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16:19:15

开春后,春杏得了咳疾,夜里总睡不安稳。这夜她又咳醒了,喉咙里像是塞了把羊毛,又痒又痛。她怕吵醒弟妹,紧紧捂着嘴,憋得眼眶发红。

"杏儿?"李贵兰举着煤油灯进来,灯影在她脸上跳跃。她伸手探春杏的额头,"咋又咳咧?"

春杏点点头,忍不住又咳起来。李贵兰放下灯,去灶房端来一碗温热的梨汤:"慢慢喝,娘熬咧一下午。"

梨汤清甜,里面还放了冰糖。春杏小口喝着,想起从前咳嗽时,娘也会给她熬梨汤,只是还会加川贝,说是对嗓子好。戏班子里的人,最金贵的就是嗓子。

"想啥哩?"李贵兰坐在炕沿,轻轻拍她的背。

"没...没啥。"春杏低头喝汤。

李贵兰也不多问,等她喝完,从针线筐里拿出个香包:"娘给你缝咧个药香包,挂在脖项上,能安神。"

香包是月白色的,绣着几枝淡雅的兰花,针脚细密匀称。春杏认得这布料,正是上次她要来做衣裳的那块。

"这布..."她摸着香包,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布就是给人用哩,"李贵兰笑笑,"做衣裳还是做香包,都一样。"

她把香包给春杏戴上,又替她掖好被角:"睡吧,娘在这哒陪着你。"(这哒:这边 陕西方言)

春杏闭上眼睛,感觉到李贵兰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这让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娘也是这样拍着她入睡。可记忆太模糊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第二天,春杏的咳疾好些了。放学回来,看见李贵兰正在院里晒被子。阳光很好,她把每床被子都拍得蓬松柔软。

"杏儿,来帮娘翻个面。"李贵兰招呼她。

春杏走过去,和李贵兰各执被子一角。被子在阳光下扬起,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你小时候,你娘也这样给你晒被子吧?"李贵兰忽然问。

春杏愣住了。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她想起戏班后院,娘把被子搭在绳子上,阳光把锦缎被面照得发亮。娘说戏班的行头要常晒,才不会有霉味。

"嗯。"她轻声应道,"娘晒被子时,还会唱《游园惊梦》。"

"那定是极好听的。"李贵兰把被子抚平,"娘不会唱戏,就会哼些乡下小调。"

说着,她轻轻哼起了一段信天游,调子悠长婉转,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苍凉。春杏听得入了神,这调子虽然不如戏文精致,却别有一番质朴的韵味。

夜里,春杏发现枕边多了个新枕头,枕套是用那块月白布的边角料拼的,上面绣着同样的兰花。

"娘..."她抱着枕头,鼻子发酸。

"瓜女子。"李贵兰正在灯下补袜子,"一块布头,值当这样。"

谷雨那天,李贵兰带春杏去采艾草。山坡上艾草长得正盛,绿茸茸的一片。

"清明插柳,谷雨插艾。"李贵兰教她辨认,"艾草能驱蚊,还能入药。咱这搭人都说,谷雨这天的艾草最灵验。"

春杏学着她的样子,把艾草连根拔起。泥土的芬芳混着艾草的清苦,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

"你亲娘..."李贵兰犹豫了一下,"也教你认草药吗?"

春杏摇摇头:"娘只教我认胭脂水粉。她说唱旦角的,要会自己上妆。"

李贵兰沉默片刻,忽然哼起一段梆子戏。调子有些生涩,但韵味十足。

"娘?您会唱戏?"

"年轻时候听戏班唱过,就记住这么两句。"李贵兰有些不好意思,"唱得不好,比不上你亲娘。"

"好听。"春杏认真地说,"有种不一样的味道。"

那天她们采了满满一筐艾草。李贵兰把艾草编成辫子,挂在屋檐下风干。她一边编一边说:"等夏天来了,蚊虫多了,点上一根艾草辫,满屋子都是清香味。再给你做个艾草枕,睡得香。"

晚上,春杏在箱子里找东西,无意中翻出那件红棉袄。她犹豫了一下,把棉袄拿出来,叠好放在炕梢。

李贵兰看见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睡前,往她被窝里塞了个暖水袋。暖水袋用旧布包着,不会烫着人。

五月,槐花开了,整个工区都弥漫着甜香。李贵兰带着孩子们去打槐花。雪白的花串垂下来,像是给老槐树披上了珍珠帘子。

"槐花能蒸饭,能做饼,可香咧。"李贵兰一边摘一边说,"你爹最爱吃槐花麦饭,一会儿娘给你们做。"

春杏踮着脚够高处的花枝,忽然看见李贵兰鬓角有了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她想起亲娘梳头时,也会对着镜子拔白头发,还说"唱旦角的,最怕见白头"。

"娘,"她脱口而出,"我给您拔白头发吧。"

李贵兰怔了怔,眼眶微微发红:"好啊。"

春杏小心地拨开她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找。阳光透过槐树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发现李贵兰的头发其实很软,不像看上去那么粗糙。

"我们杏儿长大咧。"李贵兰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春杏的手顿了顿。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冰,正在慢慢融化。就像春天的积雪,化成了涓涓细流,滋润着干涸的心田。

那天晚上,春杏把红棉袄收进了箱底最深处。她知道,有些记忆值得珍藏,但不必时时翻看。就像李贵兰常说的:"日子要往前过哩。"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工区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星。李贵兰在灶前忙碌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温暖而真实。锅里飘出槐花麦饭的香气,混着艾草的清苦,构成了这个家特有的味道。

春杏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娘,我帮您烧火。"

李贵兰回头看她,笑容在灯光下格外温柔:"好,咱娘俩一起。"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红了春杏的脸。她看着李贵兰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温柔有很多种,有的如戏文般华丽婉转,有的却如这黄土高原上的风,朴实无华,却能吹绿整片原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