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05:56:45

腊月三十,除夕。

宫中的年味比往年更浓——或许是贵妃倒台、靖王下狱后,剩下的人都想用喜庆的气氛掩盖不安。从清晨起,各宫就开始忙碌,贴春联、挂灯笼、备年货,处处张灯结彩。

沈知微寅时便起身,先到奉先殿检查修缮进度。工部加派人手日夜赶工,柱子已换新,殿内陈设也恢复了原样。主持修缮的工部郎中是个老实人,见到她时毕恭毕敬:“瑾贵人放心,今日祭祀绝不会再出岔子。”

“有劳大人。”沈知微查看完毕,才往乾清宫去。

今日的朝会格外漫长。北境使臣已出发,和亲之议虽搁置,但朝中对靖王旧部的清洗却开始了。一个个名字被提出来,一份份证据呈上御案。萧靖宸端坐龙椅,面色冷峻,每一声“准”或“押”都决定着许多人的生死。

沈知微在偏殿听着,手心渗出冷汗。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权术——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

朝会散时已近午时。她正要告退,萧靖宸却叫住她:“留下,陪朕用午膳。”

御膳房呈上的是简单的四菜一汤。两人对坐,萧靖宸吃得很少,多数时候只是看着她吃。

“皇上可是有心事?”沈知微放下筷子。

“今日朝上,处决了十七人,流放三十九人,罢官十二人。”萧靖宸淡淡道,“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臣妾……不敢揣测圣意。”

“朕在想,这些人中,有多少是罪有应得,有多少……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萧靖宸看着她,“沈知微,你说,朕是不是个残忍的皇帝?”

这个问题太危险了。沈知微斟酌良久,才道:“皇上是天子,当以社稷为重。若有人危害江山,便是罪有应得。至于权力斗争……历朝历代皆有,非皇上一人之过。”

“你倒是会说话。”萧靖宸苦笑,“可朕知道,这些人中,有些罪不至死。比如礼部侍郎陈明,他只是收了靖王一幅画,就被定为同党,流放三千里。他家中还有八十老母……”

沈知微沉默。她知道陈明,是个书画痴,确实不像是会参与谋逆的人。

“但朕不能不罚。”萧靖宸继续道,“因为一旦开了口子,就会有人心存侥幸。帝王之术,有时就是要狠心。”

这话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皇上,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皇上若觉得罚得过重,不如……给他们留条活路。”沈知微小心翼翼,“比如陈明,可改为贬官,令其戴罪立功。既能彰显皇上仁德,也能……少些冤魂。”

萧靖宸盯着她看了很久:“你不怕被人说妇人之仁?”

“仁政得民心。”沈知微抬起眼,“皇上若一味严苛,恐失人心。何况……陈明之罪,确实不重。”

又是一阵沉默。最终,萧靖宸点头:“好,就依你所言。赵德全,传旨:陈明改为贬官岭南,其余罪轻者,酌情减刑。”

“遵旨。”

沈知微松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至少……少了几条人命。

用完午膳,萧靖宸忽然道:“今晚宫宴,德妃也会来。”

沈知微心头一紧。

“朕知道她做了什么。”萧靖宸看着她,“但年关宫宴,不能缺了妃位。朕已敲打过她,她暂时不敢再妄动。你……要小心。”

“臣妾明白。”

“还有,”萧靖宸顿了顿,“今晚宫宴,太后会回宫。”

太后?沈知微愕然。太后不是去了庵堂吗?

“毕竟是除夕,母子总要团圆。”萧靖宸声音低沉,“这也是朕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机会。这话里的深意,让沈知微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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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宫宴在太和殿举行。

这是沈知微入宫后参加的第一场除夕宫宴,也是她协理六宫后的首次亮相。她选了一身正红色宫装,金线绣着凤凰于飞的图案,头戴赤金点翠头面,庄重而不失华贵。

踏入太和殿时,她瞬间成为焦点。妃嫔命妇们纷纷行礼,目光中有羡慕、有嫉妒、也有畏惧。

她走到自己的位置——左侧首位,仅次于淑妃。贤妃、德妃坐在她对面,两人今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尤其是德妃,一袭绛紫色宫装,满头珠翠,笑容温婉,仿佛奉先殿的事从未发生过。

“瑾贵人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德妃笑着开口,“协理六宫不过月余,就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真是令人佩服。”

“德妃娘娘谬赞。”沈知微淡淡回应,“臣妾只是尽本分。”

“本分?”德妃轻笑,“贵人的本分,可不止协理六宫呢。听说……皇上近日常召贵人议事?”

