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杨清一直盯着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在车窗上拖出流动的光斑,像无数只诡谲的眼睛一闪而过。他的手揣在口袋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三枚古钱币——金属的冰凉感已经染上了体温,但深处依然透着一股寒意,像是从坟墓里刚挖出来的。
副驾驶的玄武系成员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处于多方监视下的感觉。”那个年轻男人说,他叫张振,这几天负责看守杨清病房的两人之一,“我三年前刚加入特别行动组时,第一次出外勤就被妖族的暗哨盯上了。那种感觉……就像后背爬满了蚂蚁,但你不敢回头确认。”
杨清没说话。他确实有那种感觉——从孤儿院出来到现在,至少有四道不同的视线扫过他。一道来自街角那家便利店,一道来自对面楼的某扇窗户,一道来自天空……还有一道,更隐蔽,像是从地下渗透上来的。
“习惯就好。”张振耸耸肩,“圈内人的人生常态。除非你是那些隐居深山的老怪物,否则谁还没几个仇家和观察者。”
开车的袁霜突然开口:“左转,绕一下诊所街。”
“组长?”
“有尾巴。”袁霜简短地说,同时猛打方向盘。车子一个急转拐进窄巷,轮胎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杨清回头,透过后窗看见一辆黑色SUV跟着拐了进来,但距离拉开了几十米。巷子很窄,两侧是老旧的居民楼,晾衣杆从窗户伸出来,挂着还在滴水的衣物。傍晚时分,有老人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择菜,对疾驰而过的两辆车视若无睹。
“坐稳。”袁霜说完,一脚油门到底。
车子在巷子里狂飙,连续几个急转弯。张振已经掏出了手枪,但没上膛,只是警惕地观察着后方。杨清的心脏狂跳,不是因为车速,而是因为左臂的胎记开始发烫——不是预警的温热,而是兴奋的灼热,像野兽嗅到血腥时的躁动。
后视镜里,那辆SUV依然紧追不舍。
“甩不掉。”张振皱眉,“对方车技很好,而且……对路线太熟了。”
“当然熟。”袁霜冷静地说,“这条路是三年前我们追捕一只画皮妖时走过的。当时开车的队友现在在档案科养伤——腰椎被咒术震碎,下半辈子得坐轮椅。”
她话音落下时,前方巷口突然出现了路障。
不是警察设的,而是几个巨大的垃圾桶被人推到了路中央,里面塞满了建筑废料。路障后面站着三个人,都穿着白色夹克,袖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金色的反光。
昊天。
车灯照亮了他们的脸。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表情冷漠得像石膏像。中间那人抬起手,掌心向上,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
袁霜没有减速。
相反,她换挡,油门踩到底,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路障。张振骂了一声,抓紧扶手。杨清看见那三个白衣人脸上同时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他们大概没想到袁霜敢直接撞。
就在车头即将撞上路障的瞬间,袁霜猛打方向盘,车子擦着垃圾桶冲进了右侧的一条更窄的岔路。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起,后视镜被刮掉了一只,车身侧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但车子冲过去了。
后视镜里,那三个白衣人迅速消失在视野中。SUV被路障挡住,没能跟上来。
巷子尽头是一片待拆的棚户区,荒草丛生,废墟堆积。袁霜把车开进一栋半塌的厂房里,熄火,关灯。
黑暗中,只剩下三个人的呼吸声。
“他们敢在市区动手?”张振的声音压得很低。
“不是动手,是试探。”袁霜说,“看看我们的反应,看看杨清的状态,也看看……院长死了没有。”
杨清的手猛地攥紧:“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的封印和院长性命相连。”袁霜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这是最高级的血亲封印,施术者以自身生命为锁,将被封印者的力量与自己的生命绑定。施术者死,封印才会彻底解除。昊天的人想知道,院长还剩多少时间,也就等于想知道,你距离完全觉醒还有多久。”
厂房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中格外清晰。不是一个人,是三四个,正在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
张振已经打开了手枪保险。袁霜按住他的手,摇头,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不是金属的,而是某种暗青色的骨质材料,刀身刻满了细密的符文。
她看向杨清,用口型说:别动。
脚步声在厂房外停下。
沉默。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
然后,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平静,冷淡,透过残破的墙壁传进来:“袁组长,我们没有恶意。”
“带着路障埋伏叫没有恶意?”袁霜反问。
“只是确保能说上话。”那声音说,“关于容器,昊天希望与道统达成临时协议。”
“什么协议?”
