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风卷着深秋的碎叶,不是那种干脆的落,是带着点蔫蔫的湿意,贴在“醉仙楼”那扇掉了漆的木门上,又被穿堂风裹着撞回去,发出呜呜的响,像谁藏在门后偷偷哭。门楣上的“醉仙楼”三个字,红漆掉得只剩边角,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风一吹,挂在旁边的破灯笼晃啊晃,灯穗子上沾着的灰簌簌往下掉。
他趴在最里头那张油腻的木桌上,桌面像是被百年的酒渍泡透了,泛着一层暗沉的光,角落里还堆着几粒发黑的花生壳,被他垂着的袖子扫了扫,滚到桌腿边停下。他指节泛白地攥着个空酒壶,壶是粗陶的,壶嘴缺了个小口,壶身上画的梅花早被磨得看不清轮廓,只有壶底还沾着一圈干硬的酒垢——最后一滴残酒,半个时辰前就被他侧着壶身,舌尖凑着壶嘴舔得干净,连壶壁上的酒气都快散没了。
“没钱还敢来赊酒?”店小二叉着腰走过来,粗布衣裳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结实的腱子肉,手心里还沾着刚擦桌子的油腻。他说话时带着股子不耐烦,唾沫星子落在他沾满尘土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掌柜的都发话了,再赖着不走,就把你那挂在腰上的破剑当了!看能不能换两文酒钱!”
他缓缓抬头,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脖子转的时候还能听见细微的“咔”声。眼里蒙着一层浑浊的雾,像是蒙了层没擦干净的窗纸,连店小二那张皱着眉的脸都看得模糊。曾经能在月光下舞出银弧的手,此刻指节粗大,指缝里嵌着没洗干净的泥,连攥着空酒壶的力气都快没了,指腹贴着粗陶壶壁,微微发颤。“剑……不能当。”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涩意,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固执。
那剑是兄长留给他的唯一东西。五年前的那个冬夜,他到现在想起来,还能闻到空气里飘着的雪粒子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仇家找上门的时候,他才十七岁,刚跟着兄长学了两年剑,连剑都握不稳。兄长把他往柜子后头一推,顺手塞了个棉垫子在他怀里,说“躲好,别出声”。然后他就听见外头“哐当”一声,是院门被踹开的声音,接着是刀剑相撞的脆响,还有兄长的闷哼。他躲在柜子里,捂着嘴不敢哭,透过柜子缝往外看,只看见兄长后背插着一把刀,血顺着衣摆往下滴,在青砖地上积成一小滩。最后兄长踉踉跄跄地走到柜子前,把那把剑塞进来,剑柄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他说“阿砚,活下去,别再碰江湖了”,说完就倒了下去,眼睛还睁着,望着柜子的方向。
可他没听话。半年后,他遇到了赵老三,那人拍着他的肩膀说“阿砚,你兄长是条汉子,咱们跟着我,去争武林盟主,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他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替兄长报仇,满脑子都是要把失去的脸面挣回来,想都没想就跟着去了。他们走了大半个月,一路上赵老三对他极好,晚上住客栈总把靠窗的床让给他,吃饭也总把肉夹给他。可到了武林大会的前一晚,赵老三在他的酒里加了东西。他喝了之后头晕得厉害,浑身发软,眼睁睁看着赵老三从他怀里翻走了兄长留下的剑谱,还听见他跟旁人说“这小子就是个傻子,剑谱拿到手,他也没用了”。第二天,他被人绑在台子上,赵老三指着他说“这就是偷了我剑谱的叛徒”,底下的人一片骂声,他想辩解,可喉咙像被堵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从那天起,兄弟没了,名声也没了,江湖上再没人叫他“林砚”,都叫他“叛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