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我和男友早早就约好,要去哈尔滨赴一场冰雕之约,在漫天寒意里一起倒数跨年。
出发前一小时,他斜倚在玄关的衣帽架旁,指尖在订票软件界面凝滞了半分钟,尾音却裹着藏不住的慌乱:
“宝宝,对不起,欣宜她一个人去三亚看海,情绪一直不好,我得过去陪她、哄她。我已经把高铁票改去三亚了,你先去哈尔滨好不好?委屈你一个人跨年了,等我哄好欣宜,明天就马上去找你。”
我望着他刻意飘开、不敢与我对视的目光,没有争执,也没有追问,只轻轻应了一声“嗯”,声音淡得像窗外的寒风。
我指尖快速退掉去哈尔滨的高铁票,然后订了张飞往港城的机票——
那里没有凛冽寒风,没有落空的约定,只有热气腾腾的烟火美食,还有等了我七年的竹马谢泽宇。
我知道,他一定会提着我最爱的葡挞,揣着温温热热的珍珠奶茶,在机场出口等我。
这一次奔赴,是告别,也是新生。
玄关的衣帽架旁,叶燊斜倚着,手机屏幕幽暗的光打在他脸上,那光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犹豫不决的心。
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一下,两下,吞咽的动作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宝宝,抱歉。”
声音软得像棉花糖,那种在东北零下二十度的街头会迅速冻硬的棉花糖。
他叫我“宝宝”,这个称呼在我们恋爱的两年里出现过无数次,在耳边,在电话里,在微信语音中,每一次都裹着糖霜般的甜。
可这次不一样。
尾音带着慌,那种想掩饰却从骨缝里渗出来的慌。
“我青梅蒋欣宜她一个人去三亚看海情绪不好,我得去哄。”
嗯,蒋欣宜。
这个名字,在过去的两年里,像是我们关系里一根永远拔不掉的细刺。
不致命,但总会突然扎一下,提醒我它的存在。
她是叶燊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女孩,会在深夜给他打电话说“睡不着”的女孩,会在他生日那天“恰好”也飞到我们在的城市,会在他朋友圈下评论“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的女孩。
“我把我的高铁票改去三亚了,”他继续说,视线从屏幕上抬起来,终于对上我的眼睛,但只一秒,又飘开了,落在我身后那扇紧闭的门上,“你先去哈尔滨,只能委屈你自己一个人去倒数跨年了,等欣宜明天我一定赶到。”
我看着他飘忽的目光,看着他那双曾专注凝视我的眼睛此刻像迷路的小鹿,在寻找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我听见自己轻轻“嗯”了声。
只有一个音节,轻得几乎要融化在北方干燥的暖气里。
叶燊似乎松了口气,肩膀微微下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考试。“我就知道宝宝最懂事了,”他走过来,伸手想摸我的头发,那个他习惯性做的动作。
我微微侧身,避开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收回。
“那我得赶紧去机场了,欣宜在三亚情绪真的很糟,她父母都不在身边,我实在不放心。”
他边说边穿上外套,动作匆忙,像在逃离什么。
“叶燊。”我叫住他。
他转身,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或许还有一丝不耐烦。
机场、航班、另一个需要他的女孩,这些都在拉扯他的注意力。
“我们约好了,”我说,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陌生,“一起去哈尔滨看冰雕跨年,这是我们的第二个新年。”
他愣了一下,随即表情软化下来,那是一种混合了歉意和理所当然的复杂表情。
“我知道,宝宝,我知道。但特殊情况嘛,欣宜她真的需要人陪,就一天,我明天一定赶到,我们一起在哈尔滨跨年,我保证。”
保证。这个词他说过很多次。保证不会再因为蒋欣宜的突然来电而离开我们的约会,保证会处理好和她之间的界限,保证在他心里我永远是最重要的。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两年的男人,看着他那张在冬日晨光里依然好看的脸,看着他眼睛里倒映出的、有些陌生的自己。
“去吧,”我说,转身调整行李箱的把手,“别让她等太久。”
他如获大赦,匆忙上前在我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冰凉而匆忙。
“我爱你,等我。”说完这句话,他拉开门,冷风灌进来,然后门关上了。
脚步声渐远,电梯“叮”的一声,然后是下降的嗡鸣。
玄关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两个并排的行李箱——
一个我的,一个原本应该是他的。
墙上的时钟滴答走着,离我们原计划出发去高铁站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哈尔滨的冰雕,中央大街的鹅毛大雪,松花江畔的烟火倒数,所有这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被我们反复想象、期待的场景,此刻像被戳破的泡泡,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动,站在原地,直到双腿发麻。
然后我拿出手机,打开订票软件。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哈尔滨到港城的航班信息一条条跳出来。
我选了最近的一班,支付,收到确认短信。
退掉他那张早已被改签的高铁票,退掉我们在哈尔滨预订的民宿。
房东发来询问消息,我简单回复“计划有变”,没有解释。
解释什么呢?
