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19 14:33:59

火车在苍茫的北方原野上不知疲倦地奔驰了整整一天。暮色从四野合拢,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车厢里亮起了昏黄稀疏的顶灯,光线勉强勾勒出旅客们疲惫而模糊的轮廓。空气愈发浑浊滞重,混合着煤烟、汗液、皮革以及各种食物残渣发酵后的复杂气味。

“咕噜噜——”

一阵清晰而绵长的腹鸣,从斜对面传来。是那个一直看书的眼镜男生。他有些窘迫地推了推下滑的眼镜,脸微微发红,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中的书页上,但显然徒劳。

这声音像是一个信号,车厢各处都传来了类似的动静和压抑的吞咽口水声。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家的思念,最终都化作了最原始的生理需求——饥饿。

周为民也坐直了身子,他解开随身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帆布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铝饭盒和两个杂面窝头。窝头颜色灰黄,质地粗糙,在昏暗灯光下看起来硬邦邦的。他又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黑乎乎的咸菜疙瘩。他皱了皱眉,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周围,尤其在苏梦雪和林晚舟这边停留了一下。

苏梦雪也从自己的提包里取出一个精巧的牛皮纸包和一个小号搪瓷缸。纸包里是几块烤得微黄、撒着芝麻的桃酥,一看就是城里副食品店的紧俏货。她小口地吃着桃酥,动作斯文,就着搪瓷缸里温度已经不高了的白开水。

林晚舟一直安静地坐着,直到晚晴被周围的动静影响,也揉了揉眼睛,小声说:“哥,我饿了。”

“嗯。”林晚舟应了一声,动作沉稳地打开放在脚边的那个硕大帆布行李袋侧面的口袋。他先拿出一个军绿色水壶,里面是早上灌好的凉白开,递给晚晴。然后,才从里面取出一个用厚实油纸仔细包裹、还带着些许体温的长条状包裹。

油纸一层层揭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油脂焦香、香料咸鲜和面食麦香的浓郁味道,瞬间冲破了车厢里沉闷的气息,霸道地弥漫开来。

油纸里,是林晚舟离家前卤好并精心保存的猪头肉。肉色酱红油亮,肥肉部分晶莹透明,瘦肉纹理分明,浸润着浓稠的卤汁。旁边还有七八个茶叶蛋,蛋壳染着深褐色的纹路,裂口处露出蛋白,散发着茶叶和酱油特有的醇厚香气。最下面,垫着几个虽然凉了但依旧饱满、芝麻密布的火烧。

这简单的几样东西,在这1975年北上的知青列车上,不啻于一场味觉的盛宴。

周围好几个座位上的人都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目光不由自主地瞟过来。眼镜男生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连一直神情淡淡的苏梦雪,都微微侧目看了一眼。

晚晴的眼睛亮了起来。

林晚舟神色如常,仿佛没注意到周围聚焦的视线。他用随身带的小刀,将猪头肉切成适口的小块,又剥好两个茶叶蛋,和掰开的火烧一起,放在洗净的铝饭盒盖子上,递给妹妹。自己则拿起另一个火烧,夹上肉和蛋,安静地吃了起来。他的吃相并不粗鲁,但很实在,一口下去,能感受到面饼的扎实和肉香的丰腴在口中化开。

周为民看着自己手里干硬的杂面窝头和黑咸菜,又瞥了一眼林晚舟饭盒盖子上油光水滑的肉和蛋,脸上那种一贯的、略带优越感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眼珠转了转,忽然扬起一个更“热情”的笑容,身子朝林晚舟这边倾了倾。

“嘿,小兄弟!”周为民的声音比刚才更响亮了几分,似乎想让更多人听到,“你这伙食准备得可真够扎实的!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我这窝头是临走时街道大娘硬塞的,实在有点拉嗓子。你看,咱们出门在外都是革命同志,讲究个互相帮助……我用我这瓶家里秘制的、香得很的辣椒酱,换你点肉和鸡蛋,给苏同志他们也尝尝鲜,怎么样?大家交个朋友嘛!”

他说着,还举了举那个装着黑咸菜的小玻璃瓶,脸上带着一种看似大方、实则隐含施舍和道德绑架的笑容。他特意提到了“苏同志他们”,显然是想把苏梦雪也拉进来,增加自己提议的正当性,顺便在女同志面前表现自己的“大方”和“交际能力”。

眼镜男生抬起头,看了周为民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麻花辫姑娘眨了眨眼。苏梦雪则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对周为民擅自代表自己有些不悦,但也没出声。

车厢里附近几排座位的人,都若有若无地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林晚舟咀嚼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拿起水壶喝了口水,这才缓缓抬眼,看向周为民。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既没有因为对方看似“慷慨”的提议而受宠若惊,也没有因为对方隐含的逼迫而感到局促。

