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和江妄分开的第五年,我们在开往西藏的列车上重逢。
他身边是新婚燕尔的妻子,我手里是沉甸甸的行囊。
视线相撞的瞬间,我下意识想逃。
江妄却突然开口:“沈梨。”
“五年不见,连个招呼都不打吗?”
他身边的女孩闻声转头:“老公,你们认识?”
她朝我伸出手,无名指上的钻戒晃过我的眼。
“你好啊小姐姐,我是舒雅,江妄的妻子。”
“我们去萨普神山补拍婚纱照,你呢?要去哪儿?”
我攥紧了背包带,没说我也要去萨普神山。
我曾和一个人约定,三十岁时要在那里举办婚礼。
我更没说,身侧沉甸甸的包裹里,装的是我为自己备好的骨灰盒。
01
见我不说话,舒雅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又喊了我一声:
“小姐姐?”
我回过神来,视线在江妄身上一扫而过。
他变了很多。
穿着定制的西装,丰神俊朗,和记忆中落魄的穷小子早就天差地别。
我握住舒雅的手:
“你好,我叫沈梨,这次只是......随便逛逛。”
她的语气依旧热络,亲密的挽住江妄的手:
“那正好啊,我和老公打算先在那曲停留两天,再去萨普神山。”
“你要是不着急,不如跟我们一起?人多热闹。”
话音刚落,江妄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那目光很沉,像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他指着旅行杂志上的雪山照片,满是憧憬地跟我说:
“阿梨,听说那里的雪山是神山,能保佑相爱的人一辈子在一起。”
“等我们三十岁,就去这里结婚。”
那年,我们还很相爱。
熟悉的眩晕感袭来,被我强行压下,我平静的笑笑:
“不了,我的时间不够了。”
话音落下,列车驶入隧道,隔间的光线猛地暗下来。
一道熟悉的目光停在我身上。
等到列车驶出隧道,隔间恢复光亮,那道视线才缓缓退下。
江妄正低着头听舒雅说话,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舒雅往他怀里缩了缩,语气带着点娇嗔。
“你们老板也太小气了,就给这么几天假。”
我没接话,只是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她大概是把我那句“时间不够”当成了赶工。
这样也好,总比解释“我马上就要死了”要容易得多。
遗传性白血病,爸妈在三十岁那年相继去世,如今我也到了这个年纪。
隔间里安静了片刻,只有列车撞击铁轨的“哐当”声有节奏地响着。
舒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看向我。
“沈小姐,你长得这么漂亮,肯定有男朋友了吧?”
我抬眼时,正好撞上江妄看过来的目光。
只是还不等说话,就听舒雅又说:
“要是没有的话,我认识好多优秀的青年才俊,回头介绍给你!”
“还是算了。”
江妄突然开口,他看着我,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眼底却满是讥讽。
“这位沈小姐要求高得很,我们介绍的,只怕入不了她的法眼。”
舒雅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生气地推了推他。
“老公,你这样说太不礼貌了,赶紧和沈小姐道歉......”
我却无所谓地笑笑,把他话里的刺接了过来。
“他说得没错。”
“我这人吃不了苦,找男朋友一定要有钱,还要肯给我花钱。”
舒雅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她看着我,迟疑再三还是开口:
“只要有钱,就算你不爱他,也没关系吗?”
02
这样没关系吗?
我垂下眼。
如果是二十四岁的我听到这个问题,一定会掐着腰气呼呼的反驳:
“怎么会没关系?这个世界上如果没了爱,还有什么意义?”