说我的男朋友在出发前一小时决定去温暖的三亚安慰他情绪低落的青梅,留下我一个人去零下二十度的哈尔滨等待一个孤零零的跨年?
我走进卧室,打开衣柜。
原本精心搭配的厚羽绒服、雪地靴、毛线帽和手套被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上。
取而代之的是轻薄的毛衣、长裙、一件风衣。
港城的十二月,平均温度23度。
行李箱被重新整理,从冬日的厚重变成南方的轻盈。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叶燊发来的微信:「已到机场,宝宝记得穿暖,哈尔滨冷。」
我没有回复。
另一条消息进来,来自谢泽宇:「航班号发我,机场等你。葡挞买刚出炉的,还是老规矩?」
我看着这条消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谢泽宇,那个从我五岁起就住在我家隔壁的男孩,那个陪我度过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竹马,那个在我和叶燊在一起后主动退到朋友位置的男人。
他等我七年了。
从我第一次说“我只把你当哥哥”,到我和叶燊确定关系的那天,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你幸福就好”,再到后来每一次我和叶燊吵架后,他默默地听我哭诉,从未说过“我早就告诉过你”。
我回复:「航班号CAxxxx,预计下午四点二十抵达。葡挞要刚出炉的,奶茶三分糖。」
几乎是秒回:「收到。一路平安。」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追问为什么突然改变计划,没有问叶燊在哪里。他只是说“收到”和“一路平安”。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公寓,门在身后锁上。电梯镜面里映出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围着浅灰色围巾的女人,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那是一种近乎决绝的亮。
去机场的路上,我关掉了手机。
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不需要看叶燊可能发来的关于蒋欣宜的更多消息,不需要想象此刻他在飞往三亚的航班上是怎样的心情——
是焦急,是不安,还是对那个需要他的女孩的温柔牵挂?
机场里人潮涌动,元旦假期的氛围浓郁。
成群结队的情侣,兴奋的家庭,拖着行李奔向各自目的地的旅人。
我办理值机,过安检,在登机口附近的咖啡店坐下,点了一杯美式。
苦,但清醒。
手机重新开机,一连串的提示音。叶燊的未接来电三个,微信消息十几条。
「宝宝登机了吗?」
「哈尔滨下雪了吗?拍给我看看。」
「欣宜刚才又哭了,她失恋了,男朋友劈腿,我都不敢想她一个人在三亚海边有多难过。」
「我会尽快处理好,明天最早一班飞机去哈尔滨。」
「宝宝你怎么不理我?生气了吗?」
最后一条是二十分钟前:「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对,但我真的没办法放下欣宜不管,她就像我妹妹一样。你理解的,对吧?」
我看着这些消息,一条条,字里行间写满了他的为难、他的选择、他的理所当然。
蒋欣宜像他妹妹一样,所以他必须在我们的跨年之旅前一刻飞往三亚。
蒋欣宜情绪不好,所以我可以被留在计划里,等待一个“明天一定赶到”的承诺。
我没有回复,只是截了图,然后打开通讯录,找到叶燊的名字,手指在“删除联系人”上停留了数秒,最终没有按下去。
不是不舍,只是觉得,这个动作应该在更合适的时刻完成。
广播响起登机通知,我收起手机,拉起行李箱。
穿过廊桥,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飞机缓缓滑行,加速,抬升,城市在脚下越来越小,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云层之上,阳光刺眼。我拉下遮光板,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的,是七年前谢泽宇在高考结束那晚对我说的话。我们坐在学校天台上,夏夜的风温热,远处城市的灯火如星海。
“慕鱼,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回头看看,我一直在。”