这话说得暧昧。周围几个妃嫔都竖起了耳朵。

沈知微面不改色:“皇上垂询,臣妾自当尽心。德妃娘娘若也有心为皇上分忧,不妨多读些书。”

德妃笑容一僵。这是在说她读书少?

贤妃忙打圆场:“今日除夕,姐妹团聚,不说这些。来,本宫敬瑾贵人一杯。”

三人举杯对饮,表面和气,暗流汹涌。

戌时整,钟鼓齐鸣。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所有人起身跪迎。萧靖宸扶着太后缓缓走入。太后今日穿着暗红色常服,未施脂粉,神色平静,但眼中难掩疲惫。

“平身。”萧靖宸在主位坐下,太后坐在他右侧。

宫宴开始。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沈知微不时抬眼观察——太后很少动筷,偶尔与皇帝低语几句,目光却时常飘向德妃的方向。

而德妃……她发现德妃今日有些反常。虽然笑容依旧,但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眼神也时不时瞟向殿外,像是在等什么。

不对劲。

沈知微借口更衣,带着秋月出了太和殿。殿外寒风刺骨,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诡谲的光影。

“贵人,怎么了?”秋月小声问。

“你去查查,德妃今日进宫时,带了什么人,带了什么东西。”沈知微压低声音,“还有……看看殿外有没有异常。”

“是。”

秋月匆匆离去。沈知微站在廊下,望着漆黑的夜空。雪花又开始飘了,细碎的雪沫落在脸上,冰凉刺骨。

“瑾贵人好雅兴,大雪天还在外头赏雪。”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知微回头,是淑妃。

“淑妃娘娘。”

“不必多礼。”淑妃走到她身边,也望向夜空,“这雪……下得真大。瑞雪兆丰年,希望明年……能太平些。”

沈知微听出她话里的感慨:“娘娘可是有心事?”

淑妃沉默良久,才轻声道:“瑾贵人,本宫……想求你一件事。”

“娘娘请讲。”

“若有一日本宫不在了,请贵人……照拂我兄长一家。”淑妃看着她,“本宫知道,兄长罪有应得,但……稚子无辜。”

沈知微心头一沉:“娘娘何出此言?皇上已宽恕——”

“不是皇上的事。”淑妃摇头,“是本宫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什么事?”

淑妃欲言又止,最终苦笑:“有些事,不知道反而安全。贵人只需答应本宫……若有机会,帮我照看他们。本宫……感激不尽。”

说完,她转身回了太和殿,背影萧索。

沈知微站在原地,心中疑云更重。淑妃这话,像是在交代后事。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悲观?

正思忖间,秋月匆匆回来,脸色煞白:“贵人!不好了!”

“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看见德妃的宫女,在御膳房后的水井边……往酒坛里倒东西!”秋月声音发颤,“奴婢趁她们走后,取了一点残留的粉末,您看——”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沈知微打开,里面是些白色粉末,在灯笼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是什么?”

“奴婢……奴婢闻了闻,像是……像是五石散!”

五石散!沈知微心头大震。德妃要在宫宴的酒里下五石散?她想做什么?

五石散服后令人精神亢奋,产生幻觉。若满殿王公大臣、后宫妃嫔都服下此药,会是什么场面?

“酒送到哪里去了?”

“已经……已经送到太和殿了!”秋月急道,“贵人,怎么办?”

沈知微脑中飞速运转。现在冲进去阻止,没有证据,德妃大可反咬一口。而且……酒已经送上去了,有些人可能已经喝了。

她必须立刻告诉皇帝。

“你去找林常在,让她准备解药。”沈知微当机立断,“快!”

“是!”

沈知微快步回到太和殿。殿内歌舞正酣,已有宫人开始为众人斟酒。她看见德妃端着酒杯,正含笑看着这一切。

不能打草惊蛇。

她走到御座前,行礼道:“皇上,臣妾新排了一曲舞,想为皇上、太后助兴,不知可否?”

萧靖宸看了她一眼:“哦?什么舞?”

“《春江花月夜》。”沈知微道,“需乐师伴奏,可否让苏婉的弟子来弹琵琶?”

苏婉死后,她的徒弟小玉接替了教坊司琵琶手的位置。萧靖宸点头:“准。”

沈知微起身,走到乐师席,对小玉低声道:“待会儿弹曲时,故意弹错几个音,越大声越好。”

小玉一愣,但见她神色严肃,忙点头:“奴婢明白。”

乐声起,舞姬上场。沈知微回到座位,紧紧盯着德妃。果然,德妃见舞乐开始,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端起酒杯,似要敬酒。

就在这时,琵琶声忽然拔高,刺耳地走了调。

“啪!”一个舞姬受惊,摔倒在地。

殿内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萧靖宸皱眉。

小玉跪地:“皇上恕罪!奴婢……奴婢手滑……”

趁这混乱之际,沈知微快步走到御座旁,压低声音:“皇上,酒里有毒。”

萧靖宸瞳孔一缩:“什么?”

