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留忽然道出的“枯骨女”三字,将周遭那层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息驱得干干净净。
“什么?”青画也歪过头,“枯骨......什么?”
“......”东留大抵觉得她蠢得没救了,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青画,你和五师兄上课时真睡着了?看不出那小姑娘是枯骨女?”
“枯骨女......”青画欲哭无泪,“那到底是什么呀!”
东留:“......”
青画曾听说,凡间孩童上学堂,家里都要交不少银钱,逢年过节还得给夫子送些吃喝用度。所以每当孩子不好好听讲只顾玩耍,爹娘便要揪着耳朵训话——不,是“思想教育”:
“家里送你去学堂,不是让你结党营私、交些狐朋狗友玩的!”
那是去做什么的?
“不好好读书,将来怎么出人头地做大官?怎么光宗耀祖?怎么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读书......就为这个吗?
“你要好好用功,不然都对不起白送给夫子的那些好东西!”
分明是你们自己要送的......
青画已经准备好了——若是东留也这般“教育”她,她定要反驳!
首先,白析送他们来,不是要考功名当大官的,而且清黎也不是狗!
其次,莲祗根本没收学费,逢年过节也不见他要什么,反倒是白析将他们往这儿一扔就不闻不问,还得莲祗出钱出力养这两只小狐狸。
再者,白析送他们上知焰山时,不是说了嘛:“青画,东留,玩得开心些,要多交朋友哦!”
白析送他们来,不正是来玩、来交朋友的嘛!
......白析,真说过这话吗?
青画正十分期待地望着东留,结果东留思索良久,竟冒出一句:“其实,我也不知枯骨女究竟是什么,只是偶然听师父授课时提过。”
青画:“......”
“总而言之,不是什么善类。”
她往下望去,定下心神,果然看见知离周身萦绕着一缕缕黑气——方才那胖男人若真一脚踹实了,怕是必死无疑。
所以,清黎方才所救的“美”,并非趴着的知离,而是那个胖得肉颤的男人?
呵,呵呵,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而东留,他是从一开始就看出知离并非凡人了吗?所以才会拦住她?他平时究竟有多冷静?
“我们下去,五师兄独自一人,我不放心。”
“嗯。”青画点头。清黎再怎么不靠谱,也是他们的五师兄。
当然,东留是抱着她走楼梯下去的......
“五师兄。”
“哦,小六。”清黎一松手,胖男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清黎伸手去扶知离,知离却避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目光直直投向楼上。
“花魁娘娘,你不敢同我比吗?”
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一位风姿妖娆的女子正凭栏而立,嘴角微扬,带着无限嘲讽:“小姑娘倒是勇敢。说吧,要比什么?”
“如烟姑娘来了!”
“如烟姑娘——”
“快把这小乞儿赶出去,莫污了如烟姑娘的眼!”
......
“只比唱曲儿。”知离冷冷道。说她无所畏惧,不如说她是在拼命。
可是,有什么必要拼命呢?
“我接下了。”如烟拖着长裙缓缓下楼,一步一摇曳,果然是个美艳女子。
“真丑。”清黎一皱鼻子。
青画:“......”
怎么忘了,她这五师兄继承了祖辈的“优良传统”,本就是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尤物......在他眼里,恐怕谁都算不得好看吧?
“可没有赌注便不好玩了!”知离又道,“花魁娘娘,你敢不敢同我打赌?”
如烟冷笑:“我敢不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什么能与我赌?”
“你赢了,我给你做牛做马,命也是你的。”知离道,“但若我赢了,花魁娘娘,我要你的声音。”
声音......要声音做什么?
“有趣。”如烟笑了,“小姑娘,你的命没什么用处,可我对你这赌约倒很感兴趣......真是敢说大话呀!”
“东留......怎么办?”青画低声道。知离既是枯骨女,便是妖物无疑,总不能放任不管。
东留微微皱眉,手抚上腰间——墨逢剑的气息隐隐传来。
青画一怔,下意识往东留怀里缩了缩。有什么......正在靠近......带着危险的气息......
清黎大抵也察觉到了,挡在他们身前,一面戒备,一面护着二人。
“好!”知离双手紧握,声音微微发颤,“那......那就快开始!”
“是冲着她来的。”东留道,神情却未放松分毫,“青画,别怕。”
墨逢剑的气息笼罩周身,那样熟悉而沉稳,仿佛白析就在身旁。
父君......
青画曾以为白析是为了东留而舍弃了她,连墨逢剑都留给了东留恋。可如今看来,白析将墨逢留给东留,或许也正是为了保护青画。
因为东留一直陪在她身边,不是吗?一直在她身旁,陪伴她,保护她。
熟悉的琴声忽然响起,青画绷紧的神经像是一下子断开又被接回,滋味很不好受。
“可是小姑娘,你这是要清唱?”如烟款款坐下,指着一旁的琴师,“我们万花楼的琴师,可不外借。”
“无妨!”知离往外瞥了一眼,“花魁娘娘,快唱吧!”
不对劲。青画忽然觉得,知离并非真想与如烟比试唱曲,而是......想让她唱曲?
“东留......”
“先撤。”清黎忽然道。
“可是......”