“在他完全觉醒前,我们不动手。但觉醒后,处置权归昊天。”
袁霜冷笑:“凭什么?”
“凭我们掌握着他父母的下落。”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杨清胸口。他差点冲出去,但被张振死死按住。
厂房外,那个声音继续说:“十七年前,杨青山夫妇从昊天叛逃,带走了‘钥匙’。他们最终把他托付给了一个普通人,自己消失在了西南边境的迷雾中。我们还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以及……他们现在可能的状态。”
“可能?”
“生死不明,但大概率还活着。”声音顿了顿,“作为交换,我们要求容器觉醒后的优先处置权。当然,道统可以在场监督,确保过程……符合规范。”
袁霜没有立即回答。她看向杨清,眼神复杂。
杨清用口型说:答应他。
袁霜摇头。
但那个声音已经给出了最后通牒:“考虑时间三分钟。三分钟后,如果我们得不到回应,就默认协议破裂。届时,昊天将采取一切必要手段,阻止容器觉醒——包括清除所有关联者。”
所有关联者。
院长。孤儿院的孩子们。甚至袁霜和张振。
脚步声开始后退,逐渐远去。
三分钟倒计时开始。
回到医院时已是深夜。
杨清躺在病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那本七窍贯通法的小册子就藏在枕头下,纸张粗糙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像某种活物的鳞片。
袁霜最终没有答应昊天的协议,但也没有拒绝。她只说“需要上报”,争取到了三天时间。三天后,昊天要求明确答复。
三天。
七十二小时。
他能做什么?
杨清坐起来,从枕头下抽出册子。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下,那七幅简陋的人体图显得更加诡异。七个红点标注的位置:眉心、喉结、胸口、肚脐、双手手心、双脚脚心。
按照院长的说法,胸口膻中窍已经被青龙逆鳞半开。接下来如果要快速获得战力,应该开双手的手心窍——左手对应血族本源,右手对应青龙之力。
代价是:每开一窍,减寿十年。
杨清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掌心纹路清晰,生命线很长——算命的曾说他能活到八十岁。但如果开两窍,就只剩六十年。如果七窍全开……
他想起梦里前世说的“大道之桥”,想起苏文远说的“第七个容器”,想起昊天说的“钥匙”。
所有人都把他当成物品:容器、钥匙、样本、威胁。
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
杨清翻开册子第二页,上面是手心窍的开窍方法。文字很简短:
【以血为引,以念为针,刺穿掌中壁垒。痛彻骨髓时勿退,见红光时勿惧,闻龙吟时勿惊。窍开如泉涌,力生如潮涨。】
下面是呼吸法和意念引导的示意图。
他看了一遍,合上册子,闭上眼睛。
先尝试导引术,让体内的能量平静下来。吸气,气流沉入膻中;呼气,导向双臂。循环三次后,灼热感减轻,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边变得清晰。
然后,他伸出右手,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轻轻划了一下——没用指甲,只是意念引导,但掌心皮肤真的裂开了一道细口,渗出血珠。
深红色的血,在灯光下泛着暗金的光泽。
杨清深吸一口气,将全部意识集中在右手掌心。想象有一根针,无形无质,由纯粹的意念构成,对准掌心的伤口,缓缓刺入——
剧痛。
不是皮肉的痛,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作用于灵魂的痛。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从掌心捅进去,一路捅穿手腕、小臂、肘关节,最终钉在肩胛骨上。杨清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
但他没停。