“五石散。”沈知微将纸包悄悄递给他,“德妃的人下的。”

萧靖宸接过纸包,只扫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他起身,高声道:“歌舞暂歇。赵德全,将今日的酒全部撤下,换新的。”

“皇上?”德妃脸色一变,“这酒……有问题?”

“朕觉得味道不对。”萧靖宸看着她,“德妃觉得呢?”

德妃强作镇定:“臣妾……臣妾没尝出来。”

“那就都别尝了。”萧靖宸冷冷道,“今日除夕,朕不想扫兴。但有些事……年后再说。”

这话里的警告意味明显。德妃脸色煞白,不敢再言。

酒全部撤换。宫宴继续,但气氛已大不如前。太后一直沉默,只在换酒时,深深看了德妃一眼。

亥时,宫宴散席。

沈知微回到永寿宫时,林晚舟已在等她。

“妹妹,解药备好了。”林晚舟递上几个药瓶,“但五石散发作快,若真有人喝了,现在恐怕……”

“皇上已经撤了酒。”沈知微道,“但德妃既然敢下药,一定还有后手。姐姐,你今晚别回去了,就在这儿歇息。我怕……会出事。”

“好。”

两人和衣躺下,却都睡不着。窗外风雪呼啸,像无数鬼魅在嘶吼。

子时过半,宫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走水了!走水了!”

沈知微猛地坐起,推开窗看去——东南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那个方向是……宗人府!

靖王关押的地方!

“秋月!更衣!”沈知微急道。

匆匆赶到宗人府时,火势已被控制。萧靖宸站在火光外,面色铁青。赵德全正在禀报:“皇上,火是从外墙烧起来的,泼了火油,是人为纵火。所幸发现及时,靖王殿下无恙。”

“可抓到纵火之人?”

“抓到一个,但……”赵德全迟疑,“那人服毒自尽了。身上……搜出了这个。”

他呈上一枚令牌。火光下,令牌上的字清晰可见——德妃宫。

沈知微心头一沉。又是德妃?她疯了吗?纵火宗人府,这是死罪。

萧靖宸接过令牌,看了很久,忽然笑了:“好,很好。德妃……真是给朕送了一份大礼。”

他转身,看向匆匆赶来的德妃。德妃显然也是刚从床上起来,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见到火光和令牌,脸色瞬间惨白。

“皇上……臣妾……臣妾不知……”

“不知?”萧靖宸将令牌扔到她面前,“这东西,你可认得?”

德妃跪倒在地,浑身发抖:“这……这是有人陷害!臣妾冤枉!”

“冤枉?”萧靖宸冷笑,“奉先殿的事,朕还没追究。如今又纵火宗人府,德妃,你是觉得朕不敢杀你吗?”

“皇上!”德妃抬头,眼中含泪,“臣妾真的冤枉!这令牌……这令牌三日前就丢了!臣妾还报过内务府!”

“内务府可有记录?”

“有……有!”德妃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掌事太监可以作证!”

萧靖宸看向赵德全。赵德全会意,匆匆离去。片刻后带回一个老太监,正是内务府掌事。

“回皇上,德妃娘娘宫中的令牌,三日前确实报失过。奴才这里……有记录。”

萧靖宸眉头皱起。若是报失,那这令牌可能是被人盗用。但……是谁?

他看向宗人府大门。火光映照下,靖王被侍卫押着站在门口,正静静看着这一切。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仿佛……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沈知微忽然明白了。这是一个局。德妃可能确实丢了令牌,但盗用令牌的人……是靖王的残余势力。他们故意在除夕夜纵火,一是试探皇帝对靖王的态度,二是……嫁祸德妃,搅乱后宫。

而德妃,不过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

“德妃,”萧靖宸缓缓开口,“令牌虽报失,但奉先殿的事,你脱不了干系。即日起,闭宫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

这是变相禁足,但比处死轻多了。

德妃瘫软在地:“谢……谢皇上恩典。”

“至于宗人府纵火一事,”萧靖宸扫视众人,“朕会彻查。若让朕抓到真凶……定不轻饶!”

说完,他转身离去。

沈知微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德妃,最后看向远处的靖王。

靖王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沈知微看懂了。

他说的是:“还没完。”

风雪中,他的笑容诡异而冰冷。

沈知微握紧拳头。是啊,还没完。这场棋局,远未到终局。

而下一局,恐怕会更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