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褪尽,启明星悬在墨蓝色的天际,林家那间低矮潮湿的平房里,已被压抑的躁动填满。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放在炕边的矮桌上,灯芯跳动着,将四张扭曲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贪婪与怨毒在眼底交织。
“三百多块啊!那可是三百多块钱啊!”大伯母拍着炕沿,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耀东娶媳妇就指望这笔钱了!小丽家早就放话了,彩礼一百二不能少,三转一响至少得有自行车和手表,七十二条腿的家具也得备齐!现在倒好,全被那个小畜生卷跑了!我们耀东的婚事彻底黄了!”
林耀东烦躁地在狭小的屋里踱来踱去,脚下的泥土地被踩得“咯吱”作响。他脸上的淤青还泛着紫黑,纱布下的伤口隐隐作痛,眼神里满是怨毒与焦躁:“爸!妈!不能就这么算了!再不把钱弄回来,小丽肯定要跟我吹了!到时候我打一辈子光棍,你们就甘心?”
“嚎什么嚎!”林建业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被震得跳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他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压抑着滔天的怒火,“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来阴的!跟他硬碰硬,我们讨不到好!”
他凑近炕边,压低声音,语气狠戾得如同淬了毒:“等天亮了,我们就去找街道办的王主任!王主任最看重‘家庭和睦’‘孝道’这套!我们就哭,就闹,就说林晚舟忤逆不孝,殴打长辈,目无尊长,还侵吞家族财产,把他爹的抚恤金全霸占了,连我娘的养老钱都不放过!”
大伯母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接话:“对!就这么说!把事情往大了闹!就说那钱是娘的养老钱,是老林家的根基!他一个毛头小子,哪能掌管家产?让组织出面施压,看他敢不交出来!”
奶奶靠在炕头,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衣角,三角眼里闪烁着怨毒的光,咬牙切齿地补充:“还要说他心思歹毒,想把我们老两口活活饿死!说他威胁我们,要是不给他让路,就打断我们的腿!让街坊邻居都知道他是个白眼狼!那小畜生不是要脸吗?我们就撕了他的脸皮!”
一家四口在昏暗的灯光下细细密谋,你一言我一语地编织着恶毒的谎言。他们盘算着如何煽动王主任的怒火,如何找几个“证人”添油加醋,如何在众人面前将林晚舟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忤逆子,仿佛已经看到林晚舟在组织的压力下,跪地求饶、乖乖交出钱和工作名额的场景。
同一片晨曦中,林晚舟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他没有惊动熟睡的妹妹,只是轻轻掖了掖她的被角,便带着早已收拾好的两个小包裹,踩着晨雾未散的石板路,直奔王刚家。
小胖子王刚早已等候在门口,手里还啃着一个热乎的白面馒头。见林晚舟过来,他三口两口咽下馒头,撸起袖子:“舟子,都准备好了?”
“嗯,麻烦你了。”林晚舟点头,两人一同走进屋里,将暂存在这里的物资分门别类地打包。厚被褥被仔细叠成长方形,用结实的麻绳牢牢捆住,边角系上布条方便提拉;多余的劳动布衣服、厚棉袜叠得整整齐齐,塞进巨大的帆布行李袋底层;耐储存的压缩饼干、水果硬糖用油纸包好,放在衣物上方避免挤压;几盒冻疮膏、简易医药包则被单独放在侧袋,方便取用。
两个帆布袋很快被塞得鼓鼓囊囊,提起来沉甸甸的。“地址真没问题?别寄丢了,这可是你俩的活命本。”王刚看着林晚舟在邮寄单上写下“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红星公社革委会转林晚舟收”,忍不住再次确认。
“错不了。”林晚舟笔下流畅,语气笃定。前世的烙印深入骨髓,他算得精准——普通包裹在路上需要半个月到二十天,他们坐火车过去要四天三夜,到公社安顿下来后,包裹刚好能抵达,不会耽误使用。
在邮局办好邮寄手续,拿着那张薄薄的回执,林晚舟心中又踏实了几分。重要物资已兵分三路:一部分必需品贴身携带,一部分暂存友处,一部分提前寄往目的地,万无一失。
离开邮局时,晨光已洒满街道,早点摊的香气飘满街巷。林晚舟想起妹妹好久没吃过荤腥,便拉着王刚去了副食品店,买了两斤肥瘦相间的猪头肉、十几个茶叶蛋,又买了几斤刚出炉的火烧。北大荒路远,他要让妹妹在火车上吃得饱饱的。
两人提着熟食往回走,刚拐进巷口,就看见林家门前围了黑压压一群人。以奶奶、林建国为首的四人正围着街道办的王主任哭诉,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王主任!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大伯母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那林晚舟真是个白眼狼!他爹刚走,就霸占了抚恤金,那可是我婆婆的养老钱啊!我们找他理论,他还动手打人,把耀东打得鼻青脸肿!”