毕竟,我是靠江妄的爱才活到了二十四岁。
我被江妄捡回家的时候,才九岁。
他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揉捏着我的小腿缓解我的成长痛。
也见证了我从一个孩子,长成一个女人。
可二十五岁的我流着鼻血,拿着白血病的确诊报告,想的却是“去TM的爱能迎万难”。
我不能让江妄再陪我吃苦。
所以我告诉他,我爱上了别人,要去过好日子了。
下着暴雨的夜晚,江妄就跪在地下室门口的积水里,死死攥着我的行李箱。
“阿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可我推开他的手,一字一顿:
“别做梦了!我陪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你就是个废物!拿什么许诺我未来?江妄,你放过我,你不能这么自私。”
一句“自私”,压垮了江妄所有的坚持。
他拉着我行李箱的手,也垂了下去。
思绪回笼,我笑出声,说:
“没关系,没有钱,就什么都没有。”
舒雅挽紧了江妄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些愤愤不平。
“沈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说!”
“爱一个人,就要接受他的全部。”
她顿了顿,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感慨。
“我和我老公认识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住的地方还没现在这个隔间大。”
“可我就是觉得他好,陪着他一路走到事业有成。”
“现在我们生活的很幸福,他也说我是他这辈子,最爱且唯一最爱的人!”
唯一最爱的人?
我朝江妄看去。
他搂住舒雅的腰,补充道:
“你还漏了一句,遇到你,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话中的讥讽刺痛了我,迎上江妄的目光,我嗤笑道:
“是吗?可惜我不像舒小姐这样幸运,遇到一个好男人。”
“因为我以前爱过的人,他出轨了。”
03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舒雅。
和江妄在一起的时候,她是他口中偶尔会提起的学妹。
分手后的第二天,我回出租屋偷偷看望江妄的时候,她是被他抱在怀里拥吻的女孩。
因为太爱,所以接受江妄出轨成了一件很难的事。
那时我试图安慰自己,我和他已经分手了,他有理由去接受一个新人。
可几个月前,我和江妄一起去寺庙求祈福红绳。
一共求了三个。
我一个,江妄一个。
剩下的一个,那天我在舒雅的手腕上看到了。
那一瞬间,我想过冲出去质问江妄,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可脚步才迈出去一步,我又突然想算了。
以什么身份呢?质问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我要死了,不是吗?
脚步硬生生收回来,我安静地看着他和她分开、道别。
最后转身时,和我四目相对。
江妄脸上的表情很生动,怔愣、喜悦、又愣住,最后归于平淡。
“你都看到了?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梨,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我平静地点了点头,说了句“那就好”后,转身离开。
车子驶离巷口时,后视镜里的江妄还站在原地,手中多了一根从未抽过的香烟。
从那以后,我和他就再也没见过。
再见,就是现在。
逼仄的隔间里,一声冷笑炸开。
江妄皱起了眉头,嘴角讥讽的弧度越发明显。
“出轨?沈小姐为了钱抛弃自己的男朋友,难道反过来还要男朋友为自己守牌坊吗?”
听出他话里的针对,舒雅面上带了些尴尬。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沈小姐,你别在意,我老公不是那意思。”
“他以前有个很喜欢的女朋友,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丢下他离开了,我陪了他很久,才陪他走出来,和我在一起......”
“不过要是能见到他那前女友,我真想问一句,看到现在这么优秀的他,她会不会后悔?”
后悔吗?我没说话。
隔间里也诡异地安静下来。
夜色漫进车窗时,舒雅拿着卸妆棉去了洗手间。
隔间里只剩下我和江妄。
呼吸声像是突然被放大了几倍,听得人心烦意乱。
我站起身,抓着梯子想去上铺,身后却突然传来江妄的声音。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又盯上来,我顿了顿,转身回道:
“你想听什么?想听我告诉你,我后悔了吗?”
许是我眼中的情绪太平静,江妄一怔,随即脸上沾满怒气:
“沈梨,我就不该遇见你!”
是不该现在又遇到我,还是九岁那年就不该把我捡回家?
我没问,只是沉默了半晌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江妄,那我祝你以后永永远远,都不会再见到我。”
04
舒雅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爬上了上铺。
她自然地坐到江妄身边,撒着娇让他帮她涂护肤品。
“老公,都这么久了,你的手法怎么还是这么生疏?”