意念的针继续深入,在皮肉之下,骨骼之上,寻找那个所谓的“窍”。
他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层“膜”,坚韧,弹性,像某种生物的内壁。针尖抵在膜上,无法刺穿。杨清咬紧牙关,将所有意念灌注到针尖——
噗。
轻微的破裂声,只在意识中响起。
膜破了。
下一秒,炽热的洪流从掌心喷涌而出。
不是比喻,是真的有东西冲了出来——暗红色的光,夹杂着丝丝金色,像微型火山喷发。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墙壁上投射出他扭曲的影子。掌心伤口处的血液开始沸腾,汽化,形成一缕缕血雾,在空中盘旋。
而更诡异的是,杨清“看见”了自己掌心的内部结构。
不是解剖学意义上的看见,而是一种能量视觉。他看见密密麻麻的能量通道在皮下交织,像城市的电网。而在掌心的位置,原本闭塞的节点此刻洞开,青龙之力正从中奔涌而出,沿着手臂的通道逆流而上,冲向肩膀,冲向胸口,最终与膻中窍的半开节点汇合。
两股力量交汇的瞬间,杨清感到胸口一闷,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咳出一口血,暗红色,落在床单上竟然开始蠕动,像是有生命般试图爬回他的身体。
龙吟声在耳边响起。
不是外界的声音,而是从骨髓深处传来的共鸣。古老,苍茫,带着洪荒的气息。那声音在说:
【归……来……】
【血……与……火……】
【桥……需……七……柱……】
话音未落,病房的灯突然全部熄灭。
不是停电——走廊的灯还亮着,其他病房也有光透进来。只有杨清这间房陷入了绝对的黑暗,连窗外的月光都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隔绝了。
黑暗中,他的右手掌心还在发光。暗红色的光像火炬,照亮了他惨白的脸,也照亮了房间里突然出现的——
人影。
不是一个,是七个。
七个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影,围成一圈站在病床周围。他们有男有女,穿着不同时代的服饰:明朝的宽袍大袖,清朝的马褂长衫,民国的中山装,建国初的列宁装……最近的一个,穿着八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是个年轻女人,长发披肩。
他们都看着杨清,眼神空洞,嘴角却带着诡异的微笑。
最老的那个,明朝打扮的老者开口了,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
“第七个……”
民国装束的中年男人接话:“终于……”
八十年代的女人伸出手——手掌穿过床沿,直接按在杨清的额头上。触感冰凉,像尸体的温度。
“疼吗?”她问,声音轻柔,“开窍的疼,和死亡的疼,哪个更疼?”
杨清想说话,但喉咙发不出声音。
“我们都疼过。”明朝老者说,“我是第一个容器,开七窍,活了三十二岁。死的时候,身体从内部烧成了灰。”
“我是第三个。”清朝男人说,“开五窍,活了二十八年。血族本源反噬,把自己吸成了干尸。”
“我是第六个。”民国女人说,“开两窍,活了十九岁。被道统清理,魂飞魄散。”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说,像在念悼词。
最后,所有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杨清脑海中轰响:
“你也会死。”
“像我们一样。”
“容器注定破碎。”
“桥永远建不成。”
话音落下,七个人影同时消散,像被风吹散的烟。
灯光重新亮起。
病房恢复了正常,只有床单上那摊还在蠕动的血,证明刚才不是幻觉。
杨清瘫在床上,大口喘气。右手掌心的光芒已经熄灭,伤口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红色的疤痕,形状像一片枫叶——和他左臂的胎记一模一样。
他抬起手,看着那道新生的疤痕。
所以,开窍成功的标志,就是多一道这样的印记?
他数了数:左臂胎记(青龙本源印记),右手掌心新疤(手心窍印记)。如果七窍全开,身上就会有七处印记。
就像……某种封印的锁孔?
