寂静。
第九个月满之时,他体内轮海轰然鸣响,苦海、命泉、神桥、彼岸四境同时发光,圆满无暇的气息冲霄而起,却又被洞府自然隔绝。一道混沌朦胧、仿佛连接着虚无的门户,在他苦海上方缓缓浮现、洞开!
道宫秘境,成!
五脏轰鸣,对应五行,神藏开启!他的神力性质再次蜕变,包容性更强,与天地大道的感应清晰了数倍。寿元更是暴涨至近千载!
踏入道宫,才真正算是修行路上登堂入室,在东荒也可被称为一方高手。
李若愚走出洞府,山风拂面,恍如隔世。他掐指一算,自己此番游历闭关,外界竟已过去二十五载。
“差不多了……”他望向北斗星域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无尽虚空。
算算时间,距离那场注定改变一切的“九龙拉棺”降临,只剩下不足六十年。
他不再漫无目的地游历。身形化作一道不起眼的灰芒,向着太玄门方向疾驰而去。
是该回去,真正以拙峰为基,做一些更具体、更深入的准备了。叶凡到来前的最后一段平静岁月,他需要握在手中。
白云苍狗,十载光阴又如弹指一挥。
太玄门,拙峰。
如今的拙峰,依旧没有太多弟子,却不再显得破败荒凉。山间多了几分井然有序的生机,草木生长,暗合某种自然韵律。
峰顶,守拙老人已于二十年前安然坐化,遗蜕化作一尊石像,立于老槐树下,与山融为一体。李若愚接任拙峰之主,道宫秘境修为虽在太玄门一百零八峰主中不算顶尖,但其深不可测的自然道韵与日渐厚重的“山意”,连掌门与太上长老都另眼相看,无人再敢轻视拙峰。
这一日,李若愚独立于峰巅,手持那枚得自黑风沼泽气眼旁、已被地火灵力浸润得温润如玉的“传讯石”。石头微微发热,其上浮现出极淡的、断断续续的纹路——这是他与游历途中结识的、一位擅长天象推演的散修故人约定的联系方式。唯有星域发生特殊扰动时,此石方有感应。
纹路虽然模糊混乱,却指向了星空深处某个特定的、荒芜的坐标。
李若愚抬头,望向璀璨的夜空,眼神深邃如古井。
“荧惑……泰山……”
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块。
平静的日子,终于要起波澜了。
序幕,即将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