“别忘了,以后你可是要帮我涂一辈子的。”
一辈子,对他们来说,一辈子很长,长到一眼望不到头。
对我来说......鼻子又流血了,滴滴答答差点染红了床单。
我狼狈地堵着鼻子,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这样的月色,不知道还能再看几次。
下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舒雅在和江妄翻阅以前的相册。
舒雅的声音甜的像沾了蜜。
“老公你看,这是我们去普罗旺斯的时候,你说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你等来了我。”
“还有这张,在冰岛看极光,你冻得直发抖还嘴硬说不冷......”
那些穷困潦倒时,我曾和江妄勾着手指约定的地方,有了钱之后,他和舒雅一起去了个遍。
这样一看,我的命可真差劲啊!
像是注定和好日子无缘。
时间又过了很久,下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只剩下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鸣,混杂着细碎的衣物摩擦声。
舒雅的声音变得黏糊糊的,夹杂着几分情动。
“老公,吻我。”
暧昧的喘息像藤蔓,在狭小的隔间里蔓延。
我背过身,把自己蜷缩进被子里。
骨瘦如柴的身体,加上随时会终止的生命倒计时。
这个夜晚,可真冷啊。
......
第二天中午,列车抵达终点。
舒雅挽着江妄的手站在车站过道里,回头看我。
“沈小姐,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吗?”
“或者留个地址也好,等我和老公办婚礼,给你寄请柬。”
“我很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我虚弱地摇摇头:
“到时候再说吧,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江妄冷笑一声。
舒雅还想说什么,身后的列车员追上来。
“这位小姐,你的行李忘了拿了!”
生命最后的时光,记性总是变得特别差。
我道了谢,伸手想接过背包时,手上却突然失了力。
四四方方黑色的背包掉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江妄和舒雅循声望去。
背包敞开,露出木质骨灰盒上,我黑白的照片。
江妄脸上,骤然一片惨白。
第二章
05
舒雅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抓紧了江妄的手臂,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那,那是......”
江妄的目光死死钉在骨灰盒上,那双总是带着讥诮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震惊、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列车员也被这意外惊住,愣了一下才弯腰帮我捡起背包。
递还给我时,语气里还带着些小心翼翼:
“小姐,你的东西,请拿好。”
“谢谢。”
我接过背包,重新背好,准备转身离开。
“沈梨。”
江妄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那是什么?”
他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舒雅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劝道:
“老公,别问了......”
我深吸一口气,高原稀薄的空气让我的胸口有些发闷。
回过头,对上江妄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无波:
“没什么,一个盒子而已。”
“什么盒子?骨灰盒吗?”
他向前踏了一步,语气咄咄逼人:“你带着骨灰盒来西藏?谁的?”
站台上的风掠过我的脸颊,带着寒意。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视若生命、如今却形同陌路的男人,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你以为是我的吗?”
“朋友寄存在我这儿的工艺品罢了,样子是有点晦气。”
我故意颠了颠背包,语气尽量轻松。
“吓到你们了?不好意思。”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但我只能赌。
赌江妄的骄傲,赌他不愿在新婚妻子面前,对一个“贪得无厌的前任”刨根问底。
果然,他收敛了神色,只是目光迟迟未在我身上离开。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我眼前阵阵发黑。
我撑着遮阳伞挡住阳光,转过身。
“没别的事,我们就在这儿分别吧。”
坐进出租车,车辆启动,开往更远的远方。
我从后视镜里往后看,江妄的目光还看着这里。
江妄,这次是真的要再见了。
......
