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06:08:06

红星机械厂的车间里,最后一台德国进口的精密机床被擦得锃亮。

油光水滑的表面,像垂死的老兵最后一次擦亮勋章。

几十号工人围在旁边,眼神麻木得像冬天的冻土。烟味、机油味和绝望的味道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里。

许安然站在人群外围,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正蛮横地往脑子里钻——

《八零年代厂长小娇妻》……恶毒女配……勾引后妈的弟弟……跳河自尽……

还有眼前这个濒临倒闭的厂子,这个佝偻着背的男人,这个被逼到墙角的选择。

她闭上眼,再睁开。

很好。

穿书了。

而且穿成了马上要家破人亡、人人喊打的那个。

“许厂长,签了吧。”

副厂长赵金宝挺着啤酒肚,声音尖得刺耳。他把一张合同拍在机床工作台上,纸张脆响。

“五十万,现钱。签了字,钱马上到账,工人还能发俩月工资。不签——”他拖长了调子,环视一圈,“下个月大家伙儿一起去喝西北风!”

站在赵金宝旁边的孙二狗搓着手,笑得和气,眼神却精明得像狐狸:“老许,咱都是老熟人了,我还能坑你不成?这设备是好,可厂子都这样了,留着能下崽儿啊?卖了,起码还能给大伙儿一条活路。”

许卫东站在机床前,背挺得很直,可握着钢笔的手在抖。

笔尖悬在纸上,像铡刀悬在脖子上。

车间里静得可怕,只有老旧排风扇吱呀吱呀地转,搅动着令人窒息的空气。

许安然看着那个应该是她“父亲”的男人。

记忆里,许卫东不是这样的。他年轻时去苏联学习过技术,回国后带着工人们把红星厂从一个小作坊做成市里的重点企业。他会在车间里手把手教徒弟,会为了一个零件的精度较真到半夜,会拍着胸脯说“咱们工人有力量”。

可现在,他五十出头,头发白了大半,脊梁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弯了。

“老许。”赵金宝等得不耐烦了,手指敲着合同,“别耗着了。厂里欠银行一百多万,这个月工资还没着落,你拿什么填?啊?拿你这张老脸去填?”

几个赵金宝的亲信跟着哄笑起来。

许卫东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这是厂里最后一点家底!卖了它,红星厂就真没了!牌子一摘,这地方明天就能改歌舞厅你信不信?!”

“歌舞厅怎么了?”赵金宝嗤笑,“歌舞厅能挣钱!你这破厂子能吗?老许,时代变了,别抱着你那套老黄历不撒手!”

孙二狗赶紧打圆场:“哎哎,都别动气。许厂长,我理解你的心情。可现实摆在这儿——没订单,没资金,工人要吃饭。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这几十号人想想吧?”

他这话说得漂亮,周围不少工人眼神动摇了。

是啊,情怀不能当饭吃。

许卫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他慢慢低下头,看着那份合同,笔尖颤抖着,一点点往下落。

就要碰到纸面了。

就在这时——

“爸!”

许安然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她跑得急,头发散了,呼吸也乱,可脚步很稳。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金宝最先反应过来,上下打量她,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笑:“哟,许大妞?不是在家要死要活吗?怎么,想通了,来送你爸最后一程?”

记忆涌上来:原主因为“勾引后妈弟弟”的丑事败露,这几天确实躲在家里没出门。

许安然没理他,径直走到许卫东身边,一把按住他握笔的手。

“不能签。”

她的手冰凉,力道却很大。

许卫东怔怔地看着女儿,像是没认出来。

“安然,你……”

“这台设备,是厂里最后的本钱。”许安然转过身,面对着赵金宝和满车间的人,“卖了它,红星厂就真成历史了。以后咱们这些人去哪?下岗?摆摊?还是去赵副厂长说的歌舞厅端盘子?”

有人小声嘀咕:“那也比饿死强……”

“饿不死。”许安然声音提了起来,清亮亮地砸在车间里,“给我一个月。”

赵金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个月?干啥?你能变出钱来还是变出设备来?”

“设备。”许安然一字一顿,“给我一个月,我带更好的设备回来。”

死寂。

然后,炸开了锅。

“她疯了吧?”

