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凝没有立刻对秋月动手。
她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潜入狼群之后,首先要做的,不是亮出獠牙,而是将自己变成一只更不起眼的狼。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猎物,熟悉着玉芙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每一种潜在的规则。
她发现,秋月在玉芙宫的日子,比在浣衣局时,还要难熬百倍。
丽妃,楚丽娘,当朝太尉楚雄的嫡亲侄女,盛宠不衰,性情也因此骄纵到了极点。她的喜怒,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而心中有鬼,时刻被恐惧和愧疚啃噬的秋月,精神早已无法集中,几乎日日都要出错,日日都要挨骂,甚至挨打。
她活得,不像一个人。
更像一条,时刻担心被主人遗弃,却又只能摇尾乞怜的,伤痕累累的狗。
这让阿凝的心中,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更深的鄙夷和恨意。在她看来,这不过是秋月当年选择的必然结果。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既要又要的好事,你选了生,就得背负着背叛的债,直到被它彻底压垮。
清晨,天光微亮,阿凝正提着水壶,给庭院里一丛开得正盛的白玉兰浇水。不远处,两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正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哎,听说了吗?昨儿个内务府的总管,又给咱们娘娘送来了一箱东海进贡的上品珍珠,个个都有龙眼那么大呢!说是磨成粉,调在牛乳里沐浴,能让皮肤变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真的假的?我的天,那得多少银子啊?咱们辛辛苦苦干一年,怕是连一颗珠子都买不起。哎,你说,这人和人的命,怎么就差这么多呢?咱们天不亮就得起来干活,人家呢,躺着就能享尽荣华富贵。其实吧,我也不是嫉妒,就是有时候想想,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行了,快别说了!”另一个宫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你这话要是让掌事姑姑听见,非得撕了你的嘴不可。咱们就是这宫里的一棵草,是死是活,全凭主子们一句话。能好好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赶紧干活吧,待会儿娘娘起身,要是看见地上有一片叶子,咱们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这番对话,真实而琐碎,清晰地勾勒出底层宫女的生存状态。阿凝静静地听着,手上的动作不疾不徐。她知道,这些议论的背后,是对权力的敬畏,也是对命运的无奈。而她,就是要在这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力迷宫里,杀出一条血路。
她的目光,越过那丛玉兰,落在了不远处的秋月身上。
秋月正跪在地上,用一块布巾擦拭着回廊的柱子。她的动作很慢,很机械,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阵晨风吹过,她竟打了个哆嗦,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猛地缩了一下脖子。
阿凝知道,秋月的心防,已经薄如蝉翼。
她需要一个引子,一根能彻底压垮她的,最后的稻草。
而这个引子,必须经由她最信任的“同伴”之手,才能不留任何痕-迹地,送到她的面前。
是夜,阿凝借口身子不适,向掌事姑姑告了假,悄悄离开了玉芙宫。她七拐八绕,避开所有巡夜的侍卫,来到了浣衣局后方那间永远弥漫着潮湿水汽和皂角味道的杂物间。
青禾早已等在了那里,见到阿凝,她担忧地迎了上来。
“小姐!你可算来了!”青禾拉着阿凝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你真的要去招惹丽妃的人吗?我听说了,那个秋月……她现在就在玉芙宫。小姐,丽妃虽然不如皇后势大,但她家世显赫,为人又睚眦必报,万一……万一要是被她发现了什么,那可怎么办啊!”