林建业站在一旁,一脸沉痛地补充:“王主任,这孩子现在无法无天,根本不把长辈放在眼里!昨天还拿着菜刀威胁我们,说要是再敢管他的事,就一刀劈了我们!您看看,这哪是晚辈该做的事啊!”
奶奶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哭喊道:“王主任,我一把年纪了,就指望这点抚恤金养老,结果被他全拿走了!他还要带着他妹妹跑路,把我们老两口扔在这儿不管不顾!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王主任皱着眉头,听着他们的一面之词,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周围的邻居们也议论纷纷,有人半信半疑,有人则看向林家的眼神带着鄙夷——毕竟林建国一家的为人,街坊们多少有些了解。
就在这时,林晚舟提着熟食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就是他!他拿着我的养老钱在这儿大吃大喝!”大伯母眼睛一亮,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尖叫着扑向林晚舟,伸手就要抢他手中的猪头肉,“把钱交出来!那是我的钱!”
林晚舟灵活地侧身闪开,将手中的熟食递给王刚,上前一步,平静地对王主任说:“王主任,您来了。”他的语气沉稳,没有丝毫慌乱,与林家众人的歇斯底里形成鲜明对比。
“林晚舟,他们说你侵吞抚恤金,殴打长辈,可有此事?”王主任沉声问道。
“绝无此事。”林晚舟摇头,目光扫过林家四人,条理清晰地回应,“抚恤金是厂里发给我和妹妹的生活费、抚养费,有厂里的批条和手续,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按规定就该由我们支配。至于殴打长辈——是林耀东先动手抢我的东西,我只是自卫,前几天在场的街坊都能作证。”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周围的邻居,声音清亮:“我父亲生前,工资大半都交给了奶奶,奉养她的起居。如今我父亲牺牲,留下我和妹妹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我们用这笔抚恤金置办棉衣、药品和路上的食物,准备去北大荒建设边疆,何错之有?难道要我们两个孩子负责养活一大家子成年人,才算‘孝顺’?”
这话一出,周围的邻居们纷纷点头附和:“是啊,晚舟说得有道理,那抚恤金本来就是给孩子的。”“林建业一家也太不像话了,欺负两个孤儿寡母。”“难怪晚舟要动手,换谁也忍不了啊!”
林建业脸色一沉,强词夺理道:“你一个毛头小子,哪懂得管钱?这钱就该由我们长辈代为保管,等你长大了再还给你!这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林晚舟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两张硬纸板火车票,高高举起,票面上的出发日期和“北大荒”字样清晰可见,“我和妹妹后天就要登上北上的火车,去北大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用父亲的抚恤金置办行装,让我们能安稳抵达目的地,专心建设边疆,这难道不是最正当的用途?难道要我们衣衫褴褛、饿着肚子去,才合某些人的心意?”
火车票成了最有力的证据,王主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看向林家众人的目光满是严厉:“林建业!你们太不像话了!晚舟兄妹俩响应号召去边疆建设,是光荣的事!你们不但不支持,还贪图他们的抚恤金,编造谎言污蔑晚辈!这像话吗?赶紧给我回去!以后不准再找他们的麻烦,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说完,王主任不再理会林家众人,转身大步离开。
看着街道办干部远去的背影,林家四人面如死灰,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奶奶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差点晕厥过去,被林建国和大伯母死死搀扶着。周围邻居们的指指点点和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无地自容。
“走!我们走!”林建业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搀扶着奶奶,拽着大伯母和林耀东,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狼狈不堪地逃离了现场。林耀东恶狠狠地瞪了林晚舟一眼,却再也不敢上前半步。
站在晨光中,林晚舟接过王刚手中的熟食,目光平静地望着那家人消失的方向。阳光洒在他身上,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也照亮了他眼底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