“不换。”他吐出两个字,清晰,干脆,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周为民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穿着寒酸、带着拖油瓶妹妹的半大少年,会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是不给面子地拒绝自己。尤其是在他特意抬出了“革命同志互相帮助”和“给女同志尝尝”这样的由头之后。

一股被当众驳了面子的羞恼,混合着对那诱人食物求而不得的恼火,猛地窜上周为民的心头。他脸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硬邦邦的质疑:“小兄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一点吃食而已,大家都是一起去建设边疆的战友,分着吃点怎么了?你也太……”

“我的东西,我有权决定怎么处置。”林晚舟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我和妹妹的口粮,是计算好的。你的辣椒酱,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他不再看周为民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火烧,还夹了一块肉放到晚晴的饭盒盖子上:“多吃点,路上还长。”

晚晴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脸色涨红的周为民,又看了看平静的哥哥,小声“嗯”了一下,乖乖低头吃饭。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几个看热闹的旅客交换了眼神,有人觉得林晚舟小气,更多人却在心里嘀咕周为民多事——人家兄妹俩的吃食,凭啥非要跟你换?你那咸菜疙瘩,能跟人家油汪汪的肉比?

苏梦雪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的一丝了然和轻微的嘲讽。她斯文地吃完最后一口桃酥,端起搪瓷缸慢慢喝水,仿佛对这场小小的冲突毫无兴趣。

周为民胸口起伏了两下,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干硬的窝头,咀嚼得异常用力,仿佛在嚼着谁的骨头。他不再说话,但那阴郁的眼神,却像钉子一样,时不时扎在林晚舟身上。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列车行进的无休止噪音和更广泛的饥饿感淹没。人们各自解决着简陋的晚餐,车厢里弥漫着各种食物混杂的、并不美妙的气味。

夜深了。列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一片漆黑的平原上,偶尔经过零星灯火的小站,也只是稍作停留,便又投入无边的黑暗。大多数旅客都昏昏沉沉地睡去,姿态各异,鼾声此起彼伏。

晚晴枕着哥哥的腿,盖着林晚舟脱下来的外衣,睡得正熟。林晚舟背靠着冰冷的车厢壁,闭目养神,却保持着警醒。

不知过了多久,列车似乎经过一段不太平稳的路基,车身一阵较为剧烈的晃动。行李架上没绑牢的一个网兜晃了晃,里面一个搪瓷脸盆滑出一半,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臃肿棉袄、身形矮壮的男人,顺着过道往这边挤,看样子是要去车厢连接处。他经过林晚舟他们这排座位时,列车又是一晃。那男人脚下不稳,猛地朝里侧歪倒,而他倒下的方向,正对着靠过道坐着的苏梦雪放在小桌板边缘的那个精巧的搪瓷缸!

眼看那搪瓷缸就要被撞翻,里面的水会泼洒苏梦雪一身。

一直看似在闭目养神的林晚舟,眼睛蓦地睁开。他没有丝毫大动作,只是原本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极其迅捷地向前一伸,在那男人身体倾倒、手臂挥过的瞬间,稳稳地扶住了那个即将倾倒的搪瓷缸。缸体微凉,水波晃动了一下,但一滴未洒。

同时,他的右臂微抬,手肘恰到好处地向外顶了一下,正好格在那男人腋下肋侧不易受伤又足以阻力的位置。

那男人“哎”了一声,倾倒的势头被阻,晃了晃,扶住了对面座位的靠背,站稳了。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似乎没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嘟囔了一句“这破车”,便继续摇摇晃晃地走了。

整个过程快且轻,几乎没引起什么注意。只有斜对面的苏梦雪,因为一直没怎么睡着,清晰地看到了整个过程。她看着自己安然无恙的搪瓷缸,又看了看已经收回手、重新闭上眼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林晚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那动作太快太稳了,绝不是一个普通少年该有的反应。

周为民似乎被晃醒了,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换了个姿势又睡了,对刚才的小插曲毫无所觉。

苏梦雪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林晚舟那副拒人千里的沉默姿态,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只是轻轻扶正了自己的搪瓷缸,又看了一眼林晚舟和他身边熟睡的小女孩,目光里多了几分深思。

林晚舟依旧闭着眼。他并非为了出风头或博取好感,只是下意识的行为。前世的经历让他对周围环境有着异乎寻常的警觉,任何可能波及自身或妹妹安宁的微小扰动,都会引起他本能的反应。至于帮了谁,对方是否领情,他并不在意。

周为民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眉头无意识地皱着。这个小插曲他错过了,但他对林晚舟那份干脆拒绝的芥蒂,却已像一根细刺,扎在了心底。

列车继续在黑夜中轰鸣向北。小小的车厢里,饱腹的满足与饥饿的怨怼,粗浅的算计与下意识的守护,都混杂在浑浊的空气和单调的车轮声中,随着铁轨延伸,被带往那片未知的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