那时的我笑着拍他的肩:“说什么呢,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哥哥。”
他当时没有笑,只是看着我,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我不想当你哥哥。”
后来,我遇见了叶燊,一见钟情的浪漫,轰轰烈烈的追求,所有偶像剧般的桥段。
谢泽宇参加了我们的订婚宴,举杯祝福时笑容完美。
再后来,他申请了港城的工作,离开我们共同长大的城市。
“那里有海,有美食,适合重新开始。”他走前对我说。
飞机轻微颠簸,空姐温柔的提示音响起。我睁开眼,望着头顶阅读灯投下的一小圈光晕。
两年。
我和叶燊在一起的两年,有多少次因为蒋欣宜的“特殊情况”而改变计划?
第一次是我生日那晚,他接到蒋欣宜的电话说她急性肠胃炎进了医院,他匆忙离开,留下我和未吹熄的蜡烛。
最后一次,是现在。
每一次,他都用那双写满歉意的眼睛看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她就像我妹妹”,“宝宝你最懂事了”。
懂事的女孩会得到奖励吗?不,懂事的女孩只会得到更多的“懂事”要求。
飞机开始下降,穿过云层,港城的海岸线在视野中逐渐清晰。碧蓝的海,白色的浪,沿着海岸线延伸的城市建筑,与哈尔滨的冰雪世界截然不同。
落地,开机。
叶燊的来电第一时间跳进来,我按了静音。
谢泽宇的消息:「到了吗?我在出口C。」
我拉着行李箱走向出口,心跳不知为何有些加速。穿过人群,视线在接机的人群中搜寻,然后定格。
他站在那里,简单的白衬衫,卡其色长裤,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七年过去,谢泽宇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轮廓更加分明,站在人群中,安静而挺拔。
我们的目光穿过人群相遇。
他笑了,那个我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笑容,温暖,直达眼底。
我走向他,一步一步,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发出规律的滚动声。周围是重逢的拥抱,热烈的对话,机场广播,所有这些声音都渐渐退去,成为背景。
直到我停在他面前。
“慕鱼。”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温和。
“泽宇哥。”我听见自己说,这个称呼有七年没有叫出口了。
他把手里的纸袋递过来,热气透过纸袋传出,带着甜香。
“葡挞,刚出炉的。”又从另一边拿出奶茶,“三分糖,珍珠加倍,对吧?”
我接过,指尖触到温暖的纸袋,突然眼眶发热。“你还记得。”
“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他轻声说,然后自然地接过我的行李箱,“车在外面,先送你回住处?还是想先逛逛?”
我深吸一口气,港城温暖湿润的空气充满肺腑,带着海的味道。
“先逛逛吧,”我说,“我想看看这里的海。”
谢泽宇点点头,没有多问,拉着行李箱转身带路。我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宽阔的肩膀,稳定的步伐。
手机又在口袋里震动,叶燊的名字在屏幕上执着地闪烁。
我看了一眼,然后按下关机键。
这一次奔赴,我不用再转身回来了。
港城的海风温和湿润,与哈尔滨凛冽的干冷是两种极端。
谢泽宇的车沿着海岸线行驶,窗外是午后波光粼粼的海面,几艘白色游艇点缀其间,悠闲得像这个城市本身的节奏。
“累了可以先睡会儿,”谢泽宇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什么,“到市区还要半小时。”
我摇摇头,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手机在口袋里沉默如石,关机的决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与过去二十四小时的一切暂时隔绝。
“伯母知道你过来吗?”他问,语气随意。
“还没说。”我顿了顿,“不想让妈妈担心。”
谢泽宇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那目光短暂而克制。“明白。”
车里流淌着低柔的爵士乐,钢琴声像水滴落在心湖,一圈圈涟漪扩散。我靠着车窗,终于问出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突然来港城?”
