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22:12:05

夜凉如水,顾婉虞院中的那株海棠树,落了几片叶子在石桌上。

碧桃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羹进来,小脸上满是愁云惨雾。

“小姐,您就别看了,仔细伤了眼睛。这都三更天了。”

顾婉虞头也没抬,纤细的手指捻起一页泛黄的账册,目光专注。

她面前,堆着小山似的账本,

有的纸页边缘已经卷起,散发着陈旧的霉味。

这是杨老夫人今日午后交给她的任务。

“婉虞,你既已是杨家的主母,这府中中馈,也该学着上手了。

这几本是上个季度的采办账目,

你先拿去看看,明日一早,来我这里说说你的章程。”

老夫人的话说得平淡,可递过来的那几本账,却像几块烧红的烙铁。

碧桃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待回到院里一翻,气得直跺脚。

“小姐!这哪里是账本,这分明是一团乱麻!

二夫人手下的钱管事送来的时候,

那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头了,分明是等着看您的笑话呢!”

这些账目,何止是乱。

前后矛盾,收支倒挂,甚至有几页关键的采买记录,

被巧妙地用茶水浸泡过,字迹模糊,根本无从对证。

这根本不是考验,是明晃晃地设下一个坑,等着她往里跳。

若是她说算不清,便是无能;若是硬着头皮算,

出了差错,便是失职。无论怎么选,都是错。

顾婉虞放下手中的账册,端起燕窝羹,用银匙轻轻搅动。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透着一股看透一切的平静。

“慌什么。”她轻声说,“线越是乱,才越好找到那个打结的人。”

十年痴心错付,她学到的东西不多,

但如何从一堆谎言和假象中寻觅真相,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可是小姐……”碧桃急得眼圈都红了,“

这明摆着是二夫人她们设的局,就算您找出问题,

她们抵死不认,老夫人那里……万一觉得您初来乍到就挑起事端……”

顾婉虞浅浅一笑,将温热的燕窝羹喝尽,

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胃里散开,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她们想看我出丑,我偏要让她们把这丑,自己捡回去。”

她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目光落在账本上,再无半分犹疑。

这一夜,她院里的灯,亮到了天将破晓。

另一头,杨慎之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亲信墨言悄无声息地立在书案旁,低声汇报。

“……夫人院里的灯,一直亮着。钱管事送去的那几本账,

属下看过了,是三年前的旧账,被人动了手脚,

混淆了日期,还抽掉了十几页关键的采办单子。”

杨慎之正在看一份来自边关的密报,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墨色的瞳孔里平静无波,却让墨言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

“二婶的人?”他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

“是。钱管事是二夫人娘家的家生子,一向只听二夫人的。”

杨慎之没再说话,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书房里陷入一片寂静。

他想起那个在小厨房里为自己烹制药膳的女人,

想起那个在月下独自煮茶的清冷身影。

她就像一株看似柔弱的韧草,被风雨摧折过,却依旧在石缝里倔强地挺直了腰杆。

杨府这个泥潭,比她想象的要深。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去库房,

将前三年所有外庄田产的收支底账找出来,送到夫人院里。”

墨言一愣:“家主,就这么直接送过去?”

杨慎之瞥了他一眼:“就说,是我说的,

这些账目与府中库房盘点有关,让她一并核对。”

墨言瞬间了然。

这话说得天衣无缝。既给了台阶,又送去了最关键的助力。

家主这是……在给夫人递刀子啊。

他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杨慎之的目光重新落回密报上,只是那上面的字,

似乎一个也看不进去了。脑海中,

不自觉地浮现出顾婉虞那双沉静又带着倔强的眼睛。

……

第二天一早,顾婉虞带着碧桃,准时出现在老夫人的福安堂。

二夫人和三夫人竟也都在,正陪着老夫人说笑,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见顾婉虞进来,二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哟,大嫂来了。昨晚睡得可好?

听说为了几本账册,竟熬了一夜,真是辛苦了。

弟妹我管家的时候,可没这么费劲过。”

言下之意,不是你太笨,就是账本太简单。

顾婉虞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将手中重新整理好的几本账册,

连同自己写的一份清单,一并呈给老夫人身边的吴妈妈。

“劳烦母亲过目。儿媳愚钝,花了一夜的功夫,总算是把账目理顺了。”

老夫人接过清单,只扫了一眼,原本略带慵懒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二夫人心里冷笑,等着看好戏。那样的烂账,

神仙也理不清,她倒要看看顾婉虞能理出个什么花来。

“哦?理顺了?”老夫人缓缓开口,看向顾婉虞,“你说说看。”

顾婉虞上前一步,声音清脆,条理分明:

“回母亲,账目本身并无大错,只是送来的账册,

并非全是上个季度的。其中三本,是三年前秋季的采办账,

被人用药水浸泡过封面,伪造成了今年的册子。

儿媳比对笔迹和纸张,发现了端倪。”

她话音刚落,二夫人的脸色就微微一变。

“不仅如此,”顾婉虞继续道,

“这三本旧账里,还缺了十二页。

缺的,恰好是当年府中为采办一批昂贵皮料和药材的支出记录。

儿媳昨夜偶然得了家主送来的外庄收支底账,

两相对照,发现当年外庄明明上缴了足够的银两,

可府中的账目上,却多支出了一笔三千两的款项。这笔钱,不知所踪。”

三千两!

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二夫人的脸,瞬间白了。她怎么也没想到,

杨慎之竟然会插手!那些外庄底账,是只有家主才能调阅的绝密!

“你……你血口喷人!”二夫人猛地站起来,指着顾婉虞,

“你一个新妇,懂什么账目!定是你自己算错了,想推卸责任,故意攀扯!”

顾婉虞看也不看她,只是平静地望着老夫人:

“儿媳不敢妄言。所有疑点,儿媳都已在清单上用朱笔标出,

钱款去向的线索,也指向了……钱管事经手的一笔支出。请母亲明察。”

老夫人的目光如刀,缓缓扫过脸色煞白的二夫人,最后落在了堂外候着的钱管事身上。

“钱福,”老夫人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自己说,还是等我叫人来,把你那间老鼠洞都给掀了?”

钱管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汗如雨下,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相,不言而喻。

老夫人气得将那份清单重重拍在桌上:

“好,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吃里扒外的东西!来人,

给我拖下去,重打五十,再把他这些年贪的,一五一十给老身吐出来!”

二夫人吓得瘫坐在椅子上,面无人色。

老夫人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反而转向顾婉虞,

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审视与赞许。

“婉虞,这件事,你办得很好。”

一场精心设计的刁难,就这么被顾婉虞举重若轻地化解,

甚至反手给了对方一个响亮的耳光。

从福安堂出来,碧桃激动得脸都红了,走路都带着风。

“小姐,您太厉害了!您看到二夫人那张脸没有,

跟调色盘似的!真是太解气了!”

顾婉虞走在前面,脚步不疾不徐。她心里清楚,

若没有杨慎之送来的那几本底账,

她就算能发现问题,也绝不可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对方的死穴。

他……是在帮自己?

那个清冷如霜,惜字如金的男人,会用这样的方式,为她撑腰?

这个认知,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

激起一圈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不同于王树斌那些浮于表面的甜言蜜语,

这种无声的、强大的维护,反而让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

感到了一丝陌生的暖意。

回到院中,顾婉虞看着石桌上那几片落叶,忽然对碧桃说:

“去小厨房,把上次家主路过时,我煮的那种茶,再备一份。”

碧桃一愣:“小姐,您要……”

顾婉虞的目光望向杨慎之书房的方向,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茶,或许该换个人来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