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骤降，死人涧的轰鸣中混杂了雨打岩石的噼啪声。
陆玄明栖身的浅洞勉强遮雨，但寒意依旧渗骨。他盘膝坐在石叟身边，一只手按在石叟心口，维持着寂元丹药力护持心脉；另一只手握着一块深灰色灵石——来自骨骸指环中的“寂灵石”，正从中汲取着精纯而独特的寂灭灵气，恢复自身。
洞外雨幕如帘，洞内只有石叟微弱的呼吸声和陆玄明自己沉缓的心跳。他的状态很糟。寂灭灵气过度爆发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经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更麻烦的是，道源圣体因那极致爆发而产生了某种“空洞感”，仿佛被掏空的不只是灵力，还有部分本源，此刻正自发地、贪婪地吞噬着寂灵石中的能量，却像无底洞，难以填满。
他知道，周影绝不会罢休。暗岚卫折损一人，以青岚宗的作风和周影的狠戾，必会调集更多人手，甚至可能请动筑基期修士。这死人涧，已非久留之地。
但石叟伤重，自己状态未复，贸然离开这相对熟悉的环境，风险更大。
“水……咳咳……”石叟忽然发出微弱的气音，眼皮颤动。
陆玄明立刻停下运功，凑近：“前辈！”
石叟艰难地睁开眼，瞳孔有些涣散，但看到陆玄明时，闪过一丝微光。他嘴唇翕动，声音细如蚊蚋：“那丹药……吊着命罢了……老夫本源已损，经脉尽断……活不成了……”
“不会的！前辈，我再想办法，指环里或许还有其他丹药……”陆玄明急道，就要去翻找。
石叟却用尽力气，微微摇头，枯槁的手轻轻动了动，示意他靠近些。
陆玄明俯身。
“听着……小子……”石叟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血沫从嘴角溢出，“青岚宗……暗岚卫有‘魂引香’……沾了气息……百里可追……你先前……杀了他们的人……气息已留……他们很快会来……”
陆玄明心头一沉。难怪周影当时退得干脆，原来是料定能追踪到他们！
“出路……只有一条……”石叟眼神望向洞外雨幕，似乎穿透了黑暗，“往北……过‘三叠瀑’……不是外围……是真正的……瀑后暗河……穿过去……是‘寒雾谷’深处……那里……咳咳……有上古残阵……能隔绝追踪……但也……更危险……”
三叠瀑？陆玄明记得地图标注，那是死人涧上游一处险地，瀑布分三层落下，轰鸣震天，水灵气狂暴至极，寻常修士靠近都可能被撕碎。瀑后竟有暗河？
“这个……给你……”石叟颤抖着，用沾血的手指，在身下岩石上，艰难地画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由十几个扭曲符号组成的图案，有些像地图，又像某种符文，“暗河入口……机关……按这个顺序……触发……才能进……记住……”
陆玄明死死盯着那血图，将其深深烙印在脑海。
画完最后一笔，石叟气息更加微弱，眼神却忽然明亮了一瞬，看着陆玄明，浑浊的眼中竟有一丝释然和期待：“道源圣体……寂灭道韵……小子……你的路……难走……但也……远得很……别死在这儿……也别……变成只知毁灭的怪物……‘还’……别忘了‘还’……”
话音未落，他眼中神采迅速黯淡，最后一丝生机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那只沾血的手，无力地垂落。
陆玄明僵在原地，雨水从洞口飘入，打湿了他的脸颊，分不清是雨是别的什么。他看着石叟安详（或者说解脱）的面容，脑海中回荡着这一个多月来的点点滴滴——刻纹的耐心，乱流滩的严厉，回音壁的守护，还有最后那毫不犹豫的一推……
这个沉默寡言、看似冷漠的守涧老人，用他的方式，在这绝地之中，给了他最珍贵的指引，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陆玄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混着血腥和雨水泥土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静。