前方红灯,车缓缓停下。谢泽宇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两下,节奏与音乐契合。“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如果我不想说呢?”
“那就不说。”绿灯亮起,车重新启动,“你来了,这就够了。”
简单一句话,却让我喉咙发紧。
这些年,叶燊总是追问,迫切地想要解释,想要我理解,想要我接受那些一次次因蒋欣宜而改变的计划。
而谢泽宇只是安静地等待,给予空间,不问缘由。
“我和叶燊...”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本来要去哈尔滨跨年。”
“嗯。”
“出发前一小时,他改签去了三亚。蒋欣宜失恋了,一个人在三亚,情绪不好。”
我说得很平静,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谢泽宇没有插话,只是听着,偶尔从后视镜投来一瞥,目光里有种深沉的关切。
“他让我先去哈尔滨等他,说明天一定赶到。”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觉得脸部肌肉僵硬,“我没去。退了票,买了来港城的机票。”
车驶入一条林荫道,两旁是高大的棕榈树,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光影。谢泽宇将车停在一家临海咖啡馆前,熄了火。
“到了,”他说,转身看我,“这家店露台看海角度最好,他家的海盐焦糖拿铁你会喜欢。”
没有评价,没有安慰,没有对叶燊的指责。他只是给了我一个选择:要不要下车,喝杯咖啡,看看海。
我解开安全带。“好。”
露台确实如他所说,视野开阔。蔚蓝海面延伸至天际,与淡蓝色的天空在远处交融。我们选了靠栏杆的位置,海风拂面,带着淡淡的咸味。
谢泽宇点了两杯海盐焦糖拿铁,又加了份提拉米苏。“你中午在飞机上肯定没吃好。”
等待咖啡的间隙,我终于打开手机。开机画面亮起,随后是连续不断的震动。三十七个未接来电,五十二条微信消息,全部来自叶燊。
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慕鱼,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关机?我很担心,回复我好吗?」
往上翻,消息从最初的解释,逐渐变成困惑,最后是焦急。
「哈尔滨民宿老板说你退房了,为什么?」
「我打电话到高铁站,你的票也退了,你去哪儿了?」
「接电话,求你了。」
「是不是因为我改签去三亚你生气了?我可以解释,欣宜她真的需要人...」
「慕鱼,别这样,我很害怕。」
我看着这些消息,指尖冰凉。曾几何时,他每一次的焦急和担忧都会让我心软,让我觉得至少他是在乎我的。可现在,那些字句像隔着毛玻璃观看,模糊而遥远。
“要回吗?”谢泽宇问,声音平静。
我摇摇头,将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朝下。“不知道回什么。”
“那就先不回。”他将服务生送来的咖啡推到我面前,“尝尝看。”
我抿了一口,海盐的微咸与焦糖的甜在舌尖交融,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咖啡的苦。温暖从喉咙滑入胃里,奇异地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好喝。”我说。
谢泽宇笑了,眼角有细纹,那是岁月赠予的温和印记。“我记得你以前就喜欢咸甜搭配,薯条要蘸冰淇淋,月饼只吃蛋黄莲蓉。”
那些遥远的记忆被唤醒,像被珍藏已久的照片,微微泛黄但清晰。“你还记得。”
“都记得。”他轻声重复了机场的那句话,然后望向海面,“港城的冬天很温和,但海风大。明天带你去南丫岛?那里有不错的海鲜,还有一家手工姜糖店,你一定会喜欢。”
“你明天不用工作吗?”
