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后的第一场雪,来得毫无预兆。
上午还是铅灰色的天空,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细密的雪粒便开始敲打教室的窗玻璃,发出沙沙的轻响。起初只是零星,后来渐渐密集,在窗外光秃的枝桠上、灰褐色的屋瓦上,积起一层薄薄的、糖霜似的白。
文科一班的教室里有些轻微的骚动。南方的孩子对雪总是格外稀罕,不少同学偷偷望向窗外,眼神里带着雀跃。初夏也看了一眼,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她正对着一道解析几何题较劲,笔尖在草稿纸上画出一个又一个扭曲的坐标系,试图找出那条隐藏的轨迹线。这是陆星辰上周留给她的“挑战题”,据说是某年竞赛的改编,难度远超日常练习。
她卡在第二步已经半小时了。思路像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找不到线头。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渐渐变成片状的雪花,旋转着飘落,模糊了远处的教学楼轮廓。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手机在桌子里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初夏趁老师低头批作业的间隙,飞快地瞥了一眼。
是陆星辰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下雪了。”
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一个标点符号。初夏看着那三个字,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上周六在图书馆,他望着窗外银杏叶时专注的侧脸;想起更早以前,在海边篝火旁,他望着星空时迷茫的眼神。
他总是这样,在看似平常的时刻,用最简单的话,触碰到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想了想,回复:“嗯,看到了。你在干嘛?”
信息很快回过来:“物理竞赛小组刷题。王老师发了三套模拟卷,今晚必须做完。”
后面跟着一个简笔画的笑哭表情。这是他最近偶尔会用的,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初夏想象着他此刻坐在理科楼某间灯火通明的教室里,被一堆复杂的公式和电路图包围,眉头微蹙,指尖转着笔的样子。一股说不清是心疼还是距离感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加油。”她最终只回了这两个字。
“你也是。几何题别死磕,试试用参数方程转化。”他提醒道。
初夏看着这条信息,怔了几秒。他怎么知道她卡在几何题上?她没跟他说过。也许……他只是根据她最近的学习进度猜的?又或许,他一直在关注她的学习状态,即使不在一个班,即使他自己也面临着堆积如山的压力。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那点因为数学难题而产生的烦躁,稍稍平复了一些。她重新看向那道题,尝试用他提示的参数方程思路去解。这一次,堵塞的思路似乎松动了一些。
放学铃响时,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覆盖了操场和道路,世界一片素净的银白。学生们欢呼着冲进雪中,打闹,拍照,捧起雪团互相追逐。
初夏收拾好书包,走到教学楼门口。寒风裹挟着雪片迎面扑来,她打了个寒颤,把围巾又裹紧了些——围的是陆星辰奶奶给的那条米白色羊绒围巾,柔软而温暖。
“初夏!一起去公交站啊!”沈薇薇从后面追上来,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哇,这雪也太美了!走走走,我们堆个雪人去!”
初夏摇摇头:“你先去吧,我等人。”
沈薇薇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我懂了”的表情,促狭地眨眨眼:“哦——等某位理科大神是吧?行,那我先走啦,不打扰你们‘学术交流’!”她笑嘻嘻地跑开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欢快的脚印。
初夏站在教学楼檐下,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她确实在等陆星辰。他们约好了今天补习,地点从图书馆改到了学校附近一家营业到很晚的咖啡馆,因为他说竞赛小组可能会拖堂。
等了大约十分钟,熟悉的身影才从理科楼的方向匆匆走来。他没打伞,黑色的羽绒服肩头落了一层薄雪,头发也有些湿漉漉的。走近了,初夏看到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依然清亮。
“等很久了?”他问,语气里带着歉意。
“没有,刚到。”初夏摇头,“竞赛题……很难吗?”