门外传来敲门声,很急。
“杨先生?您没事吧?”是护士小刘的声音,“监控显示您房间的电力波动异常——”
“我没事。”杨清勉强说,“做了个噩梦,可能碰到开关了。”
脚步声在门外停留了几秒,然后离开。
杨清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心脏还在狂跳,脑海里回响着那七个容器的话。
他们会死。
他也会死。
但至少,在死之前,他要知道真相——关于父母,关于大道之桥,关于自己为什么被选中。
他伸手摸向胸口,玉佩还在发烫,但温度比刚才低了些。
然后,他感觉到枕头下有震动。
不是手机——手机在床头柜上。是别的什么东西在震。
杨清伸手摸索,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温热的物体。他掏出来,愣住。
是那三枚古钱币中的一枚。
原本锈迹斑斑的古钱,此刻表面的铜锈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暗金色的材质。钱币在掌心微微震动,边缘开始发烫。更诡异的是,钱币中心的方孔里,竟然透出了一丝微弱的红光。
像一只眼睛,在看着他。
杨清下意识想扔掉,但钱币像粘在了手上,甩不掉。震动越来越强,温度越来越高,红光越来越亮——
然后,钱币碎了。
不是裂开,而是化作一蓬金色的粉末,悬浮在空中,缓缓旋转。粉末中心,浮现出一行细小的文字,是古篆体,杨清一个都不认识。
但玉佩突然剧烈发烫。
青光从胸口涌出,照在那行文字上。文字开始扭曲、重组,最终变成了杨清能看懂的字:
【城南老宅,槐树下,赵氏。】
【子时三刻,携血至。】
【过时不候。】
文字停留了五秒,然后粉末散落,在床单上留下一小撮金色尘埃,很快也消失了。
只剩下一枚破碎的钱币残片,边缘锋利得像刀片。
杨清看着那片残币,又看向窗外。
子时三刻,就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现在是九点半。
他还有两个小时。
十一点,杨清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袁霜之前带来的,叠好放在衣柜里。病号服脱下时,他看见自己胸口又多了一道淡红色的纹路,从膻中位置蔓延出来,和左臂的纹路连接在一起,像一棵树的根系。
右手掌心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但更明显的是力量的流动感——他能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流”在右手手臂里循环,随着心跳搏动。握拳时,指尖有微弱的电击感,像是静电,但更强烈。
这就是开窍后的力量?
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他将剩下两枚古钱币小心收好,玉佩塞进衣领。抑灵珠手绳戴在左手腕——袁霜说过,这东西能掩盖能量波动,在溜出医院时应该有用。
病房门锁着,但杨清记得张振交班时说过,半夜十二点会有一次换岗,中间有大约三分钟的空窗期。他等到十一点五十五分,透过门上的观察窗看向走廊。
护士站里,两个玄武系成员正在整理交接记录。其中一个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向卫生间。另一个低头看手机。
就是现在。
杨清轻轻拧动门把手——锁着,但他集中意念在手上,想象手掌化作液体,渗入门锁内部。这是刚才开窍时隐约领悟到的小技巧,青龙之力对水属物质有亲和性,而锁芯里的润滑油……也算液体。
几秒钟后,咔哒一声轻响。
锁开了。
他拉开门,闪身出去,快速走向走廊另一端的消防通道。脚步声很轻,几乎听不见——这也是新发现,青龙之力强化了他的身体控制能力。
消防通道里很暗,应急灯坏了。杨清摸着扶手往下走,六楼,五楼,四楼……到三楼时,他听见下面传来谈话声。
是周医生和另一个人。
“……样本必须今晚送走。”周医生的声音很急,“道统高层施压,要求共享所有数据。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私自保留——”
“但苏文远那边怎么交代?”另一个男声,年轻些,“他是分析部负责人,瞒不住的。”
“所以要在黎明前处理好。”周医生压低声音,“地下室那台老式离心机还能用,把活性样本分离出来,本体销毁。记住,一定要彻底,连DNA都不能留下。”
脚步声向下,消失在地下室的方向。
杨清屏住呼吸,等了几秒,才继续往下走。周医生说的“活性样本”,是指他的血吗?分离出来想做什么?
