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19 14:36:07

林晚舟刚把两麻袋沉甸甸的粮食搬进屋里,沿着墙角稳稳放好,麻袋与泥地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手拍打掉肩头和后背沾的米面灰尘,白花花的粉末簌簌落下,在昏暗中扬起细小的尘雾。正准备推着那辆吱嘎作响的独轮车给会计室送回去,刚走到院门口,一抬头,就看见小路尽头,崔英子正踩着薄雪快步走来。

她换了身干净的蓝布罩衫,领口缝着一圈浅灰色的滚边,看着利落又精神。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用红头绳紧紧扎着,垂在肩头,随着走路的动作轻轻晃动。脸颊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鼻尖上凝着一层细密的白霜,手里还提着个靛蓝色的小布兜,兜口用麻绳系得严严实实。

“林知青!”英子隔着几十步远就扬声招呼,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响亮,“正要找你呢!”

林晚舟停下脚步,顺手将独轮车往篱笆边一靠,迎了上去:“英子姐,这么冷的天,跑过来有事?”

英子快步走到近前,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很快又消散了。她脸上带着爽朗的笑,眼角眉梢都透着热乎气:“我爹让我来叫你和晚晴妹子,晚上去我家吃饭!别在家忙活做饭了,我娘都提前预备上了!”

林晚舟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崔大爷夫妇昨天刚让人送了热乎饭菜,今天又特意派人来请吃饭,这份情谊太过厚重,让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英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连忙补充道:“不光请你们俩,我爹还把大队长李叔、老支书孙爷爷,还有妇女主任王婶儿都叫上了。说是你们兄妹俩正式落了户,就是咱靠山屯的自己人了,一起吃顿饭,认认门、熟熟脸,往后在屯子里有啥事,也好有人照应着。”

这话一说,林晚舟瞬间明白了。这顿饭绝非简单的家常便饭,而是崔有田夫妇特意为他们兄妹俩安排的“认亲宴”。在讲究人情往来和集体归属感的农村,能让屯子里几个说话管用的干部一起坐下来,这是在明晃晃地给他们兄妹俩“铺路”,帮他们快速融入这个陌生的环境。

一股暖流顺着心口缓缓蔓延开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气。林晚舟没有再推辞,他知道,这份善意必须坦然领受,这也是他和妹妹在靠山屯扎根立足必须走的一步。

“谢谢崔大爷和崔大娘,这么惦记着我们。也麻烦英子姐跑这一趟,天这么冷。”林晚舟语气诚恳,眼神里满是感激,“我们一定去。我先把这车给王会计送回去,很快就来跟你们汇合。”

“行,那你快去快回,别让我们等急了!”英子爽快地应着,迈步进了院子,“我先跟晚晴妹子说说话,正好帮她搭把手收拾收拾。”

晚晴正在屋里忙活,踩着一块垫高的砖头,踮着脚努力想把新买的水缸擦得更亮堂些。水缸是陶制的,表面带着细密的纹路,她手里攥着一块旧布,蘸了点温水,顺着纹路仔细擦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听见院门口的说话声,她好奇地探出头来,看到英子,眼睛立刻亮了亮。

“晚晴妹子!”英子笑着走过去,声音温柔了几分,“这么能干,还在收拾屋子呢?”

晚晴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小声叫了声“英子姐”,小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把布上的水渍擦干。

英子自来熟地打量了一下屋里,虽然土墙依旧斑驳,屋顶还能看到修补的痕迹,但新添置的铁锅、铝制水舀子、竹壳暖水瓶整齐地摆放在灶台上,墙角堆着两麻袋鼓鼓囊囊的粮食,屋角还放着崭新的碗筷和煤油灯,已经让这破败的屋子有了浓浓的烟火气和过日子的模样。“呀,东西置办得真挺齐整嘛!你哥可真能干,把啥都想到了!”

晚晴闻言,小脸上露出几分与有荣焉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为哥哥感到骄傲。面对这个昨天送过热乎饭菜、笑容爽朗又亲切的大姐姐,她本能地感到亲近,之前的拘谨也少了大半。

英子也不见外,走到炕边坐下,炕面还残留着一点余温。她拉着晚晴的小手,跟她聊起了天,问她多大了,从老家到北大荒路上累不累,怕不怕这里的寒冷。晚晴起初还有些拘谨,说话细声细气的,但英子问得亲切,说的也都是屯子里孩子们常玩的趣事——冬天在雪地里套野兔子、夏天去后山采蘑菇、秋天捡榛子和松塔,还说等开春了带她去挖野菜、摘山杏。这些新奇的事情渐渐勾起了晚晴的好奇心,她的话也多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英子,听得格外入神。