“还行,就是题量太大。”陆星辰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走吧,咖啡馆暖和。”
两人并肩走进雪中。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寂静无声。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陆星辰很自然地走在靠外侧,替她挡住了大部分风。路过一盏路灯时,昏黄的光线透过纷飞的雪幕照下来,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洁白的雪地上,拉得很长,几乎重叠在一起。
初夏看着地上那两个模糊的影子,心跳悄悄地快了几拍。她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陆星辰,他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睫毛上沾了一两片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花,在灯光下闪着细微的晶光。
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雪落的声音,和身边这个人平稳的呼吸。那些关于成绩、关于未来、关于家庭的压力,似乎都被这场大雪暂时掩埋、冻结了。
咖啡馆里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甜点的甜腻气息。他们选了最角落的卡座,点了两杯热可可。陆星辰从书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物理卷子,又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写满数学解题步骤的A4纸,推到初夏面前。
“几何题的三种解法,我都写出来了。”他指着纸上清晰的步骤,“你卡住的那种是常规思路,但计算量大。我推荐用第二种,参数方程结合向量,虽然抽象一点,但更简洁。第三种是纯几何证法,需要添加辅助线,考的是空间想象力,你可以了解一下思路。”
初夏接过那张纸,上面是他工整有力的字迹,每一步推导都清晰明了,关键处还用红笔做了标注。三种解法,侧重点不同,展示了他思维的全面和深度。她默默看着,心里那点因为解不出题而生的挫败感,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钦佩,是感激,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关于“差距”的清醒认知。
“谢谢。”她低声说,“我会仔细看的。”
“不着急。先把上次月考的错题过一遍。”陆星辰已经拿出了她的数学试卷,用笔尖点着错题,“这里,数列求和的裂项,你方法用对了,但正负号搞错了。还有这里,概率题,基本事件数没数对……”
他的讲解一如既往地高效。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其他座位上多是低声交谈的情侣或看书的学生。暖黄的灯光,氤氲的热气,混合着他低沉平稳的讲解声,营造出一种与外界冰天雪地隔绝的、温暖而专注的小世界。
偶尔有新的客人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陆星辰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门口,然后又迅速低下头,继续讲解。但初夏注意到,他看的频率似乎比平时高一些,眉头也偶尔会微不可察地蹙一下,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防备什么。
“怎么了?”在他又一次看向门口后,初夏忍不住问。
陆星辰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竞赛题做多了,有点走神。”他端起已经微凉的可可喝了一口,转移了话题,“你最近……有没有写新的东西?除了剧本。”
初夏想了想:“写了几篇随笔,关于秋天的。还有……一个短篇小说的开头,关于雪夜的。”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没写完,只是一个想法。”
“雪夜的故事?”陆星辰来了兴趣,“说说看?”
“大概是一个在雪夜迷路的人,遇见一座亮着灯的小木屋,里面有个不说话的老人,只请他喝茶,烤火。天亮雪停,那人离开,回头却发现木屋和老人都不见了,只有雪地上自己来时的脚印。”初夏简略地讲了一下构思,“想表达的是……孤独中的短暂温暖,和温暖后的更深孤独吧。”
陆星辰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杯壁。等她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说:“很适合拍成短片。画面感很强,意象也干净。”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欣赏,“你总是能捕捉到那些很细微的、介于温暖和寒冷之间的情绪。”
他的评价很精准,初夏心里微微一暖。被人理解创作意图,尤其是被他在乎的人理解,是种莫大的慰藉。
“等写完了,可以给我看看吗?”陆星辰问。
“嗯。”初夏点头。
就在这时,陆星辰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不是来电,是一封新邮件的通知提示。发件人栏显示的是英文名字,邮件主题是“University Application Materials & Schedule Discussion”。
陆星辰瞥了一眼屏幕,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点因为讨论创作而浮现的柔和迅速褪去,嘴角的弧度拉平,眼神变得深不见底。他没有立刻去拿手机,只是盯着那个提示,手指在桌面上蜷缩了一下。
初夏也看到了。即使英文不算特别好,“University Application”(大学申请)这几个词她还是认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陆星辰终于伸出手,拿起手机,指尖划开屏幕,点进邮件,快速扫了几眼。他的下颌线绷紧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完后,他没有回复,也没有关掉屏幕,只是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咖啡馆里的音乐还在流淌,周围的情侣还在低语,但卡座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
“……是申请材料?”初夏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陆星辰没有否认。他端起已经凉透的可可,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开口,声音有些哑:“嗯。顾问发来的时间表和需要准备的资料清单。比较……详细。”
“什么时候……开始?”初夏问,指甲掐进了掌心。
“下个月底,第一次语言考试。寒假期间,要完成初步的文书和推荐信。明年春天,陆续提交申请。”陆星辰说得很快,像在背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计划表,“如果顺利,明年这个时候,offer应该就下来了。”
明年这个时候。初夏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那时他们才高三上学期。也就是说,最晚高三结束,他就要走了。去大洋彼岸,去那个她只在电视和杂志上看到过的世界。
雪还在窗外无声地飘落,咖啡馆里温暖如春。但初夏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一直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具体,以一封冰冷的邮件通知的形式,突兀地砸进这个原本温馨的雪夜。
“你……”她想问“你做好准备了吗”,想问“你真的想去吗”,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尖锐的疼痛。
陆星辰似乎看出了她的挣扎。他抬起头,看向她,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歉意。
“林初夏,”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很低,“我……”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不是他的,是初夏的。
初夏像是被惊醒,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跳跃着“妈妈”两个字。她看了陆星辰一眼,接通电话。
“初夏啊,”林母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带着一丝焦急,“雪下太大了,公交车好像停了几条线路。你那边怎么样?怎么回来?”