“我休了年假,”他转头看我,目光坦然,“从今天开始,到元旦结束。”
我一怔。“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不知道。”他摇头,“但我希望你会来。”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涟漪。我低头搅动咖啡,奶泡在杯中旋转,形成小小的漩涡。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电话。叶燊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执着得令人窒息。
谢泽宇没有看手机,只是望着我,等待我的决定。
震动停了,然后又响起。一遍,两遍,三遍。
在第四遍响起时,我按下了接听键。
“慕鱼!”叶燊的声音几乎是冲出来的,焦急,慌乱,带着喘息,“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在哪里?为什么退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很担心你!”
背景音里有海浪声,风声,还有隐约的女声呼唤:“叶燊哥哥,帮我涂下防晒好吗?”
我握紧手机,指节泛白。“我在港城。”
“港城?”叶燊显然愣住了,“你去港城干什么?我们不是说好去哈尔滨吗?”
“你改签了。”我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我是改签了,但我说明天就会赶到哈尔滨!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为什么一声不响就去港城?你和谁在一起?一个人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连珠炮。我能想象他在三亚的海滩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可能还握着防晒霜,眉头紧锁,表情是混合了担忧与不解的焦躁。
“我和谢泽宇在一起。”我说。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只有海浪声和风声。长久的沉默,长得我以为信号断了。
“谢泽宇?”叶燊的声音再响起时,变了调,从焦急转为某种压抑的冷硬,“你去找他了?在我们要一起跨年的时候,你去找另一个男人?”
“你在陪另一个女人。”我轻声说。
“那不一样!欣宜她情绪崩溃了,她需要我!谢泽宇呢?他为什么在港城?你们约好的?”
我看着对面的谢泽宇,他正安静地喝着咖啡,目光投向远方的大海,给我充分的隐私空间。
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腕上一块低调的机械表,是我很多年前送他的生日礼物——
那时我们还只是青梅竹马,礼物价值不过几百块,他却戴到现在。
“没有约好,”我说,“临时决定的。”
“所以你就这样跑去找他?”叶燊的声音提高了,“江慕鱼,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我正在三亚安慰一个失恋痛苦的朋友,而你却跑去港城见一个对你别有居心的男人?”
别有居心。这个词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刺入某个我一直回避的痛点。
“叶燊,”我深吸一口气,“蒋欣宜每一次‘情绪不好’,你都会去陪她。去年我发烧到39度,你在陪她过生日。半年前我们的纪念日,你在机场接从国外回来的她。现在,我们的跨年之旅,你在三亚陪她看海。”
“这些情况不一样!”他辩解,“欣宜她...她在国内没有亲人,我是她最亲近的人,我不能不管她。”
“那我呢?”我问,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透过话筒传递,“我是你的什么人?一个永远排在蒋欣宜之后的选项?”
“你不是选项,你是我的女朋友!”叶燊急切地说,“你和欣宜不一样,你比她坚强,比她独立,你能理解我...”
“所以我的理解和独立,就成了你一次次选择她的理由?”我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叶燊,我累了。”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慕鱼,别这样,”他的声音软下来,带着恳求,“我承认,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但欣宜她真的很难过,她男朋友出轨,骗走了她所有积蓄,她站在海边跟我说想跳下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你能理解的对吗?”
又是“你能理解的对吗”。这句话像一句咒语,在过去两年里无数次出现,而我每次都中了咒,点头说“我理解”。
“我不理解。”我说。
叶燊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愣住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她的每一次危机,都要你来解救。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要为她让步。我不理解,叶燊,真的不理解。”
“因为她只有我!”叶燊的声音再次激动起来,“慕鱼,你不能这么自私!欣宜她...”
“我自私?”我打断他,突然笑了,笑声干涩,“对,我自私。自私到不想在跨年夜一个人去零下二十度的哈尔滨,等一个可能不会来的人。自私到想被人放在第一位,哪怕只有一次。自私到...累了,不想再理解了。”
“慕鱼...”