“我不是要招惹丽妃。”阿凝打断她,眼神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冷冽,“我要的,只是秋月的命。而且,我不会让她死得那么痛快。我要让她,亲手为自己烧上最后的‘祭品’。”
阿凝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青禾。
青禾听得心惊肉跳,脸色煞白。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小姐……这……这也太……”
“太狠了,是吗?”阿凝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青禾,你记住,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亲人的残忍。沈家一百多口人的血债,如果只用一刀一剑去偿还,那也太便宜他们了。我要让他们,一个个地,从精神到肉体,都坠入最深的地狱。”
【阿凝内心独白】
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钢,不是铁,而是种在心里的愧与怕。秋月的心里,已经种满了这两样东西。我需要做的,不过是给它浇上一点水,让它,快一点,再快一点地,生根发芽,直到将她的心,彻底撑爆。
青禾看着阿凝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睛,知道自己再也劝不动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包,递了过去。
“小姐……你要的东西,我……我拼了命,给你弄来了。”
阿凝接过那个小包,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混在一些草木灰里,无色无味,毫不起眼。
“这是从宫外一个西域商人手里高价买来的,名叫‘幽蝶粉’。”青禾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角的鬼魂听见,“据那商人说,这东西邪门得很。寻常人闻了,只会觉得有些头晕犯困。但若是混在纸钱里,点燃后吸入那股烟……不出三日,便会产生幻觉,神志错乱,看见各种各样恐怖的东西。若是剂量大了,甚至会让人活活疯死,可仵作却验不出任何中毒的迹象。”
“很好。”阿凝将那包粉末小心地收好,藏入袖中。
“小姐……”青禾还是不放心,她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问道,“秋月她……她当年……我知道她罪该万死。可是,我听说,她当年也是被逼的……是被皇后的人,用她乡下父母的性命威胁……”
“我知道。”阿凝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幽深,仿佛藏着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漩涡,“我知道她是被逼的。但是,青禾,你记住我的话,*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被逼,从来都不是背叛的理由*。”
她的思绪,不可抑制地,回到了三年前那个血色的雨夜。
【闪回·倒叙展开】
沈凝察觉到皇帝对自己父亲的猜忌日益加重,京中的布防也在悄然改变,处处透着杀机。她连夜绘制了一份最新的布防图,并写下一封十万火急的密信,准备让即将入宫的表妹沈玥,想办法交给父亲。
就在她准备去找沈玥的时候,秋月端着一碗燕窝羹走了进来。
“小姐,夜深了,风大,喝完这个早些歇息吧。”
沈凝心中焦急,又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此事,便将密信和布防图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侍女。
“秋月,此事关乎沈家满门性命!你立刻出府,不要惊动任何人,找到沈玥表小姐,将此物交到她手上,让她务必亲手送给我父亲!快去!”
“是,小姐!”秋月知道事态严重,重重地点了点头,将东西紧紧揣入怀中。
然而,当秋月怀揣着密信,匆匆赶到与沈玥约定的城南破庙时,等待她的,却不是沈玥,而是一顶华丽的软轿,和软轿前,那个穿着皇后身边掌事女官服饰的,面带微笑的女人。
“你就是沈凝身边那个叫秋月的丫头?”那女官的声音很温柔,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秋月吓得当场跪下,浑身发抖。
那女官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们娘娘知道,你怀里揣着什么。沈家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你若现在把东西交出来,再告诉我们沈府的密道所在,娘娘不仅饶你一命,还保你家人一世富贵。你若执迷不悟……你知道沈家是什么下场,你和你的家人,就是什么下场。”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秋月的心脏。
一边是忠诚,是一手将她带大、待她亲如姐妹的小姐;一边是自己的性命,和远在乡下,毫不知情的父母的安危。
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的心理防线,在“家人”这两个字面前,瞬间崩溃。
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那封决定着沈家一百多口人性命的密信,交到了那女官的手中。
“密道……密道在……在小姐书房的……那座假山底下……”
【现实】
“所以,你明白了吗?”阿凝从回忆中抽身,看着青禾,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她的选择是活下去,那么,她就要付出,比死更痛苦的代价。”