初夏看了一眼窗外,雪果然比刚才更大了,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路灯光晕里雪花狂舞。“我……我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和同学一起。”她低声说。
“哪个咖啡馆?地址发给我,我让你王叔(隔壁五金店的老板)开车去接你。这天气,公交车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不用麻烦了妈,我……”
“听话,把地址发来。雪天路滑,不安全。”林母的语气不容置疑。
挂了电话,初夏有些尴尬地看向陆星辰:“我妈……怕雪太大没车,让人来接我。”
陆星辰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应该的。雪天是麻烦。”他顿了顿,“那你……先回去吧。剩下的错题,我明天放学再跟你讲。”
“好。”初夏应道,开始收拾东西。动作有些匆忙,像是要逃离这突然被冰封的气氛。
地址发过去没多久,王叔的电话就来了,说车已经快到咖啡馆门口。初夏背起书包,围好围巾。
“我送你出去。”陆星辰也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咖啡馆门口。推开门,凛冽的风雪立刻扑面而来。一辆略显破旧的小面包车停在路边,打着双闪。
“那我……走了。”初夏站在屋檐下,转身面对陆星辰。
雪落在他黑色的羽绒服上,迅速融化,留下深色的水渍。他的头发和睫毛上又沾上了雪花,在路灯下亮晶晶的。他就这样看着她,眼神很深,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样子刻进眼底。
“路上小心。”他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初夏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向面包车。拉开车门,坐进去的瞬间,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陆星辰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她这边。大雪纷飞,将他挺拔的身影衬得有些孤单。隔着飞舞的雪幕和车窗玻璃,他的脸有些模糊,但初夏仿佛能看见他紧抿的唇线和眼中那片化不开的沉重。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初夏透过后车窗,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黑色的点,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雪连续下了两天一夜才停。
城市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银装素裹。学校停了半天课,清理道路和屋顶积雪。初夏待在家里,完成了那篇关于雪夜的短篇小说。写到最后,那个在雪夜迷路的人离开木屋,回头看见空旷的雪地和自己的脚印时,她停下笔,心里空落落的。
她想起了咖啡馆里陆星辰看到邮件时的表情,想起了他站在大雪中目送她离开的孤单身影。
手机一直很安静。陆星辰没有发来关于数学题的信息,也没有问她的短篇小说进度。这很不寻常。以往即使再忙,他每天至少会有一条简短的信息,或是提醒她注意某个知识点,或是分享一道有趣的题。
初夏几次点开对话框,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不知道说什么。问他申请的事?太唐突。问他是不是很忙?显得黏人。最终,她什么也没发。
第三天,学校复课。积雪被推到道路两旁,堆成高高的雪堆,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教室里,同学们兴奋地谈论着这场多年不遇的大雪,交换着各自拍的雪景照片。
初夏走进教室时,沈薇薇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你听说了吗?理科实验班那边,好像出了点事。”
“什么事?”初夏心里一紧。
“具体不清楚,好像跟什么竞赛保送名额有关,还有……家庭矛盾?”沈薇薇消息灵通但也模糊,“我听周明远隐约提了一句,说陆星辰这两天都没怎么来上课,好像请假了。”
请假?初夏的心猛地一沉。联想到那封邮件和突然的失联,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一上午的课都听得心神不宁。午休时,她终于忍不住,给陆星辰发了一条信息:“你这两天没来学校?没事吧?”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直到下午放学都没有回复。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初夏收拾书包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她决定去理科楼那边看看。
理科实验班在顶楼。初夏走到教室后门,透过玻璃窗往里看。陆星辰的座位是空的。他的同桌正在整理书包,看到窗外的初夏,愣了一下,随即走了出来。
“你找陆星辰?”那男生认识初夏,语气有些同情,“他请假了,家里有事。”
“家里……什么事?”初夏问,声音发紧。
男生摇摇头:“不太清楚。好像是他爸从国外回来了,具体就不知道了。王老师好像也挺头疼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对了,他手机好像也打不通,我们班有急事找他都没找到人。”
手机打不通……初夏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她谢过那个男生,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
雪后的傍晚,空气清冷刺骨。夕阳将未化的积雪染成淡淡的金红色。初夏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家里有事?父亲回来了?是申请的事爆发了矛盾吗?他会不会……妥协?会不会就此离开?
