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大了。
许安然踩着积水往家走,每一步都溅起脏污的水花。浑身湿透,棉袄吸饱了水,沉得像铅块。
头越来越疼。
不是伤口疼,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钝刀子割肉似的疼。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刚才车间里那一瞬间的恍惚——那些人身上的光晕——不是错觉。
她咬着牙往前走。
街上没什么人,偶尔有自行车叮铃铃地过去,溅她一身泥点子。没人停下,这个年代的冷漠和这个年代的雨水一样,劈头盖脸,不讲道理。
到家门口时,她几乎站不稳。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煤烟和剩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
母亲王秀英正坐在小马扎上摘菜,看见她这副样子,手里的芹菜啪嗒掉在地上。
“安然?!你、你这是……”
“妈,我没事。”许安然挤出几个字,声音哑得厉害,“淋了点雨。”
“这叫一点雨?!”王秀英扑过来,手碰到她额头,惊得缩回去,“烫手!你发烧了!”
许安然想说自己真没事,可身体不听使唤。腿一软,王秀英赶紧架住她,连拖带抱地弄进里屋。
屋子很小,一张木板床,一个掉了漆的五斗柜,墙上贴着泛黄的世界地图。许安然被按在床上,王秀英手忙脚乱地扒她湿衣服,用干毛巾胡乱地擦,又扯过两床被子把她裹严实。
“你等着,妈去给你熬姜汤……这孩子,作孽啊……”王秀英念叨着出去了,脚步声慌慌张张。
许安然陷在被子里,冷,又热。身体像被扔进冰火两重天,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她闭上眼。
黑暗涌上来。
然后,破碎的画面开始闪现——
巨大的齿轮,锈迹斑斑,却还在缓慢转动,发出金属摩擦的钝响。
父亲年轻时的脸,站在一台崭新的车床前,手里拿着图纸,笑容里有光。
莫斯科红场的雪,大片大片,落在灰蒙蒙的建筑物上,落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肩头。
还有一个声音。
女人的声音,很轻,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物质甄别之眼……已激活……】
【检测到适配宿主……精神链接建立中……】
【第一阶段:废土拾荒者……加载完毕……】
【核心功能解锁:价值标签(红/绿/灰)……初级透视(结构探伤)……基础危机预警……】
【使用代价:能量超载……表现为……极度饥饿……】
【能量补充建议:高糖分、高热量……】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般的杂音。
许安然想抓住点什么,可意识像沉进深水,越来越模糊。
她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废墟里,四周堆满生锈的机器、扭曲的钢筋、破碎的零件。灰蒙蒙的雾笼罩一切,只有零星几点红光、绿光,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微弱,却扎眼。
她朝最近的一处红光走去。
那是一个锈蚀的铁疙瘩,埋在瓦砾堆里。她伸手去碰——
指尖触到的瞬间,剧痛!
不是手上的痛,是胃里猛地一抽,像有只手攥住五脏六腑狠狠一拧!
饿。
饿得眼前发黑,饿得心慌气短,饿得想抓起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猛地缩回手,画面碎裂。
睁开眼。
屋里一片漆黑。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啪嗒啪嗒。
许安然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浸透。被子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但她顾不上这个。
胃里的抽搐感真实得可怕。那不是普通的饿,是身体每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要能量,要糖,要热量。
她挣扎着爬起来,腿软得差点跪在地上。
扶着墙,摸到五斗柜前。记忆里,最下面的抽屉有个铁皮盒子,是家里装零碎东西的。
她蹲下来,拉开抽屉。黑暗中摸索,手指碰到冰凉的铁皮。
打开。
里面有些纽扣、顶针、几枚分币,还有一个小布袋。她抖开布袋,半盒白糖洒出来,在黑暗中泛着微微的颗粒光泽。
她抓了一把,直接塞进嘴里。
粗糙的糖粒刮着喉咙,甜味混着铁腥气在口腔里炸开。她没嚼,硬咽下去。
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进胃里。
抽搐感缓解了一些。
但不够。
她又抓了一把,塞进去。甜得齁人,可身体像干裂的土地吸收雨水一样,贪婪地吸收着这点糖分。
第三把。
第四把。
半盒白糖快见底了,那股要命的饥饿感才终于被压下去。
许安然背靠着五斗柜,喘着气,嘴里又甜又涩。
她抬起手,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手指。
刚才……那不是梦。
那个声音,那些画面,还有这诡异的饥饿——都是真的。
金手指。
穿书者的标配,虽然来得晚了点,但总比没有强。
只是这代价……她舔了舔嘴唇,糖渣黏在舌尖上。
要命。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王秀英端着碗推门进来,碗里冒着热气。
“安然?你醒了?快,姜汤,趁热喝……”
许安然接过碗,碗壁烫手。她吹了吹,小口小口喝着。辛辣的姜味冲进鼻腔,身上终于有了点暖意。
王秀英坐在床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女儿苍白的脸,眼圈又红了。
“你说你……跟那些人较什么劲……厂子不行就不行了,咱一家人好好的……”
“妈。”许安然打断她,声音还是哑,但稳了些,“厂子没了,爸就垮了。”
王秀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许卫东这辈子,心血都扑在厂子里。厂子真要黄了,他魂也就散了。
“我没事。”许安然把空碗递回去,“就是有点饿。”
“妈给你煮个鸡蛋……”
“不用。”许安然站起来,腿还有点软,但能走了,“我自己找点吃的。”
她走到外屋。昏黄的灯泡下,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显得陈旧、模糊。
她定了定神,集中注意力,看向墙角那台老式收音机。
天津牌,红灯。外壳的红色漆皮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的铁皮,天线断了一截,歪歪地耷拉着。
视线聚焦的瞬间——
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从收音机表面浮起来,很淡,但清晰。
灰光。
垃圾。
她移开视线,看向五斗柜上那个搪瓷缸子。白底红字,“劳动光荣”,边沿磕掉了几块瓷。
这次是淡淡的绿光。
能用,但也就值个块儿八毛。
她转身,目光扫过屋里其他东西:掉漆的暖水瓶(绿光)、瘸了一条腿的椅子(灰光)、墙上挂的月份牌(灰光)……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王秀英放在针线筐旁边的银镯子上。
那是外婆留下来的,很细,花纹磨平了,但洗得干干净净。
镯子周围,浮起一层温润的白色光晕。
不是红,不是绿,不是灰。
白?