但现在没时间深究。他必须赶在子时三刻前到城南。
从医院后门溜出来时,刚好零点十分。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惨白的光。杨清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城南老宅区的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小伙子,这么晚去那儿?那片可不太平。”
“有事。”杨清简短地说。
车子在夜色中行驶。杨清靠在后座,闭上眼睛,继续运转导引术。右手手心的灼热感在持续,但已经开始适应。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正在和体内的其他能量慢慢调和,像不同颜色的墨水在水里扩散,最终会融成一体。
但需要时间。
而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车子在老宅区入口停下。司机不肯开进去,杨清付钱下车。站在巷口,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铁锈味,混着腐朽的甜香,和上次送外卖时一样。
左臂的胎记开始发烫。
他走进巷子。月光被高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侧的老宅门窗紧闭,有些连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这里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连空气都凝滞着。
走到巷子最深处,他看见了那棵槐树。
很大,至少有三百年树龄,树干要两人合抱。树冠如盖,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投下的影子在地上蠕动,像无数只鬼手。
槐树下,是一栋独立的小院,门扉虚掩。
杨清走到门前,抬起手,却犹豫了。
门缝里透出的不是灯光,而是一种暗红色的、脉动的光,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心跳。空气里的铁锈味更浓了,还夹杂着……香火味?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口老井,井口盖着石板。正屋的门开着,里面点着蜡烛——不是一根,是几十根,在地面上摆成复杂的图案,烛焰在无风的情况下诡异地摇曳。
烛阵中心,坐着一个老太太。
很老,满脸皱纹像干裂的树皮,头发全白,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穿着藏青色的对襟褂子,手里握着一串暗红色的念珠,每颗珠子都有核桃大小,表面刻着扭曲的符文。
听见脚步声,老太太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特别——不是老年人的浑浊,而是清澈得像婴儿,瞳孔深处有一点暗金色的光,像燃烧的余烬。
“迟到了三分。”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但带了血来,算你懂事。”
杨清一愣:“您怎么知道——”
“你身上那味儿,隔三条街都闻得到。”老太太站起身,动作出奇地敏捷,完全不像老年人,“青龙血,屠祖焰,元祖肉,阿祖骨,鼻祖咒……五毒俱全,居然还能站着走路,也是个奇迹。”
她走到杨清面前,仰头看着他——老太太很矮,只到他胸口。但那双眼睛里的威压,让杨清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钱币。”她伸手。
杨清掏出剩下的两枚。老太太接过去,在烛光下仔细看了看,点头:“是真的。那老东西……终于舍得把这玩意儿交出来了。”
“您认识院长?”
“何止认识。”老太太把玩着钱币,“五十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就常来我这儿蹭饭。后来惹了不该惹的人,中了咒,我还劝他别管闲事……不听,非要把你捡回来。”
她转身走回烛阵中心,示意杨清跟进来:“脱鞋,踩白线走,别碰蜡烛。”
杨清照做。烛阵的图案很复杂,像是某种星图,又像是人体的经络图。走在白线上时,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深处呼吸。
“坐。”老太太在阵眼位置盘腿坐下。
杨清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烛光映照下,老太太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看起来更加诡异。
“陈老头让你来,是想问三件事。”老太太直接切入正题,“第一,你父母的下落。第二,大道之桥的真相。第三,怎么活过接下来的三个月。对吧?”
杨清点头:“对。”
“那我就按顺序说。”老太太捻动念珠,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你父母,杨青山和林素心,十七年前确实去了西南边境。但不是逃命,是去完成一件事——修补一道裂缝。”
“裂缝?”
“人间和灵界的裂缝。”老太太说,“五百年前,大道之桥计划失败,桥没建成,反而炸出了一道口子。那口子就在滇缅边境的深山里,每隔几十年就会喷涌一次灵潮,把周围的生灵都污染成怪物。你父母……是守门人一脉的最后传人,他们的职责就是修补裂缝。”
她顿了顿:“但十七年前那次灵潮喷发,规模空前。你父母用尽了所有方法,还是堵不住。最后时刻,他们做出了选择——把你送回内陆,托付给陈老头,然后两人……跳进了裂缝。”
杨清的呼吸停住了。
“跳进去?”
“以身为塞,以魂为封。”老太太的声音低沉下来,“这是守门人一脉的最终禁术。肉身坠入灵界,灵魂化作封印,强行堵住裂缝。理论上,他们没死,只是……被困在了那边。”
“还能回来吗?”
老太太沉默了很久,才说:“理论上可以,但需要三样东西:裂缝再次开启,活祭,以及……一把钥匙。”
她看向杨清:“你就是那把钥匙。”
烛火猛地摇曳,像被无形的手拨动。
“第二件事,大道之桥。”老太太继续说,“五百年前,道统的创始人发现灵界正在侵蚀人间,想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建一座桥,派人过去,弄清楚灵界的真相,找到彻底解决的办法。”
“所以他们选了七个容器?”