抵达萨普神山山脚时,已经临近傍晚。
夕阳把雪山染成金红色,几头牦牛甩着尾巴在溪边喝水。
我找了家挂着经幡的民宿住下。
老板娘是个藏族大姐,递来酥油茶时笑着说:
“姑娘,一个人来的?我们这儿,最适合一个人来放松心情了。”
我捧着温热的茶碗,望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阳光叫醒的。
我按老板娘指的路,去了山腰上的一座寺庙。
寺庙门口的转经筒被磨得发亮,几个穿着藏袍的老人正慢慢走着,嘴里念着经文。
我一步三叩首,求来一块祈福牌。
笔尖划过木头时,留下浅浅的痕迹。
把木牌挂在挂满红绳的树上时,风正好吹过,满树的祈福牌叮当作响。
转身的刹那,视线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是江妄。
06
周围的风突然停了,经幡垂落下来。
江妄的目光还落在我身上,带着我看不懂的复杂。
身后却传来舒雅的声音,甜得像裹了层蜜。
“老公,原来你在这里。”
她提着裙摆走上石阶,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沈小姐也在啊,好巧。”
我没接话。
舒雅自然地挽住江妄的胳膊,侧头对我解释:
“本来我们打算在那曲多待两天的,老公说想提前来萨普神山看看拍婚纱照的场地。”
她语气里带着点嗔怪,眼神却扫过我的脸。
“原来沈小姐也是要来萨普神山,怎么不早说呢?这样我们还可以一起。”
我没错过她话里那若有若无的刺。
也许她察觉到我和江妄之间的关系,从火车上那个夜晚开始,她就变得如此。
那些涂抹护肤品、翻阅相册的亲密,也都是她故意展示给我看的。
我叹了口气:“我不想打扰你们。”
舒雅眼睛一亮,像是刚想起什么。
“沈小姐,听说你以前是服装设计师?”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二十五岁那年,我在地下室化婚纱设计图。
婚纱的蕾丝花边是米白色,领口绣上萨普神山的格桑花。
“江妄,到时候我们穿着格桑花结婚,一定会有好运的。”
可惜,命运弄人。
第二天,我就在医院确诊了白血病。
我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涩意。
“算是吧,很久没做了。”
舒雅拉着我的手腕,指甲似是不小心掐了我一下。
“沈姐姐,我正愁婚纱的款式呢,你帮我参考参考好不好?我老公说你眼光特别好。”
我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听到江妄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如果你是担心报酬,大可不必。”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现金,“我还不至于连咨询费都付不起。”
舒雅“呀”了一声,抬手去推他:“老公,沈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着那叠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江妄攥着第一笔工资,在小吃摊给我买了一个镀银的戒指。
他说:“等以后赚了钱,给你买钻戒”。
现在他有足够的钱买无数颗钻戒,却再也不是给我的了。
我轻轻挣开舒雅的手,声音平静。
“不用钱,我帮你看看。”
江妄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没想到我会答应。
舒雅立刻喜笑颜开,从包里掏出平板。
“你看这几款,我觉得这款鱼尾的不错,江妄却说不喜欢......”
她的声音渐渐模糊,我看着屏幕上洁白的婚纱,眼前却晃过地下室里那张泛黄的设计稿。
风又起了,经幡重新扬起,猎猎作响。
我指着屏幕上一款简约的婚纱,轻声道:
“这款不错,领口绣上格桑花的话,会很配神山的背景。”
江妄突然抬头看我。
他大概想起,当年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07
接下来的两天,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但好在主要只陪着舒雅在山脚下的裁缝铺修改婚纱。
藏蓝的布料上绣着银线格桑花,针脚穿过布面时,
总让我想起五年前在地下室,我趴在缝纫机上给江妄补衬衫的日子。
他那时总说:“阿梨绣的补丁都比新买的好看”。
现在想来,不过是穷日子里的甜言蜜语。
山脚下的温度低,江妄从行李箱里拿出件驼色风衣,自然地披在舒雅肩上。
他的目光扫过我,落在我单薄的外套上,眉头瞬间拧成结。
“你就只穿这个?”