“许大妞是不是受刺激脑子坏了……”

“更好的设备?她知道一台好机床多少钱吗?把她卖了都买不起!”

赵金宝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许大妞啊许大妞,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吹呢?还更好的设备——你知道去哪买吗?你有钱吗?你会看设备吗?你技校那点东西早还给老师了吧!”

周晓梅站在人群里,抱着胳膊,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她是厂技校成绩最好的,一向看不起这个“走后门”的厂长女儿。

许安然等笑声稍歇,才开口:“赵副厂长,敢赌吗?”

“赌什么?”

“一个月。”许安然指着窗外,“我带不回更好的设备,我滚出红星厂,永远不回来。我爸这个厂长,也让你来当。”

赵金宝眼睛一亮。

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好事!

“成啊!”他巴不得,“大伙儿都听见了!许安然自己立的军令状!一个月,带不回设备,她滚蛋,老许也别占着厂长的位置了!”

孙二狗眯着眼打量许安然,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

李大山——厂里的八级钳工,技术最好的老师傅——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沉叹了口气。

许卫东急了,拽女儿的手:“安然!你别胡闹!这不是开玩笑的!”

“爸。”许安然反握住他的手,转头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许卫东从未见过的坚定,“信我一次。”

许卫东愣住了。

就在这时,赵金宝又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对了许大妞,你这一个月,不会是打算去找你那个‘小姨夫’帮忙吧?啧啧,也是,吹枕边风可比吹牛实在多了——”

“赵金宝!”许卫东暴喝一声,眼睛瞪得血红。

可许安然却笑了。

她松开父亲的手,往前走了一步,盯着赵金宝。

那一瞬间,赵金宝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然后他就听见许安然说:“赵副厂长,三号仓库最里面那批‘报废’轴承,型号是6208,但箱子上贴的标签是6308。去年十一月,你批条子把那批轴承当合格品卖给前进厂,收了人家三千六百块钱。钱呢?”

赵金宝脸色唰地白了。

“你、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把仓库账本拿出来,再把前进厂的采购单拿出来,一对不就知道了?”许安然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哦对了,那批轴承现在应该还在前进厂库里堆着,因为型号不对,根本装不上设备。人家正愁找不到人负责呢。”

车间里一片哗然。

工人们看赵金宝的眼神变了。

赵金宝额头上冒出冷汗,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孙二狗见状,赶紧打圆场:“哎呀,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说这个干嘛……安然啊,你还是说说,你这一个月打算怎么办吧?去莫斯科?那边现在可乱得很,你一个姑娘家……”

“这是我的事。”许安然打断他,“我就问,这个赌,赵副厂长还敢不敢打?”

赵金宝骑虎难下。

不答应,显得心虚。答应……他看了看周围工人怀疑的眼神,咬了咬牙。

一个月!这丫头片子能翻出什么浪?到时候名正言顺把许家赶走,厂子就是他的!

“打!”他梗着脖子,“谁怕谁!”

许安然点点头,转向许卫东:“爸。”

许卫东看着女儿,看了很久。

车间顶棚漏下一缕光,正好打在许安然脸上。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可眼睛亮得像烧着两团火。

许卫东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那台德国机床时的样子。

也是这样的眼神。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一巴掌拍在机床上!

砰的一声,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好!”

老厂长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我闺女立的军令状,我认!一个月就一个月!这字,我不签了!”

他抓起那份合同,刺啦一声,撕成两半,狠狠摔在赵金宝脚边。

赵金宝脸都青了。

许安然最后扫了一眼车间。

工人们表情各异:有怀疑,有嘲讽,有麻木,也有那么一两个,眼里闪过微弱的光。

就在这时,她视线忽然恍惚了一下。

周围的人影,似乎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赵金宝身上,浮着一层油腻的暗黄色。

孙二狗是灰扑扑的,透着精明算计。

李大山……是沉静的深蓝色,像淬过火的钢。

而父亲许卫东,身上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快要熄灭的橙红色光。

没等她细看,那景象就消失了。

头有点晕,胃里空得发慌。

代价吗……她心想。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水顺着破旧的窗玻璃往下淌,像是眼泪,冲刷着车间外墙那块斑驳的牌子——

“红星机械厂”。

1958-1991。

三十三年。

许安然攥紧了拳头。

一个月。

她偏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