青禾看着阿凝那张冰冷的侧脸,再也说不出一句劝阻的话。她知道,复仇的火焰,已经将她家小姐的心,烧成了一块坚不可摧的寒铁。她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姐放心,青禾……青禾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在等待时机的同时,阿凝开始了她的第二步布局。
她利用自己精湛的绣活,为丽妃绣了一方牡丹争艳的锦帕。那牡丹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仿佛带着露水的芬芳,丽妃见了,龙心大悦,当场便将她提为二等宫女,负责打理她所有的衣物熏香。
这是一个相对清闲,却又能接触到核心区域的差事。
而秋月,则因为一次给丽妃梳头时,不小心扯断了她一根头发,被罚去清洗宫中所有的恭桶。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强烈的对比,和阿凝那日益沉静、深不可测的眼神,让秋月心中的恐惧和不安,愈发浓重。她看向阿凝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惊恐,变成了混杂着嫉妒、怨恨和一丝丝乞求的复杂情绪。
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在深夜去烧纸钱。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时机到了。
这天,丽妃因为一支珠钗的颜色不如意,心情极差,大发雷霆,罚玉芙宫所有的下等宫女,跪在庭院里暴晒一个时辰。
“一群没用的东西!”丽妃将那支名贵的点翠珠钗狠狠摔在地上,指着跪了一地的宫女骂道,“本宫养着你们,是让你们伺候本宫的,不是让你们来给本宫添堵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本宫要你们何用?本宫今天的心情,算是被你们这些蠢货给*整不会了*!都给本宫跪着!谁要是敢动一下,晚饭就不用吃了!”
毒辣的太阳,烤得人头晕眼花。秋月本就身体虚弱,跪在人群中,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而此刻,阿凝,正以“为娘娘取冰镇酸梅汤,免得娘娘中了暑气”为由,脚步匆匆地,走向了后院那口早已废弃的古井。
她熟练地撬开井沿边那块松动的石板,从里面取出那一沓粗糙的纸钱。秋月把它们藏得很好,但又怎么可能逃过阿凝的眼睛。
她没有全部拿走,而是取了其中一半,然后,将那包“幽蝶粉”,均匀地、仔细地,洒在了她取出的纸钱上。
做完这一切,她又将这些“加了料”的纸钱,和剩下的那些,重新混在了一起,放回了原处。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超过一分钟。
当她端着酸梅汤回到庭院时,秋月已经因为体力不支,晕倒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丽妃厌恶地看了一眼,挥挥手,“拖下去!别在这儿碍眼!”
当晚,被泼了一盆冷水醒来的秋月,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再次来到了那口古井旁。她取出纸钱,踉踉跄跄地走向那个熟悉的假山角落。
她没有发现,今晚的纸钱,似乎比往常,更易燃烧。
她点燃一沓纸钱,火光瞬间升腾而起,映着她那张充满恐惧和愧疚的脸。
一阵夜风吹来,将带着药效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烟灰,尽数吹向了她的口鼻。她只是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她像往常一样,烧完纸,磕了几个头,然后,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自己那间潮湿阴暗的下人房。
然而,当她躺在床上,即将入睡时,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好像有个人影!
她吓得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扇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木窗。
月光下,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
那张脸……那张脸,分明就是几天前刚刚被处死的李全福!他的脸青白浮肿,七窍流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瞪着她,仿佛在质问她,为什么见死不救!
“啊——!”
秋月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用那床又薄又硬的被子,死死地蒙住了自己的头。
“是幻觉……是幻觉……我太累了……一定是幻觉……”她浑身发抖,在被子里不停地重复着,安慰着自己。
她不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那来自地狱的鬼火,已经点燃了她的灵魂,并且,将永不熄灭。
“幽蝶粉”的药效,比阿凝想象的,还要霸道,也比青禾描述的,更加诡异。
从那天起,秋月的世界,就彻底变成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幻觉,开始在白天出现。
她去井边打水,一低头,看到的不再是自己苍白憔悴的倒影,而是三年前沈府那场冲天的大火。清澈的井水,在她眼中,变成了翻涌的、滚烫的血浆,无数烧焦的手臂从血浆中伸出,想要将她拖下地狱。
她“哐当”一声丢掉水桶,尖叫着跑开,引来了周围宫人无数异样的目光。
她给丽妃端去新沏的碧螺春,走到一半,忽然看到那青花瓷盏里盛着的,不再是翠绿清亮的茶汤,而是一杯浓稠的、散发着腥气的鲜血。茶盏的边缘,还趴着一只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的蜘蛛,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啊!有毒!茶里有毒!”她惊恐地大叫着。
“啪嚓!”