“叶燊,你好好陪蒋欣宜吧。”我看着远处海面上飞翔的海鸥,它们自由地盘旋,不受任何牵绊,“不用担心我,我在港城很好。”
“你和谢泽宇在一起,这叫我怎么不担心?”他的声音里有了怒意,“他知道你有男朋友吗?他知道我们本来要一起跨年吗?他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他没有计划,”我说,“是我来找他的。”
“所以你是故意的?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不是报复。”我闭上眼睛,海风吹在脸上,带着湿润的凉意,“只是选择。”
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叶燊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背景里蒋欣宜隐约的呼唤:“叶燊哥哥,我脚被贝壳划伤了...”
“欣宜受伤了,我得去看看。”叶燊说,语气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匆忙,“慕鱼,我们晚点再谈。你...你在港城注意安全,我明天,明天就飞过去找你,我们好好谈谈。”
“不用了。”我说。
“什么?”
“不用来找我。”我睁开眼睛,海面在阳光下闪烁如碎钻,“叶燊,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你什么意思?江慕鱼,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变得尖锐。
“我的意思是,”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这次,我想先为自己考虑。”
挂断电话,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海浪声,风声,咖啡馆里低低的交谈声,和远处孩童的笑声。
我将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暗下去,像一声叹息。
谢泽宇这时才转回目光,轻声问:“还好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已经微凉,苦涩更明显。
“他明天要来找我。”我说。
“你会见他吗?”
“不知道。”我诚实地说,然后看向谢泽宇,“你会觉得我这样很糟糕吗?和男朋友吵架,跑到另一个城市,找另一个男人...”
“你不是来找我的。”谢泽宇平静地打断我,“你是来港城的。而我只是恰好在这里。”
我怔怔地看着他。
“慕鱼,”他向前微微倾身,目光温和而坚定,“你不需要为自己的任何决定向我解释或道歉。你来了,我很高兴。仅此而已。”
眼泪突然涌上来,毫无预兆。我慌忙低头,但已经来不及,一滴泪落在咖啡杯里,激起微小的涟漪。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
“嘘。”谢泽宇递过来一张纸巾,没有多问,没有安慰,只是安静地陪伴。
我擦掉眼泪,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再抬头时,谢泽宇正望向大海,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提拉米苏要化了。”他说,将甜品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勺子,挖了一小块。甜,微苦,醇厚的口感在舌尖化开。美食真的有治愈的力量,哪怕只是暂时的。
“明天真的去南丫岛吗?”我问,声音还有些哑。
“如果你想去的话。”谢泽宇转头看我,眼睛里有淡淡的笑意,“那里有全港城最好吃的蒜蓉蒸虾,还有一家豆腐花店,老板娘说自己做的姜糖能治百病。”
“我想去。”我说。
“好,那明天一早我去接你。”他顿了顿,“你住哪里?酒店订了吗?”
我这才想起,匆忙之间只买了机票,完全没考虑住宿问题。
谢泽宇看出了我的窘迫,自然地接过话:“我公寓有空房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者我帮你订酒店,看你更习惯哪种。”
我看着他那双干净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试探或暧昧,只有坦然的关心。
“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他说,“公寓有两个卧室,平时就我一个人,很安静。而且离海边近,早上可以看日出。”
我想了想,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谢泽宇微笑,那笑容让人安心,“走吧,带你去买点日用品,然后回家。”
“家”。他说得很自然,而我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
买单时,我注意到谢泽宇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新消息,来自“李医生”,内容是提醒他下周复诊。我瞥了一眼,没有多问。
走出咖啡馆,夕阳已经开始西斜,将海面染成金红色。我们沿着海岸线散步,谢泽宇推着我的行李箱,我走在他身边,手里还捧着那杯没喝完的咖啡。
“港城的日落很美,”他说,“但日出更美。明天如果起得早,可以看。”
“好。”我点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叶燊的消息:「慕鱼,我们得谈谈。等我处理好欣宜的事,我会去找你。我爱你,别做傻事。」
我没有回复,将手机调成静音。
远处的天空,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最后的光芒洒向人间。而东方的天际,已经隐约可见深蓝色的夜幕和第一颗星。
这一天,漫长得像一个季节。
而我知道,有些东西,就像这落日一样,一旦沉下去,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