她皱了皱眉。金手指的“说明书”里没提白色。她凝神细看,白光很柔和,不刺眼,让人联想到……温度?情感?
她尝试“凝视”。
集中精神,心里默数:一、二、三。
视线似乎穿透了银镯的表面,隐约“看”到内部致密的金属结构,没有裂纹,没有杂质。很完整,但也就仅此而已。没有更深层的信息。
看来“透视”功能还很初级。
胃里又隐隐抽了一下。使用能力果然消耗能量。
她拿起镯子,冰凉的。白光没有变化。
她放下镯子,走到父母卧室门口。门虚掩着,许卫东还没睡,坐在床边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他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他那块上海牌手表。
许安然轻轻推开门。
许卫东抬起头,看见她,把烟按灭在罐头瓶做的烟灰缸里。
“咋起来了?还难受不?”
“好多了。”许安然走过去,目光落在手表上。
许卫东注意到她的视线,拿起表,摩挲着表盘:“你妈当年用攒了两年的布票给我换的……戴了二十年了。”
许安然接过表。
沉甸甸的,表壳磨得发亮,玻璃表蒙有些细小的划痕。
她握在手里,集中精神。
视野里,手表表面浮起清晰的绿光。光晕稳定,亮度比搪瓷缸子强不少。而在绿光中心,缠绕着一丝极细的金线,像头发丝,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绿光带金。
她凝视表盘。
三秒后,视线“沉”了进去。模糊的齿轮轮廓,发条,游丝……结构基本完好,只有几个齿轮边缘有轻微磨损。还能走,而且走得挺准。
这表不错。实用,还有纪念意义。
她抬起头,发现许卫东正看着她。
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疲惫,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探究?
“爸。”她把表递回去,“这表您收好。”
许卫东接过,没戴,就握在手心里。
“安然。”他开口,声音有点涩,“你今天在车间……咋知道轴承的事?”
许安然心里一紧。
原主是个不学无术的,根本不懂这些。她当时急中生智,凭的是前世机械工程师的经验和观察——赵金宝提到轴承时眼神闪烁,刘大勇表情心虚,仓库管理混乱是公开的秘密,型号贴错是常见猫腻。
她只是赌了一把,赌那批轴承有问题,赌赵金宝手脚不干净。
赌对了。
“猜的。”她面不改色,“赵金宝那人,雁过拔毛。仓库里肯定有猫腻。”
许卫东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没再追问。
“莫斯科……你真要去?”
“嗯。”
“钱不够。”
“我知道。”
“那边现在乱得很。卢布快成废纸了,人都跟疯了似的,见啥抢啥。”许卫东又摸出根烟,没点,就在手里捻着,“你一个姑娘家……”
“我能行。”许安然说。
许卫东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牛皮纸信封,递过来。
许安然接过,打开。
里面是一张手绘的、线条粗糙的地图。莫斯科几个区域被圈出来,旁边用钢笔写着小字:“南郊废品站”、“跳蚤市场(假货多)”、“可能收旧设备的厂区”。
还有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年轻的许卫东和一群苏联工人在机床前的合影,背景是高大的厂房。
最底下,是一小卷用橡皮筋扎着的美元。
十张,都是一元面额,旧旧的,边角都磨毛了。
“这是我当年在苏联学习时攒的……一直没舍得换。”许卫东声音很低,“应急用。万一……遇到麻烦,美元比卢布好使。”
许安然攥紧了信封。
十美元,按现在的黑市汇率,能换小一百人民币。不多,但可能是救命钱。
“爸……”
“别说了。”许卫东摆摆手,站起身,“睡吧。明天……再说。”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背对着她:“小心孙二狗。赵金宝跟他是一伙的,你在莫斯科……别信任何人。”
门轻轻关上。
许安然站在昏暗的屋里,听着窗外的雨声。
手里信封的棱角硌着掌心。
胃里又有点空。
她走回自己房间,从书包夹层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
甜味化开,带着浓郁的奶香。
她在五斗柜抽屉里找到半截铅笔,又从糖纸上撕下一小条空白边缘。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她一笔一划地写:
【能看见光。】
【红/绿/灰/白(?)。】
【代价:饿。要糖。】
她把纸条折好,和剩下的几颗糖一起,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内兜。
然后躺回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雨水渗出的、弯弯曲曲的湿痕。
一个月。
九百块钱,一对银镯子,十美元,还有这个不知道是福是祸的“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