聊到兴头上,晚晴忽然想起什么,挣开英子的手,跑到那个用砖头垫着的破木柜前,踮着脚尖,费力地从最上面的包袱里翻找着。很快,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这是离家前,哥哥特意在省城最大的糕点铺买的半斤桃酥,是她长这么大吃过最好吃的点心。一路颠簸,桃酥有些碎了,但兄妹俩一直没舍得吃,都小心珍藏着。

晚晴回到炕边,慢慢打开油纸包,金黄酥脆的桃酥露了出来,上面还沾着细密的芝麻粒,一股香甜的气息立刻弥漫开来。她拿起一块最大、最完整的,递到英子面前,小脸上满是真诚:“英子姐,给你吃。这个可香了,你尝尝。”

英子看着眼前小姑娘清澈又真挚的眼睛,还有那块显然被珍藏了许久、在物资匮乏的北大荒显得格外稀罕的桃酥,心里一软,连忙摆手推辞:“哎呀,妹子,你自己留着吃吧,姐不爱吃甜的!你长得瘦,得多补补!”

“你吃嘛,真的可好吃了,是哥哥特意给我买的。”晚晴执拗地举着桃酥,小手微微扬起,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生怕英子不肯接受。

英子推辞不过,又看晚晴是真心实意想分享,这才接了过来,小心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酥脆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浓郁的香甜味包裹着味蕾,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她笑着眯起眼睛:“真好吃!谢谢晚晴妹子,你真懂事!”

看着英子吃得开心,晚晴也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心里甜滋滋的。她自己也拿起一小块,慢慢嚼着,觉得今天的桃酥似乎比之前尝过的还要香。

这边,林晚舟已经快步推着独轮车回到了队部。会计室的门还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王建国依旧伏在账本上,鼻梁上的眼镜几乎要贴到纸面,手里的蘸水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王会计,车还回来了,我放门口了。”林晚舟轻轻敲了敲门,轻声说道,生怕打扰到他。

王建国头也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手里的笔依旧没有停下。

林晚舟也不多言,将独轮车稳稳放在会计室门口的墙根下,确认不会倒,才转身快步往回走。他脚步匆匆,心里惦记着晚上的饭局,也想着早点带妹妹过去,别让崔家人等太久。

回到北头的破房子,林晚舟先仔细检查了门窗,将木门从里面闩好,又用木头顶住,虽然这锁和门闩形同虚设,但也是一份安心。然后,他从昨天采购的那堆东西里,拿出两瓶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当地散装白酒。这酒是用薯干酿的,度数高,口感不算醇厚,但在屯子里,上门吃饭带点酒,是最基本、也最体面的礼节,尤其是今晚还请了大队干部,更不能失礼。

“晚晴,英子姐,我们走吧。”林晚舟拎着酒,走到炕边招呼道。

晚晴连忙放下手里的桃酥,拿起搭在炕边的棉袄穿好,又戴上哥哥给她买的新帽子,帽子上还缝着一圈薄薄的兔毛,能护住耳朵。英子也站起身,帮晚晴拢了拢衣领。

兄妹俩跟着英子,离开了他们那孤零零的小院,沿着小路往屯子深处走去。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走进靠山屯的聚居地,走向那片聚集的人烟和温暖的灯火。

路上,英子热情地给他们介绍着沿途的人家:“你看这边,这是铁匠张叔家,张叔手艺可好了,屯子里谁家的农具坏了都找他修……那户是王寡妇家,她男人前几年上山打猎出了意外,就剩她带着儿子过,她儿子在公社中学上学,成绩可好了……前面那棵老槐树底下,就是老支书孙爷爷家了,孙爷爷年纪大了,身子骨还硬朗,屯子里的大事小情都爱听他的,不过今晚他也去我家吃饭……”

暮色渐渐四合,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消失在了远山之后。屯子里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像一颗颗温暖的星辰,点缀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空气里弥漫着烧柴火的清香和炖菜的浓郁香气,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大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悠长嗓音,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声。这一切,都与北头山脚下那片荒凉寂静截然不同,充满了鲜活而热闹的生活气息。

林晚舟一手紧紧牵着妹妹的小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热,一手拎着两瓶沉甸甸的白酒,走在英子身旁。他安静地听着英子的介绍,将这些零碎的信息一一记在心里,默默熟悉着这个即将伴随他们很久的地方。他知道,从今晚这顿饭开始,他和妹妹才算真正踏入了靠山屯的生活圈,真正成为了这里的一份子。未来的路或许依然充满艰难和挑战,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完全的“外人”了。

崔家的灯火,在前方不远处温暖地亮着,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那不仅仅是一顿饭的邀约,更是一扇正在为他们缓缓打开的、通往新生活的门,门后是质朴的人情和沉甸甸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