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癞子虽被林墨暂时噎了回去,却并未死心。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盯林墨盯得更紧了,尤其在林墨照管的那片灰叶草田附近打转的时间明显增多。
他甚至有几次假装路过,蹲下身去查看那些衰败草叶下的泥土,嘴里啧啧有声,引来其他杂役侧目。
林墨对此心知肚明,却无可奈何。他能感觉到体内那冰寒异力经过几日苦功,躁动稍减,但距离真正掌控还差得远。主动吞噬草木精气风险太大,极易失控暴露;而被动压抑,不仅心神消耗日增,靠近屋舍的灰叶草衰败范围也在以极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向外蔓延。
这是一种慢性失血。张癞子的窥伺如同悬在头顶、缓缓下降的铡刀。
王管事“病”了数日,这天清晨,终于又出现在了药圃。他脸色依旧透着虚弱的苍白,脚步也有些发飘,但那双眼睛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利,甚至更添了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他叼着烟杆,在药圃里慢慢踱步,目光扫过各处田垄,经过林墨那片灰叶草田时,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午时歇息,林墨照例找了个偏僻角落,默默啃着干硬的粗面饼子。王管事却罕见地踱了过来,在他旁边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摸出火石,慢悠悠地点燃了烟锅。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王管事“吧嗒吧嗒”吸旱烟的声音,以及远处杂役们模糊的交谈。
“墙根下那片泥,干了。”王管事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墨心头一动,咽下嘴里干涩的饼渣。他想起那夜被暴雨冲开的凹陷,想起泥水下明灭的暗红“眼睛”。
“干了的泥,看着没什么,踩上去,才知道底下是不是还软着。”王管事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烟雾,目光看向远处老墙模糊的轮廓,“有时候,看着结实了,一腳下去,就是个陷坑,能把人整个吞了。”
林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老墙下的“眼睛”暂时沉寂,不代表危险消失,甚至可能因为上次的“惊扰”和玉佩的吞噬,变得更加敏感或……愤怒。王管事在提醒他,近期绝不能再靠近。
“张癞子那边,”王管事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蹦跶不了几天了。”
林墨抬眼看向他。
王管事没看他,只是眯着眼看着烟杆上袅袅升起的烟雾:“有些人心术不正,手脚也不干净。药圃里丢了几株年份稍好的‘清心草’,查来查去,线索就在他那片负责的区域附近。”他顿了顿,“人赃并获的话,按规矩,轻则鞭笞驱逐,重则……废去修为,送交矿场。”
林墨心中了然。王管事要借题发挥,清理掉张癞子这个不安分的眼线。这对他自然是好事,但也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在这看似荒僻的药圃,一样有着不见血的争斗和生杀予夺。
“多谢管事。”林墨低声道。
王管事摆摆手,将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站起身。“管好自己的事。‘眼睛’盯着的不止一个地方。”他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佝偻着背,慢慢走开了。
林墨咀嚼着这句话。除了张癞子,还有谁在盯着他?或者说,除了人,还有别的“东西”在注视?