“小七,外头那个绝非善类。小六刚醒,尚未恢复,不可硬拼。”
......为何此时,这整天只会卖弄风骚的蠢鸟,看起来竟如此可靠?难道是她“打开的方式”不对?
呔,打开个什么劲!
“嗯。”无论如何,清黎说得对。东留还未痊愈,不能再让他受伤了,“东留,我们走吧。”
东留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声音柔和:“青画......”
“东留?”
“没什么,走吧。”
最后回头望了知离一眼——小小的、单薄的、孤单的知离。
她在颤抖,她在害怕,而自己却在此刻丢下她一人。
所以,从最初相遇起,青画便已在对不起知离。
从万花楼后院跃出时,花魁如烟的歌声也飘了出来,轻轻的果然人不可貌相。
未走多远,楼内骤然传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桌椅碰撞翻倒之声,惊叫与喧哗混作一片。
“怎么回事?”
“东留......”
“回去看看!”
青画迟疑一瞬,跳了下来:“东留,我的衣服拿来!”
“穿什么衣服,来不及了,你就这样!”清黎提着她的后颈便要赶去。
“五师兄,放开我!这样子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师兄。”东留接过她,“青画说得在理,你别急。”
清黎一跺脚:“我先去!”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
......要不要这么快,莫不是看上那花魁了?
“好了。”青画穿好衣衫跳出,却见东留背对着她站在长街正中。
四周说不出的漆黑,空无一人,只有迎面而来的风卷起他的衣摆,凌乱而猛烈——一同摇曳的,还有墨逢剑下半截剑穗。
“东留,你怎么......了......”她喃喃道。
握剑的东留,立于冷风中的东留,衣袂飞扬的东留......那孤傲的背影,像极了她清隽俊秀的父君。
“父君......”
“孽种!”娘亲的声音骤然在耳边炸响,尖锐刺耳。
孽种......娘亲为何说东留是孽种?青画此刻仿佛有些明白了。
她心慌意乱,只觉浑身发冷,忍不住想:该怎么办?东留是来与我抢父君的,是他让娘亲伤心恼怒,他还会夺走属于我的一切。
可是,属于我的一切......又是什么呢?
我为何会觉得东留夺走了我的东西?难道我要去讨厌东留吗?讨厌他?憎恨他?甚至......杀了他?
我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东留......
“东......留......”有什么堵在喉咙口,她艰难地挤出这个名字。
“青画!青画醒醒!”
“咳!”青画猛地惊醒。东留正一脸焦急地轻拍她的脸,见她睁眼,方才松了口气。
“青画,可还好?感觉如何?”
“东留!”她一把抱住他的腰,哽咽难止,“东留,好可怕......好可怕!”
生出那样的念头,她自己才最可怕。
“不怕,青画不怕。”东留轻拍她的背,柔声安抚。
她那颗高悬的心,终于缓缓落下。
东留没事,自己并未伤害他。
“东留,我有些不对劲。”青画顿了顿,“我竟然......竟然......”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东留一手揽住她护在怀中,另一手高擎墨逢,挡在身前,“是你迷惑了青画——错的是你。”
空荡的长街上,平地风起。黑暗如墨蔓延,仿佛没有尽头。女子古怪尖利的笑声在空中回荡,细听竟有几分耳熟。
“哈哈哈哈,小鬼,竟能看破老朽真身,不简单呀!”
话音刚落,扑面的戾气如刀刃般席卷而来,一阵接着一阵,刮得两人脸颊生疼。
“这是......什么鬼东西!”
东留拉住青画旋身,将墨逢狠狠插入地面,硬生生撑开一道结界,挡住那铺天盖地的戾气。可这支撑不了多久——东留本就虚弱,此刻额上冷汗涔涔,只怕稍后又要受伤。
“东留,”青画道,“换我来!”
东留抿紧双唇,眼神坚定,一语不发。
“......你这块倔石头!”青画又急又气,不知如何是好,“东留!”
“小鬼,老朽看你能撑到几时,哼哼......”
东留忽然侧身一让。
青画心领神会,敛艳扇在掌中转了个圈,“唰”地展开,对着前方猛地一扇——炙热火舌喷涌而出,霎时照亮整条长街。
“呀啊——!”惨叫声撕裂夜空。
大抵是未及防备,一簇火苗灼中了暗处的鬼怪。
青画掂了掂手中羽扇——这还是她头一回用,没想到这玩意儿如此厉害,竟能喷火。莲祗总算给了件正经有用的东西!
真是——自从有了敛艳扇,师父再也不用担心她打架会输了。
“你竟敢!竟敢烧伤老朽的脸!老朽要杀了你!”
一团黑影猛然扑来。
两人对视一眼,左右分开。
下一刻,箭矢破空之声传来,将那黑影射散。
长街另一端,清黎执弓搭箭,立在原地。
而知离,就站在他身旁。
“小姑娘生得倒不错,既然毁了老朽的脸,便把你的脸赔给老朽吧!”散开的黑影再度凝聚,直扑知离而去。
青画:“......”
呵,呵呵。青画默然片刻——这妖怪说的“漂亮小姑娘”,原来是知离啊。
瞧她面黄肌瘦的......自己方才又在期待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