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19:42:53

秋月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像一颗长在她心头的毒瘤,日夜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却又是她在这冰冷宫墙内,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微弱的、用以自我慰藉的稻草。

她将那些用来祭奠沈家亡魂的粗糙纸钱,藏在了玉芙宫后院那口早已废弃的古井的井沿石板夹缝里。

那口井,据说前朝曾有妃子投井自尽,阴气极重,平日里除了负责倒泔水的粗使太监,几乎无人靠近。这反而成了她最安全的藏身之所。

每到深夜,当所有人都已沉入梦乡,她都会像一个在黑暗中游荡的孤魂野鬼,来到这里,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撬开石板,取走一沓纸钱,然后去假山背后那个更隐蔽的角落,一边无声地哭泣,一边烧掉。

她以为这神不知鬼不觉。

但她不知道,从她第一天偷偷烧纸开始,就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冷冷地、如同欣赏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剧般,注视着她。

阿凝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

她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彻底摸清了秋月所有的行动规律、作息时间,甚至连她每日去恭房的次数,都了如指掌。

时机,在第四天的午后,悄然到来了。

这天,天气异常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丽妃因为一支西域进贡的、镶嵌着猫眼石的珠钗颜色不如她新做的那件云锦宫装,便无端大发雷霆,觉得是这“死气沉沉”的天气和“没眼力见”的奴才,影响了她梳妆的心情。

“一群没用的东西!养着你们,连点新鲜花样都想不出来!本宫的妆容,是这宫里最要紧的事,你们懂不懂?一个个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儿,看着就心烦!”

楚丽娘坐在光可鉴人的菱花镜前,猛地将那支价值连城的珠钗砸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吓得满屋的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

“娘娘息怒!”

“息怒?本宫怎么息怒!”楚丽娘凤眼一横,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在跪着的人群中逡巡。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个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的身影上。

是秋月。

“你!”丽妃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纤长手指,直直地指向她,“你过来!”

秋月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行到丽妃脚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娘娘……”

“本宫问你,本宫这件衣裳,配那支钗,可是不好看?”

这是一个送命题。

说不好看,是说娘娘没品味;说好看,那娘娘为何发火?

秋月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挤出几个字:“奴……奴婢愚钝……”

“废物!”

丽妃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猛地一脚踹在秋月的肩上,将她踹倒在地。

“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本宫养你何用!来人!”

掌事姑姑连忙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把这个晦气的东西给本宫拖出去!还有,所有伺候梳妆的下等宫女,全都给本宫跪到庭院里去!不好好晒晒这太阳,一个个都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

“是!”

很快,包括秋月在内的七八个宫女,便被禁军压着,跪在了玉芙宫庭院中央那片毫无遮挡的青石板上。

午后的太阳,毒辣得像一盆泼下来的火。滚烫的石板,几乎要将人的膝盖烤熟。

秋月跪在人群中,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意识都有些模糊了。背上被丽妃踹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而此刻,阿凝,正以“为娘娘取冰镇酸梅汤解暑”为由,端着一个空托盘,脚步匆匆地,穿过长廊,走向了后院那口偏僻的古井。

经过庭院时,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跪着的秋月身上,停留超过一秒。

后院寂静无人,只有蝉在不知疲倦地嘶鸣。

阿凝走到古井旁,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她放下托盘,用一根事先藏在袖中的铁钎,熟练地撬开了井沿边那块早已松动的石板。

石板下,果然藏着一沓受了潮、边缘有些发霉的黄色纸钱。

她没有全部拿走,那样太过明显。她估算了一下秋月每次焚烧的量,只取了其中约莫一半。

然后,她从怀中最贴身的夹层里,取出了那个用油纸包裹的“幽蝶粉”。她屏住呼吸,将那灰白色的粉末,均匀地、仔细地,如同绣娘在为最珍贵的丝绸上色一般,洒在了她取出的每一张纸钱上。

那粉末极细,遇风即散,很快便融入了纸钱粗糙的纹理之中,看不出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又将这些“加了料”的纸钱,和剩下那些没有问题的,重新混合在一起,仔细地放回了原处,盖好石板,甚至还用袖子,扫去了地面上可能留下的浮土。

整个过程,冷静、高效,行云流水,不超过一分钟。

当她端着一碗沁着凉气的酸梅汤,重新回到庭院时,秋月已经因为体力不支,头一歪,晕倒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丽妃隔着窗子,厌恶地看了一眼,挥了挥手,“拖下去!别在这儿碍了本宫的眼!”