下午的劳作依旧沉闷。天空一直阴沉着,空气湿冷,似乎随时可能再下雨。林墨心绪不宁,体内冰寒异力似乎也受到了天气影响,隐隐有些活跃。他不得不分出更多心神去压制、平衡,效率低下。
就在他蹲在一株长势尚可的灰叶草旁,心神大半沉浸体内时,指尖无意识掠过草叶根部一块微湿的泥土。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不是泥土的湿润,也不是草根的坚韧。那感觉……更像是一种黏腻的冰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其不舒服的“滑溜”感,仿佛触摸到了某种腐败生物体表的黏液。
林墨悚然一惊,猛地缩回手,定睛看去。
指尖干干净净,只有一点普通的湿泥。被他触碰的那一小块泥土,颜色似乎比旁边略微深了那么一丝丝,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暗褐色。仔细嗅闻,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丝极其淡薄的、混合着铁锈和腐烂植物的怪异气味。
他心脏狂跳起来,想起王管事的话——“看着结实了,一腳下去,就是个陷坑”。
难道……那晚“眼睛”的秽念,或者说被封印的污秽之力,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墙根下那处凹陷?而是如同渗透的毒液,正沿着地脉,极其缓慢地向四周扩散?尤其是……靠近自己这个“吸引源”的方向?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悸,装作若无其事地用锄头将那点颜色略深的泥土拨散、掩盖,又小心地检查了周围几处。暂时没有发现更多异常。但那种黏腻冰冷的触感,却如同附骨之蛆,留在了他的感知里。
傍晚收工时,天色更暗了,风也大了起来,带着雨前的土腥气。林墨匆匆往回走,只想快点回到那间虽然破败却能暂时隔绝外界的土坯房。
路过药圃中段那片由几个杂役共同照管的“清心草”区域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呵斥声。
只见王管事沉着脸站在那里,面前跪着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张癞子。旁边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执法弟子,地上散落着几株被踩踏过的、叶片呈现淡蓝色的清心草,还有一个明显是新挖出来的小土坑。
“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王管事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管……管事!冤枉啊!是有人陷害我!是……”张癞子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辩解,目光慌乱地四处扫视,突然,他看到了路过的林墨,眼中猛地迸发出怨毒和疯狂的光芒,伸手指了过来,“是他!是林墨!一定是他偷了草想陷害我!他种不好灰叶草,就嫉妒我!他还会邪法!他屋边的草都死了!”
这一指,立刻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林墨身上。怀疑、审视、幸灾乐祸……种种视线如同针扎。
林墨停下脚步,面色平静地看着状若疯癫的张癞子,又看向王管事。
王管事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冷冷地对执法弟子道:“证据确凿,还敢攀诬他人。按照规矩,偷盗灵草,人赃并获,杖三十,废去修为,明日一早,送往西山矿场。”
“不——!”张癞子发出绝望的嘶吼,挣扎着想扑向林墨,“是他!是他害我!他身上的东西是邪物!他……”
一名执法弟子不耐烦地一脚踹在他膝弯,张癞子惨叫着跪倒在地,被拖死狗一样拖走了,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拖拽的痕迹,还有他充满不甘和怨毒的咒骂余音在风中飘散。
围观杂役噤若寒蝉,看向王管事的眼神充满了畏惧。没人再敢看林墨,更没人敢提张癞子刚才的指控。
王管事扫视一圈,目光在林墨身上停留了一瞬,淡淡道:“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人群迅速散去。
林墨站在原地,看着张癞子被拖走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那几株被踩烂的清心草,最后目光落在那新挖的小土坑边缘——那里的泥土,在渐暗的天色下,似乎也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湿润暗色。
危机暂时解除一个,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却更加浓郁了。
他转身,加快脚步走向自己的土坯房。胸口玉佩传来温凉,但感知中,药圃这片土地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苏醒、蠕动,带着黏腻的恶意,将根须般的触角,悄无声息地伸向各个角落,包括……他脚下。
推开房门,一股比往日更加明显的、混合着霉味和淡淡土腥气的味道涌出。他没有点灯,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走到床边,坐下。
手掌下意识地按在床铺上,掌心传来硬板床的触感。但下一刻,他身体猛地僵住。
指尖触碰到的床板边缘,靠近墙壁的地面……似乎也有一点湿润?他俯身,伸手摸去。
冰冷,黏腻。
与下午在灰叶草田边感受到的,如出一辙!
这污秽的“气息”,竟然已经蔓延渗透到了他的屋子里!
林墨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片正在缓慢收紧的、无形而污秽的泥沼。外有窥伺(张癞子虽除,但难保没有其他眼线),内有力量冲突与精神侵蚀,而脚下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更是埋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源自域外邪秽的致命危机。
夜,悄然降临。土坯房内一片漆黑。
林墨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指尖那点黏腻冰冷的触感久久不散。
窗外,风声呜咽,仿佛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低语。
而在药圃深处,老墙之下,那片新近干涸的泥地表面,几道细微的、如同蚯蚓拱过的新鲜裂痕,正缓缓浮现,裂痕边缘,渗出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暗褐色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