我点点头:“不冷。”
他冷笑一声,语气里的嘲讽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些年,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我没回话。
总不能告诉他,或许是大限将至,我甚至觉得有些热。
天色暗下来时,民宿的灯一盏盏亮起。
我走出房间,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萨普神山的夜空低得像要压下来,星星密得能接住人的目光。
这样震撼的美,马上就再也看不到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江妄站在廊下,没过来。
我们隔着半院的月光,相顾无言。
“江妄。”我先开了口。
“这句话我以前说过,但现在还想再说一句。提前祝你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这四个字在舌尖滚过,带着涩味。
时至今日,我才敢承认,我仍然没有放下他。
所以我和他没能走到的结局,就送给他们吧。
江妄的身躯猛地一震,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
他突然笑了,望向我的目光露出鄙夷。
“沈梨,你知道吗?你虚伪得让我想吐。”
他转身就走,皮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在石凳上坐了整夜,天光大亮时,我虚弱的已经站不起身。
不远处的空地上,舒雅已经化好了妆,红色的藏式头冠衬得她眉眼明艳。
她提着婚纱裙摆,一步步朝站在前方的江妄走去。
我笑了。
“当——”
远处寺庙的钟声敲响,沉闷而悠长。
时钟上的时间,跳到了10点18分。
我突然觉得身体变得很轻,像被风托了起来。
最后一眼,我望向江妄。
他像是有所感应,猛地回头。
08
江妄没看到我倒下的瞬间。
舒雅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声音娇俏:“老公,走了,去拍照。”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恍惚。
她身上的婚纱,领口绣着银线格桑花。
和很多年前,那个躺在地下室抽屉里的设计稿,一模一样。
他的思绪被拽回五年前。
在出租屋门口再看到沈梨的时候,他是高兴的,以为她回来了。
可看到她眼底那片死水般的平静,他突然意识到,尽管沈梨看到了他和舒雅拥抱,她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
那些冲到嘴边的解释,“我和舒雅没有关系”、“我推开了她”、“红绳只是她帮我拿下项目后的谢礼”全都哽在喉咙。
最终,只化作一句淬了毒的话:“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沈梨,我不是非你不可。”
他想看她哭,看她闹,哪怕一丝嫉妒也好,而不是那样平静地转身,仿佛他早已无关紧要。
沈梨离开后,他过了很长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
舒雅一直在身边陪着他。
不可否认,舒雅温柔体贴,在他最颓废的时候给予慰藉,他或许有过片刻的动摇和错觉。
可每每这时,沈梨的影子总会浮现。
她笑的样子,她为他缝补衬衫时低垂的眉眼,她在贫寒里依然亮晶晶看着他的眼神。
他经常会想,要是沈梨知道他有钱了,会不会回来找他?
他气自己的无能,为一个狠心的、贪慕虚荣的女人牵肠挂肚。
久而久之,恨意滋生。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愿意再等等他?
求婚是舒雅主动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和沈梨哪儿都不像的女人,心想,算了,他不能再耽误这个姑娘。
订婚、领证,一切都匆匆忙忙。
直到手机备忘录弹出提醒,那个标红的日期越来越近。
那是他和沈梨约定的,三十岁去萨普神山办婚礼的日子。
鬼使神差地,他对舒雅说:“我们去萨普神山拍婚纱照吧。”
他没想过会再遇到沈梨。
更没想到,重逢时她依旧那样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
凭什么只有他在过去的泥沼里痛苦挣扎?
凭什么她能如此云淡风轻?
于是,恨意催生出更恶毒的语言,一句句往外抛。
仿佛只有刺痛她,才能证明自己不曾被完全遗忘,才能掩盖那份从未熄灭的、可笑的爱意。
“老公?老公!”
舒雅又在喊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伴随着由远及近的救护车长鸣。
江妄猛地回过神来,视野聚焦,看见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匆匆跑向院廊方向。
他心头无端一空,下意识地问:“发生了什么?”
民宿的老板娘跟着跑出来,面色惨白,带着哭腔:
“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姑娘......没了!就刚才,在石凳那边......”
“轰——”
江妄的耳边万籁俱寂,只剩下高原凛冽的风声,像一把钝刀,割着他空洞的心。
09
江妄猛地冲了出去,拦在路边疯狂挥手。
出租车停在面前时,他拉开车门就要坐进去。
舒雅追了上来,眼里含着泪:“老公,你要去哪儿?我们的婚纱照还没有拍完......”