两个太监上前,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昏迷的秋月拖回了她那间破败的下人房。

同跪的几个宫女,看向秋月的背影,眼神各异。

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叹了口气,低声对身边的人说:“哎,造孽哦。她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主子。咱们这日子,可真是主打一个‘听天由命’啊。赏赐是天意,责罚也是天意,什么时候死,估计也是天意。”

旁边一个更年轻的宫女撇了撇嘴,声音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可我瞅着,她最近是有点不对劲,整天跟丢了魂儿似的。要我说啊,这宫里头,想活命,就得把心放平,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你看看那个阿凝,才来几天啊,就到主子跟前伺候了。这人跟人啊,就是不一样。”

“行了,少说两句吧,小心隔墙有耳。”

这些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飘进了阿凝的耳朵里。她端着托盘,垂着眼帘,恭敬地站在廊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阿凝内心独白】

人心,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它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利益而倒戈,也会因为一点无端的猜忌而崩塌。秋月,你很快就会明白,真正的地狱,不在地下,而在你自己的心里。

当晚,被一盆冷水泼醒的秋月,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再次来到了那口古井旁。

白天的羞辱和责罚,让她的精神几近崩溃。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那个虚幻的、可以让她稍稍获得安宁的仪式。

她取出纸钱,踉踉跄跄地,走向那个熟悉的假山角落。

她没有发现,今晚的纸钱,似乎比往常,更易燃烧。

她跪在地上,熟练地点燃一沓纸钱。火光“轰”地一下升腾而起,映着她那张充满恐惧和愧疚的、毫无血色的脸。

一阵夜风吹来,卷起一缕缕带着药效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青烟,尽数吹向了她的口鼻。

她只是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被烟呛得流出了眼泪,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她像往常一样,烧完纸,对着火光熄灭后那堆温热的灰烬,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小姐……夫人……老爷……你们安息吧……若有来世,秋月做牛做马,再报答你们的大恩……”

她怀着沉重无比的心情,一步步挪回了自己那间潮湿阴暗的下人房。

然而,当她躺在那张硬得像石板的床上,即将入睡时——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好像有个人影!

她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浑身汗毛倒竖,死死地盯着那扇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破旧木窗。

月光惨白,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就在那摇曳的树影之间,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

那张脸……

那张脸,青白浮肿,双目圆睁,舌头伸得老长……分明就是几天前刚刚被处死,据说死状极其恐怖的内宫总管,李全福!

他的脸,几乎贴在了窗纸上,那双没有焦距的、死灰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瞪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无声地质问她什么!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玉芙宫的宁静。

秋月用那床散发着霉味的、又薄又硬的被子,死死地蒙住了自己的头。

“是幻觉……是幻觉……我太累了……一定是幻觉……”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在被子里不停地、语无伦次地安慰着自己。

她不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那来自地狱的鬼火,已经悄然点燃了她的灵魂。

与此同时,冷宫深处。

一间陈设简单,却异常干净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萧彻正对着一局珍珑残棋,凝神沉思。他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束起,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迷雾。

“主子。”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说。”萧彻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

“玉芙宫那边,有异动了。”暗卫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干涩而没有感情,“那个叫秋月的宫女,似乎……精神有些不正常了。据我们安插在玉芙宫的人观察,她今夜子时,对着窗外尖叫,说……说看到了李全福的鬼魂。”

萧彻执着黑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沈凝做的?”

“回主子,八九不离十。”暗卫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波澜,“我们的人查到,沈凝曾通过浣衣局的青禾,从宫外一个叫‘鬼见愁’的地下郎中手里,弄到了一种西域传来的致幻药物,名叫‘幽蝶粉’。”

萧彻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那颗黑子,轻轻地,落在了棋盘之上。

“啪嗒。”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颗黑子,不偏不倚,刚好堵住了一条看似即将活眼的大龙的,最后一条生路。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狠。”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

“当你的眼睛只盯着深渊时,你自己,也会成为深渊的一部分。”他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那个远在玉芙宫的身影说。

“主子,我们需要介入吗?”暗卫问道,“此药霸道,若是闹出人命,皇后和丽妃那边,恐怕都会彻查,到时候,怕是会牵连到她。”

“不。”萧彻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那盘死局之上,“她是在复仇,也是在试探这潭水的深浅。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拉她上岸,而是看清楚,这水里,究竟还藏着多少吃人的鳄鱼。”

他看着那盘棋,仿佛看到的,不是黑白分明的棋子,而是整个风雨欲来的皇宫,和那个在刀尖上孤独独舞的、决绝的身影。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备好后手。秋月疯了,有些人,该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