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新时间:2025-12-19 14:30:59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冻结了,只有窗外广播里激昂的女声还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奶奶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舟,干瘦的手指紧紧攥着灰布褂子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大伯母则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头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反了!反了天了!”奶奶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尖利得像是瓷片刮过锅底,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几缕。她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随之起伏不定。“你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林家白养你这么大了!敢跟你奶奶这么说话?!你爹妈死得早,要不是我……”

大伯母也回过神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叉起水桶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晚舟脸上:“就是!晚舟,你是不是中邪了?带晚晴走?你想得美!她一个丫头片子,留在城里还能帮衬家里做做饭、洗洗衣,过两年嫁人还能收份彩礼贴补你堂哥娶媳妇!跟你去乡下喝西北风吗?你别给脸不要脸!”

“帮衬家里?收彩礼?”林晚舟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前世妹妹惨死的画面如同血色闪电劈开他的脑海——那个老光棍醉醺醺的狞笑,嘴里喷出的恶臭酒气,妹妹林晚晴那双曾经清澈明亮、此刻却充满绝望和泪水的大眼睛,她单薄的身子被粗暴地拖拽,还有最后那具冰冷的、浸满鲜血、连同一团模糊血肉的尸体……每一个细节都像是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痛得他几乎窒息。

滔天的杀意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你们……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身,冲出了房间!

“砰!” 他的肩膀狠狠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浑然不觉。

奶奶和大伯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戾的动作吓得齐齐一颤。还没等她们浑浊的大脑理解发生了什么,就见林晚舟已经从隔壁那间狭窄、充斥着油烟味的厨房里冲了回来!

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菜刀!

那是家里用了多年的老式菜刀,木制的刀柄被磨得光滑,但暗红色的锈迹和深褐色的污渍仍顽固地附着在铁质的刀身上。此刻,这把平日里用来切菜剁肉的寻常物件,在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透进来的昏暗光线下,反射出森然、冰冷的寒光,仿佛死神的凝视。

“你……你想干什么?!杀人了!杀人了啊!”大伯母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脸色瞬间褪得惨白如纸,肥胖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往后缩,慌乱中一脚踩空了门槛,“噗通” 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也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奶奶也是瞳孔骤缩,布满皱纹的老脸抽搐着,但她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尖声喝道:“林晚舟!你把刀放下!你敢动刀?你这是想当反革命?!我叫人抓你去游街!批斗!枪毙你!”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扭曲尖锐,像是指甲刮过黑板。

林晚舟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凸起,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看着眼前这两张因为极致恐惧而扭曲的、他曾无比畏惧的脸庞,前世今生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他血管里奔涌、咆哮,灼烧着他的理智。

杀了她们!

一个疯狂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叫嚣。杀了这两个吸血的蛆虫!为冤死的父亲,为惨死的妹妹,为自己被践踏、被偷走的一生报仇!让她们的肮脏的血,祭奠所有的痛苦和不甘!

他往前踏了一步,咚的一声,脚步沉重。手中的菜刀微微抬起,刀锋对准了那个曾经让他不敢直视的“奶奶”。

奶奶和大伯母吓得肝胆俱裂,挤在狭窄的门框边,抖得像狂风中的枯叶,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里间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带着哭腔和无尽恐惧的呼唤:“哥……哥你别……”

是晚晴!

妹妹那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声音,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林晚舟眼中那疯狂、嗜血的火焰。他猛地一个激灵。

他不能!

杀了人,他自己也要偿命!吃枪子!那晚晴怎么办?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里,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下场只会比前世更惨!他重活一世,不是为了跟这两个畜生同归于尽的!是为了守护妹妹,是为了让他们付出更惨痛的、生不如死的代价!

“呼……呼……”林晚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眼中的血红缓缓褪去,但目光却更加冰冷、坚硬,如同数九寒天的冻土。他死死盯着奶奶和大伯母,手中的菜刀虽然没有放下,那逼人的杀气却缓缓收敛。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滚出去!”

他猛地扬起菜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砍在身旁的木桌角上!

“咔嚓!” 一声脆响,一小块木头应声飞溅开来,露出里面新鲜的木茬。

“啊——!杀人啦!”大伯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连滚爬爬地拽着还在发愣、腿脚发软的奶奶,两人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不堪、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房门,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哭嚎声迅速消失在院门外。

“砰!”