“对。七个承载不同本源力量的人,在桥建成时同时激活,用七种力量稳定通道。”老太太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但那些老古董忽略了一件事——灵界不是实体空间,是意识、记忆、执念的集合体。活人进去,要么被同化,要么发疯。前六个容器,都是死在桥上,或者刚过去就崩溃了。”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
“因为裂缝越来越大,灵潮越来越频繁。”老太太说,“三十年前的那次灵潮,直接吞没了一个十几万人口的县城。现在那地方在地图上标的是‘军事禁区’,其实是‘死区’,活人进去就出不来。”
她凑近了些,烛光在她眼中跳动:“你父母跳进去前,留了一句话给陈老头。他们说,第七个容器不一样,因为你是……‘桥本身’。”
杨清没听懂。
“字面意思。”老太太说,“前六个容器是‘过桥的人’,而你是‘桥的材料’。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你的本源力量,都是用来建桥的建材。等桥建成了,你就……”
她没说完,但杨清明白了。
桥建成了,建材也就没用了。
“第三件事,怎么活下去。”老太太坐直身体,“你现在是众矢之的。道统想研究你,血族想吞噬你,妖族想利用你,昊天想清除你。想活过三个月,只有一个办法——”
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点在杨清眉心。
冰凉的触感,像死人的手指。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打开裂缝,跳进去找你父母。”她说,“只有在灵界,那些人才不敢追。也只有在那里,你才有可能找到彻底摆脱容器命运的方法。”
杨清的脑子嗡嗡作响。
跳进裂缝?
去那个吞噬了县城、污染生灵的灵界?
“我……凭什么相信你?”他艰难地问。
“你可以不信。”老太太收回手,“但三天后昊天就会动手,一周内道统的激进派就会拿到拘捕令,半个月内血族议会就会派出猎杀队。你在人间,无处可逃。”
她站起身,烛火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摇晃:“陈老头给你的七窍贯通法,是唯一能让你快速变强的方法。但每开一窍,减寿十年,而且会加速容器的‘成熟’。开满七窍之日,就是你成为完整‘建材’之时。到时候,不用别人动手,你体内的力量就会自动开始……筑桥。”
杨清感到一阵眩晕。
开窍是死,不开窍也是死。
留在人间是死,跳进灵界……可能死得更快。
“没有别的选择?”他问。
老太太看着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似怜悯的神色:“孩子,从你出生那天起,就没得选了。你父母把你送回来,不是让你过平凡日子,是让你……有时间做准备。”
她走到墙边,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木盒,递给杨清:“陈老头给你的钱币,是信物,也是地图。三枚钱币对应三个地点:城南老宅我这里,你已经来了;第二枚对应城西乱葬岗,那里埋着前三个容器的遗物;第三枚对应城东的废弃工厂,那里有道统的一个秘密实验室,里面有关于大道之桥的所有资料。”
杨清接过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张手绘的地图,泛黄的宣纸上用朱砂标注了三个红点,连成一条曲折的线。线的尽头,画着一个扭曲的漩涡图案——裂缝的位置。
“按顺序去这三个地方。”老太太说,“拿到遗物,拿到资料,然后去西南。在你完全觉醒之前,跳进裂缝。这是唯一……可能活下去的路。”
可能。
不是一定,只是可能。
杨清合上木盒,抬起头:“为什么帮我?”
老太太笑了,笑容苦涩:“因为陈老头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他快死了,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保住他想保住的人。”
她挥手,烛火同时熄灭。院子里陷入黑暗,只有月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下破碎的光斑。
“走吧。”老太太转身进屋,“下次再来,要么是道别,要么是……永别。”
门关上。
杨清站在院子里,看着手中的木盒,又看向夜空。
子时已过,丑时来临。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的生命,可能只剩下不到一百天。
他转身离开小院,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一只试图抓住他的手。
走出巷子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袁霜发来的短信:【你去哪儿了?快回来,医院出事了。】
杨清的心一沉。
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医院地址。车子启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宅区。
最深的那条巷子里,槐树下的小院门口,那个老太太又出来了,正仰头看着天空。
月光下,她的身体轮廓正在发生变化——
背后隐约凸起了什么东西,像是一对收拢的翅膀。
然后,她转头,看向杨清的方向。
隔着几百米,杨清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完全变成了暗金色,瞳孔竖直如蛇。
她张嘴,说了什么。
没有声音,但杨清读懂了唇语:
【快跑。】
出租车拐过街角,老宅区消失在视野中。
杨清握紧木盒,掌心被边缘硌得生疼。
跑?
他能跑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