江妄没有回头。
舒雅的声音突然拔高。
“你是去找沈梨,对不对?”
“她就是当年嫌你穷、骂你是废物的那个女朋友,是不是?!”
“为什么过了五年,你还是忘不了她?江妄,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妻子!”
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
舒雅抓住他的手腕,眼底猩红。
“江妄,今天你要是走了,我们就彻底结束了!就算这样,你还是要走吗?”
江妄终于转过头,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喉结滚动了很久,只吐出两个字:
“抱歉。”
车门“砰”地关上,出租车扬尘而去。
江妄赶到医院时,医生已经给沈梨盖上了白布。
他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到病床前。
颤抖的手伸出,想要触碰,却又在即将碰到白布时猛地缩回。
就在这时,负责的医生拿着病历本走了进来,看到悲痛欲绝的江妄,叹了口气:
“先生,请节哀。您是沈梨女士的家人吗?”
江妄猛地抬起头,神情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会突然......”
医生翻阅着查到的病历:“遗传性白血病,病史应该有几年了。”
“她之前应该一直在进行保守治疗,但情况......看来是急转直下。”
“这种家族遗传性的,到了特定年纪,往往就很难......”
白血病......遗传性......
江妄猛地想起了沈梨曾和他提起的,她的父母都是在三十岁左右去世的。
所以,五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她流着泪,说着最残忍的话推开他。
不是因为她爱上了别人,不是因为她嫌他穷!
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病了,知道她可能活不久!
知道跟着他,只会把他一起拖入无底深渊,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江妄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掀开了白布的一角,露出了沈梨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
那么瘦,那么苍白,像一尊易碎的瓷偶。
“阿梨,我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该看出来的,我该看出你瘦了那么多,脸色那么差。我他妈竟然还那样说你,骂你贪得无厌,骂你虚伪......我真是个混蛋!天底下最该死的混蛋!”
他攥紧了床单,身体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实话!你骗得我好苦,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恨了你五年!这五年,这五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扛着这些......”
他跪在那里,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发出了绝望而痛苦的嚎啕。
“阿梨!”
10
取回骨灰那天,天空飘着细雨。
江妄捧着那个小小的木盒,指尖反复摩挲着盒面上雕刻的格桑花。
舒雅来送他,站在殡仪馆门口,眼眶通红:“值得吗?”
他没有回头,只是把转让公司的文件和离婚协议一起递过去,一半资产划到了她名下。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欠了两个人。
一个是沈梨,一个是眼前人。
舒雅接过文件,看着他抱着骨灰盒走进雨里的背影,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江妄,你这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
他还是没有回应。
再次回到萨普神山时,已是深秋。
江妄在山脚下盘下了那家挂着经幡的民宿,就是沈梨曾经住过的那家。
他把沈梨骨灰葬在民宿后院的那棵老松树下,树根朝着雪山的方向。
他也经常会去山腰的寺庙祈福。
寺庙的喇嘛说他心不静,他只是笑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雪落了又化,经幡旧了又换。
某天傍晚,他从寺庙要离开时,一阵风将一个祈福牌从树上掉下来,正好落在他脚边。
木牌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看清:
“江妄一定要平安快乐。”
没有署名,可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沈梨的字迹。
江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木牌,捂在胸口。
心脏在胸腔里跳着,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对着木牌轻声说:“阿梨,我会的。”
时间又过去很久很久,山脚下的民宿成了当地的一个传说。
来神山拍婚纱照的新人总会听说,有个汉族男人守着一家店,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也有人问他一个人等在这里,不孤单吗?
他总会笑一笑,摇摇头。
“不孤单,她会回来的。”
江妄想:
只要他守着这里,总有一天,风会把沈梨带回来的。
就像当年,沈梨总能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笑着出现在他面前,说:
“江妄,别怕,我在。”
山脚下的格桑花又开了,一片一片,漫过草甸,朝着雪山的方向蔓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