林晚舟反手用力关上了房门,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唰地插上那根并不粗壮的门栓,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菜刀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脚下的泥地上。

冷汗,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后背的单衣,冰冷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

刚才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杀人。那冰冷的刀柄触感,那劈砍下去的决绝,现在还残留在他的感官里。

但他终究遏制住了。

激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极度冰冷和清晰的理智。他必须思考,必须立刻行动。奶奶和大伯母被暂时吓退了,但她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她们可能会去找居委会,去找厂里保卫科,用“不孝”、“持刀行凶”、“反革命”的罪名来压他,甚至动用更强硬的手段。

他必须在她们反应过来,把事情彻底闹大、让他陷入被动之前,拿到能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筹码!

钱!工作!

父亲林建国因公殉职,厂里除了承诺的一个顶替工作的名额外,还有一笔三百元的抚恤金,以及父亲生前省吃俭用、藏在床底砖缝里的一百二十七块八毛五分钱存款和几十斤全国粮票。这些钱和票据,前世都被奶奶以“你们小孩不懂事,奶奶先替你们保管”的名义,连哄带骗地拿走了,从此石沉大海,再也要不回来。

还有那个工作名额。自己马上就要下乡,这个名额绝不可能留给他们!

一个大胆而决绝的计划,在他冰冷清晰的脑海中迅速成型、完善——卖掉工作名额,提前领走抚恤金!

自己得不到,也绝不能留给那群畜生!他要将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权利”,变成实实在在、能紧紧握在手里、能决定他和妹妹生存质量的现金和资源!

而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父亲生前最敬重,也最念旧情、为人正直的机械厂生产主任,李卫东,李主任!

时间紧迫,分秒必争。

林晚舟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还在隐隐作痛的恨意和翻涌的气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菜刀,手指拂过那冰冷的刀锋和新鲜的砍痕,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走回厨房,将菜刀哐当一声扔回原处。

然后,他快步走到里间。

只见妹妹林晚晴蜷缩在床角,用那床打着补丁的旧棉被紧紧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未干的泪水和极致的恐惧,小小的身子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林晚舟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妹妹冰凉得吓人的小手,用自己的掌心温暖她。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晚晴别怕,哥在。” 他重复道,目光沉静地看着妹妹的眼睛,“没事了,坏人被哥赶跑了。”

他抬手,用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妹妹脸上的泪痕。

“听哥说,你现在就留在家里,把门从里面锁好,除了我,不管是谁叫门,哪怕是奶奶、大伯母,或者居委会的人,你都不要开,听见了吗?”

林晚晴看着哥哥那双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稚嫩、变得深邃、坚定而强大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像是指引方向的星辰。她心中的恐惧莫名地被驱散了一些,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还带着哭腔:“嗯……哥,我听话,我等你回来。”

“好妹妹。”林晚舟揉了揉她的头发,露出一丝安抚的笑容。

安顿好妹妹,林晚舟立刻行动起来。他走到靠墙的那张旧木床边,蹲下身,熟练地挪开床边几块松动的砖头,伸手进去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家里的户口本、父亲那张已经盖了“殉职”红戳的工作证、厂里出具的死亡证明、以及一些珍贵的全国粮票、布票。他将布包仔细地、紧紧地揣进怀里贴身的衣兜里,仿佛揣着他和妹妹的全部未来。

他再次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确认院子里没有异常。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

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隔壁隐约传来的收音机声。他挺直了那副虽然单薄却已然承载了沉重命运的脊梁,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圈,然后毫不犹豫地迈出了门槛,并反手轻轻带上了房门。

他听到里面传来妹妹踮着脚咔嚓一声插上门栓的声音。

很好。

林晚舟不再犹豫,加快脚步,穿过狭窄的、堆满杂物的院巷,朝着记忆中机械厂家属区李主任家所在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脚步由最初的急促,逐渐变得沉稳、坚定。

阳光将他的影子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拉得很长。他的战斗,从走出这扇门、踏上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开始,进入了真正决定命运的、生死攸关的新阶段。他必须赶在奶奶搬来“救兵”形成合围之前,找到李主任,完成这场至关重要的“交易”。

风迎面吹来,带着北方春天特有的干燥尘土气息,也吹动了他额前黑硬的短发。少年的眼神,如同淬火的钢,冰冷,坚硬,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