名贵的官窑茶盏,应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了丽妃一身,在她名贵的云锦宫裙上,留下了一大片难看的水渍。
“贱婢!你又在发什么疯!”
丽妃勃然大怒。她今天本就因为妆容不佳而心情烦躁,秋月的失常,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
她甚至懒得再用言语辱骂,直接从侍女手中夺过一根用作惩戒的藤条,劈头盖脸地就朝秋月身上抽了过去。
“啪!啪!啪!”
藤条带着风声,一下下地落在秋月的背上,很快,那身单薄的宫女服就被撕裂,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真的有毒!奴婢看见了!有蜘蛛!”秋月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哭嚎,语无伦次。
但她的哭喊,只换来了更猛烈、更疯狂的抽打。
整个玉芙宫的宫人,都围在庭院里,冷漠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人同情,甚至还有人,在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
“活该,谁让她最近跟丢了魂似的,神神叨叨的。”
“就是,上次还打碎了娘娘最爱的玉梳,没被打死算是她命大。我看啊,她八成是中邪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掌事姑姑在一旁低声感叹:“*在这宫里,疯了,可比死了更可怕*。”
阿凝就站在人群中。
她看着在地上翻滚哀嚎、状如疯狗的秋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她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当丽妃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让人将半死不活的秋月拖下去,罚跪在烈日下不许给水喝时,阿凝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她借口去给受了惊吓的丽妃准备安神的香薰,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秋月那间破败的、如同猪圈一般的下人房。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汗臭、血腥和霉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阿凝屏住呼吸,开始飞快地翻找。
她知道,秋月识字。当年在沈府,还是沈凝亲手教她的。一个识字的人,在极度的恐惧和愧疚之下,一定会留下些什么,来作为自己精神的宣泄口。那是一种本能。
果然,在秋月那张硬得像石板一样的枕头下面,她摸到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本子。
阿凝展开本子,飞快地浏览着。
那上面,用歪歪扭扭、浸透着泪痕的字迹,记录了秋月这三年来所有的心路历程。
有对沈家的愧疚,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未来的绝望,还有对当年那个“逼迫”她的人的,深深的怨恨。
而在最后一页,阿凝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东西。
那是一封没有寄出去的、写给她乡下父母的信的草稿。
信中,她隐晦地写道:
“……女儿在宫中一切安好,爹娘勿念。前些时日险些遭了祸事,幸得‘凤仪宫’那位主子的恩典,不仅保全了性命,还让爹娘和弟弟,免去了流放之苦,得以在家乡安居。此等大恩,女儿唯有尽心当差,方能报答万一……”
凤仪宫!
那是皇后的寝宫!
阿凝的心脏,猛地一跳!
虽然她早已猜到主谋是皇后,但这封信,是她得到的第一个,能将秋月的背叛,与皇后直接联系起来的,如山铁证!
女人之间的战争,从来不是靠拳头,而是靠脑子和证据。有了这个,她就有了撬动皇后这棵参天大树的,第一根杠杆。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一页撕下,仔细地折好,藏入怀中。
做完这一切,她走出房间,回到了庭院。
秋月依旧跪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嘴唇干裂,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她的背上,血迹和汗水混在一起,看起来凄惨无比。
阿凝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没有半分停留。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她本以为,看着仇人痛苦挣扎,自己会感到无上的快意。但此刻,她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
原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比杀死她的肉体,要简单得多。
也无趣得多。
她抚摸着佛珠串上第二颗刻着“月”字的珠子,心中暗道:
该结束了。
就让你在无尽的幻梦中,溺死吧。秋月,这是我送你的,最后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