他将石叟的遗体小心放平，取下他腰间的皮囊和那根暗沉短杵，又从他怀中摸出几样零碎东西——一个装着自己调配药散的小皮袋，一块磨得光滑的黑色鹅卵石，还有半块坚硬的、不知名的兽肉干。
陆玄明将短杵和鹅卵石郑重收起，朝着石叟的遗体，深深三拜。
“前辈教诲，陆玄明铭记于心。这条路，我会走下去。”
说罢，他不再耽搁，快速整理物品。指环中的寂灵石还剩八十多块，寂元丹两颗，三枚玉简尚未查看，黑色令牌和锁灵网等杂物都在。他将石叟的药散和兽肉干也收好。
然后，他背上石叟的遗体——不能将他留在这里，曝尸荒野或落入敌手。他要用自己的方式，送这守涧人最后一程。
雨势稍歇，天色依旧晦暗。陆玄明背着石叟，跃出浅洞，辨明方向，朝着北方三叠瀑的方向，在湿滑陡峭的崖壁间疾行。他必须赶在追兵大规模搜山之前，找到并进入那条暗河。
道源圣体仍在自发运转，汲取着寂灵石和空气中微薄的灵气，反噬的痛苦并未减轻，但那“空洞感”似乎在缓慢被填补，只是效率极低。他一边赶路，一边内视，尝试引导那狂暴吞噬的圣体本能，让其更有“章法”。
或许是石叟的死刺激了他，或许是连番生死压榨出了潜力，在这亡命奔逃中，他对寂灭灵气的控制，竟有了新的体悟。那“归寂”之力，并非只有霸道抹杀的一面。在修复自身经脉损伤时，他发现若能以极精细的控制，让寂灭灵气只“归寂”那些受损、淤塞、错乱的部分，而保留完好的生机，修复速度竟能大大加快！这与“听”字诀的精细感知，与“还”字诀的平衡理念，隐隐相通。
毁灭与新生，本就是一体两面。寂灭的尽头，或许不是虚无，而是……重塑。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他尝试将一缕寂灭灵气，以这种“精准归寂”的方式，引导向一条受损最轻的经脉。
起初极难，寂灭灵气桀骜不驯，稍有不慎便是雪上加霜。但在无数次失败和痛苦中，他终于成功了一次！那缕灰白气息如同最灵巧的手术刀，精准地“抹去”了经脉壁上因反噬而产生的细微裂痕和淤积的杂乱灵气，却未伤及经脉本身的生机结构。裂痕处传来麻痒之感，竟是在缓慢自愈！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处，却让陆玄明精神大振！他找到了在反噬中恢复甚至更进一步的方向！这不仅仅是疗伤，更是对寂灭灵气本质理解的深化！
他一边狂奔，一边分心二用，小心翼翼地进行着这种极其耗费心神的“微操”。进度缓慢，痛苦依旧，但希望已然出现。
两个时辰后，三叠瀑震耳欲聋的轰鸣已清晰可闻。那是一座巨大的悬崖，涧水在此分三层坠落，总高超过百丈，水汽弥漫如云，阳光偶尔穿透雨云照下，形成数道细小虹桥。瀑布冲击处，潭水翻滚，白沫汹涌，狂暴的水行灵气如同亿万细针，攒射四方，寻常炼气修士靠近百丈便会觉得肌肤刺痛，灵力滞涩。
陆玄明背着石叟，在瀑布下游一处巨石后隐藏身形，仔细观察。按照石叟的血图，暗河入口应该在第二层瀑布水帘之后，某块特定的、被常年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的黑色岩石附近。
他必须顶着狂暴的水灵气和瀑布冲击力，攀上陡峭湿滑的崖壁，找到并触发机关。
没有时间犹豫。他将石叟的遗体用藤蔓和自己临时制成的简陋皮索牢牢固定在背上，确保不会滑落。然后，深吸一口气，寂灭灵气覆盖体表，形成一层薄而凝实的灰白气膜，同时运转“听”字诀，尽力感知前方水灵气乱流中的“缝隙”。
他动了。如同猿猴般，攀上瀑布侧面的岩壁。水流激荡起的狂风和水珠打得他身形摇晃，冰冷刺骨的水灵气疯狂冲击着护体气膜，发出“嗤嗤”声响。他全神贯注，寻找着每一处可以借力的凸起或裂缝，躲避着最为狂暴的水流冲击点。
攀爬了约莫三十丈，来到第一层与第二层瀑布之间一处稍缓的平台。这里水势稍弱，但水雾更浓，能见度极低。陆玄明抹去脸上的水，凝神回忆血图，辨认方向。平台内侧，靠近主瀑水帘的地方，岩壁呈现一种奇特的、被水流反复冲刷出的螺旋纹路。