各种可怕的猜测轮番上演,让她手脚冰凉。
走到花店门口时,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陆星辰家大概的方位,是城市另一端一个有名的、环境清幽的高档住宅区。她从未去过,此刻却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想去那里看看。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那栋房子,或许也能稍微缓解一下心里快要爆炸的焦虑和不安。
她坐上了相反方向的公交车。车上人很少,窗外是迅速后退的、被积雪覆盖的陌生街景。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次第亮起。她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
在接近那片住宅区的公交站下车后,初夏凭着模糊的印象和路牌,慢慢摸索着。这里的街道整洁安静,两旁是造型各异的独栋别墅,被高高的围墙或篱笆隔开,院子里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偶尔能看到精心设计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具体要找哪一栋,也不知道即使找到了又能怎样。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在雪夜里迷失了方向的人,渴望找到那一点可能并不存在的灯光。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回去时,前方不远处一栋现代风格别墅的门忽然打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是陆星辰的父亲。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初夏也认出了那个笔挺而疏离的轮廓。他正侧身和门内的人说着什么,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然后,陆星辰走了出来。
他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没有戴围巾,脸色在门廊灯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神冷得像外面的冰雪。他没有看父亲,径直走下台阶,朝着与初夏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步伐又急又重,像是要逃离什么。
他的父亲在后面喊了一句什么,陆星辰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反而走得更快了,很快就拐进了另一条小路,消失在夜色里。
初夏站在原地,像是被冻住了。她看见了陆星辰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愤怒、屈辱和决绝的神情。那不是她认识的陆星辰。那个总是从容、冷静、甚至有些疏离的少年,此刻像一头受伤的、濒临爆发的困兽。
她想追上去,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能去问什么?又能安慰什么?他的世界正在发生的战争,她连旁观都显得多余和冒犯。
别墅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将暖黄色的灯光隔绝。街道重新陷入寂静和寒冷。
初夏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寒意穿透羽绒服,冷得她打了个哆嗦,才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公交站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
那天晚上,初夏发起了低烧。
也许是在雪地里走了太久,也许是心神不宁导致的免疫力下降。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额头滚烫,喉咙干痛。林母急坏了,喂她吃了药,用湿毛巾敷额头,守在她床边。
迷迷糊糊中,初夏做了很多混乱的梦。梦见大雪封山,她怎么也找不到路;梦见陆星辰站在很远的地方,朝她挥手,她拼命跑过去,距离却越来越远;梦见自己写的那间雪夜小木屋,门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炉火兀自燃烧……
半夜,她被渴醒了一次。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幽幽地亮了一下。
她挣扎着拿过来。是一条新短信,来自陆星辰。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
只有很简短的三个字:“对不起。”
再无其他。
初夏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屏幕的光暗下去,又被她按亮。反反复复。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失联?对不起家里的麻烦?还是对不起……那个越来越近的、必将到来的离别?
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滑过灼热的脸颊,迅速变得冰凉。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压抑地啜泣起来。身体因为发烧而酸痛无力,心里更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漏着冷风。
第二天,烧退了一些,但人还是虚弱。林母让她在家休息,不要去学校。
初夏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晴朗的天空。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开始慢慢融化,屋檐下滴答滴答地落下水珠。世界仿佛正在从一场寒冷的梦中苏醒,但她的心里,依然是一片冰封。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着,陆星辰没有再发来信息。那三个字的“对不起”,像一块冰冷的碑石,横亘在他们之间。
下午,她挣扎着起来,坐到书桌前。摊开那本数学习题册,陆星辰留下的红笔批注依旧清晰。她拿起笔,试图集中精神去做题,但视线总是模糊,那些数字和符号扭曲着,无法进入大脑。
她最终还是放弃了,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黑暗里,感官变得异常清晰。她能听见楼下花店隐约的风铃声,能听见远处街道的车流声,能听见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也能听见,心底那场无声的大雪,还在纷纷扬扬,似乎永无止境。
傍晚时分,门铃响了。林母下楼去应门。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和一小碟清爽的泡菜上来。
“刚才是星辰那孩子来了。”林母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平常,“听说你病了,特意送了点水果和这个——”她拿出一盒包装精致的进口蜂蜜,“说让你冲水喝,对嗓子好。人没上来,在门口站了会儿就走了。”
初夏猛地坐起身,因为动作太急,一阵头晕目眩。
“他……他说什么了吗?”她急切地问。
林母看了女儿一眼,摇摇头:“没说什么,就问了问你怎么样了,把东西给我,说了句‘麻烦阿姨了’,就走了。看着……脸色不太好,人也瘦了些。”
初夏接过那盒蜂蜜,包装冰凉。她紧紧握在手里,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他的温度。
他还是来了。即使自己身陷麻烦,即使只说了“对不起”,他还是来了,用这种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关心。
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涌上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和绝望。那盒蜂蜜,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落在她冰封的心湖上,虽然微弱,却带来了一丝融化的希望。
窗外的雪,在夕阳下加速消融,滴滴答答,像是冬天流逝的声音。
春天还很远。离别也或许更近。
但至少此刻,她知道,那场雪夜里迷路的人,并非完全孤独。曾有一间小木屋,亮着灯,短暂地收留过他的寒冷。而那份温暖,即使短暂,即使无法停留,也足以让人在接下来的漫漫长夜里,怀抱着一点微光,继续走下去。
【第十五章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