就是这里！血图指示，机关在第三道螺旋纹路的中心。
陆玄明顶着水帘的冲击，艰难挪到那处岩壁前，伸手摸索。岩石冰冷湿滑，触手处似乎并无异常。他按照血图所示，将一丝寂灭灵气凝聚于指尖，以特定频率和强度，轻轻点向那螺旋纹路的中心。
一次，两次，三次……
当点到第九次时，岩壁内部忽然传来“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紧接着，那处螺旋纹路微微内陷，露出一个拳头大小、深不见底的孔洞。一股比外界更加阴冷、带着浓郁水腥和土腥味的气流从孔洞中涌出。
就是它！暗河入口的换气孔，也是机关枢纽！
陆玄明立刻将手伸入孔洞，摸索到里面一个冰凉的石质扳手，用力向下一按！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被瀑布巨响掩盖的岩石摩擦声从水帘后传来。只见第二层瀑布水帘中部，一块约莫丈许高、数尺宽的黑色岩石，竟缓缓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个幽深的、不断有水滴滴落的洞口！
暗河入口！
陆玄明心中一喜，正要行动，忽然，一股凌厉的杀意从下方疾射而来！同时，一声尖锐的哨音响彻瀑布上空！
“贼子！哪里走！”
周影！他竟然这么快就追来了！而且听哨音，不止他一人！
陆玄明回头一瞥，只见下方潭边，周影脸色铁青，正带着三名暗岚卫，其中两人是生面孔，应是援兵，随后他急速攀援而上！更远处，还有几道身影在林中闪烁，呈包围之势！
他们果然有追踪手段！而且援兵已到！
此刻陆玄明位于平台，上方是打开的暗河入口，下方是追兵。退入暗河，或许能暂时摆脱，但入口开启的动静和痕迹必然暴露。不进去，立刻就要被围杀！
电光火石间，陆玄明已做出决断。他猛地将背上石叟的遗体解下，用最后一点寂灭灵气包裹，奋力朝着下方追兵最密集处的侧上方，瀑布水势最狂暴的一块凸起岩石掷去！
“前辈，对不住了！借您遗体一用！”
石叟的遗体划过一道弧线，在狂暴水灵气和陆玄明刻意附加的寂灭灵气扰动下，竟引动了那片区域本就极不稳定的灵气，瞬间引发了一场小范围的灵气乱流爆炸！轰隆一声，水花混合着碎石四溅，暂时遮蔽了下方追兵的视线和感知！
趁此机会，陆玄明再不迟疑，身形如箭，顶着瀑布水帘的冲击，纵身跃入了那刚刚打开的幽暗洞口！
“追！”周影气急败坏的怒吼被瀑布声和爆炸声掩盖。
陆玄明落入洞中，脚下是湿滑的斜坡，他顺势滚入黑暗。身后，隐约传来岩石再次滑动闭合的闷响，以及周影等人攻击水帘、试图重新打开入口的轰鸣和怒骂声。
声音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和水滴声隔绝。
他成功了，暂时。
但暗河之内，是未知的险途。外面，是必然不死不休的追兵。
他靠在冰冷潮湿的洞壁上，剧烈喘息，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刚才掷出石叟遗体并引爆灵气乱流，又强行穿过瀑布水帘，让他伤上加伤。
但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取出最后一颗寂元丹服下，又握紧一块寂灵石。他必须尽快恢复，在这条未知的暗河中活下去，找到石叟所说的寒雾谷深处，找到那上古残阵。
然后，离开死人涧。
外面的世界，青岚宗的恩怨，黑水潭的觊觎，还有这道源圣体注定要面对的更多风浪……
他都要一一去面对。
黑暗中，他盘膝坐下，开始运转那刚刚领悟的“精准归寂”之法，修复己身。
寂灭灵气在经脉中流转，所过之处，痛苦依旧，却也开始孕育着新生。
这条暗河，将是他在死人涧最后的试炼场。走出去，便是海阔天空，亦是更残酷的修罗道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