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19:41:33

二十个耳光,像二十枚烧红的烙铁,一枚一枚,深深地印在了阿凝的脸上,也烙在了她的心上。

她回到宫女所那间挤了十几个人的通铺时,已是深夜。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廉价头油和汗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同屋的宫女们大多已经睡下,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话,像一曲荒腔走板的鬼戏。

只有几道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从昏暗中床帐的缝隙里投来,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又在她看过去之前,飞快地收了回去。

黑暗中,压抑的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哎,你看她那脸,肿得跟猪头似的……这张嬷嬷下手也太狠了。”

“活该!谁让她长了那双眼睛,看着就晦气!跟个索命鬼一样,冲撞了李总管,没被当场打死都是她命大!”

“小声点!让她听见了!”

“听见又如何?一个刚入宫就挨了总管大人亲口罚的,还能翻了天不成?我跟你说,她在这浣衣局的日子,到头了。不是被磋磨死,就是被赶去更脏更累的地方。”

阿凝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她沉默地穿过狭窄的过道,走到自己最靠里、最潮湿的床铺边。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粗陋的小陶罐,用冰凉的指尖蘸了些许里面青色的药膏。

借着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的一丝惨白月光,她对着一面模糊不清的铜镜,一点一点,将药膏涂抹在自己红肿不堪的脸颊上。

镜中的那个人,脸肿得像发面馒头,两边脸颊高高鼓起,嘴角还挂着一丝干涸的血痕,丑陋又狼狈。

可那双眼睛,却在这样一张几乎变形的脸上,亮得惊人。

“嘶……”

药膏触碰到破皮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却笑了。

无声地,只有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个冰冷得近乎残忍的弧度。

疼,很好。

疼痛是最好的清醒剂,它时时刻刻提醒我,我还活着,债还没有还清。她想。

只有最刻骨的疼痛,才能让她时刻记着,自己是谁,回来是做什么的。

她不是来这里博取同情,更不是来交朋友的。她是一缕从灰烬里爬回来的幽魂,她的每一步,都必须踩在仇人的尸骨上,才能走得安稳。

次日,天还未亮,阿凝就顶着一张没完全消肿的脸,被张嬷嬷从被窝里踹了起来。

“死蹄子!还睡!太阳都晒屁股了!”张嬷嬷叉着腰,一脚踢在她的床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滚起来!去杂物房给咱家领一根新的洗衣棒回来!昨天那根那么粗,都能被你用断,你这丧门星是带了多大的煞气?!”

旧的那根洗衣棒,是阿凝在昨天清洗那堆如山血衣时,“不小心”用断的。她需要一个无人打扰的由头,去一个可以“偶遇”的地方。

杂物房,就是最好的选择。

杂物房位于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紧挨着冷宫,平日里除了有差事的太监宫女,鲜少有人踏足。那里阴暗、潮湿,堆满了各种被宫中主子们废弃的用物,从破损的桌椅屏风,到过时的衣料摆件,应有尽有,像一座巨大的、被遗忘的垃圾山。

空气里,弥漫着木头腐朽和尘土混合的霉味。

阿凝刚一踏入那黑漆漆的门口,还没来得及适应里面的光线,就和一个端着一盆脏水、正急匆匆往外走的宫女撞了个满怀。

“哗啦——”

半盆泛着恶臭的脏水,一滴不漏,尽数泼在了阿凝本就肮脏的宫女服上。

“对不住!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宫女吓得脸色惨白,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想也没想,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求姑娘饶了我!奴婢不是有心的!求姑娘高抬贵手!”

在这宫里,冲撞了人,哪怕对方只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底层宫女,也可能招来无妄之灾。轻则一顿打骂,重则被掌事抓到由头,发配到更苦的地方去。

阿凝低着头,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

那张脸,瘦得脱了相,蜡黄的皮肤紧紧包着骨头,眼窝深陷,像是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既熟悉,又陌生。

但是那眉眼间的轮廓,那惊恐时下意识咬住嘴唇的小动作……

阿-凝的心,猛地一跳。

“青禾?”

她试探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压得极低的声音,唤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三年的名字。

跪在地上的宫女猛地一震,随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她的眼中,先是茫然,随即,是滔天的惊恐。

她死死地盯着阿凝这张肿胀、丑陋、完全陌生的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眼神,仿佛白日见了鬼。

阿凝心中了然。

她不动声色地弯下腰,做出要去扶她的姿态,宽大的袖子顺势垂下,恰好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

就在袖子的遮掩下,她迅速将一样冰凉坚硬的东西,塞进了对方汗湿的掌心里。

那是一块小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玉佩。

玉佩的质地并不算上乘,但上面用阳刻的刀法,刻着一个残缺的、只剩下一半的“秋”字。

这是当年,她送给自己的贴身侍女青禾的生辰礼物,一对“秋”字玉佩,一人一半,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字。

青禾的身体,在那玉佩接触到掌心皮肤的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手,又死死地攥住。那块冰凉的玉,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炭,几乎要将她的掌心灼穿。

她看着阿凝,眼中的惊恐和怀疑,在瞬间被巨大的、汹涌的狂喜和悲恸所取代。

眼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她死死地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敢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只有喉咙的深处,发出了困兽一般绝望而压抑的呜咽。

“别哭。”阿凝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剖开了这重逢的巨大情绪,“哭,是这宫里最没用的东西。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她一把拉起还在发抖的青禾,环顾了一下四周,迅速将她拽到角落里一堆破旧的雕花屏风后面。

这里,是视线的死角。

“小姐……”

直到躲进了这片狭小的、暂时的安全地带,青禾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阿凝,整个人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真的是你!小姐!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嘘!”阿凝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我叫阿凝。沈凝,已经死在了三年前那场大火里。”

青禾用力点头,拼命地擦着怎么也擦不完的眼泪。她明白,她都明白。

可是,三年前那场火,那些惨叫,那些血,还有那块烧红的烙铁……那一切,又怎么可能忘记?

火光与烙铁灼烧皮肉的刺痛感,瞬间在青禾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闪回】

三年前,火光冲天的沈府。

年轻的禁军士兵踹开一间又一间房门,将还在哭喊的家仆拖出来,一刀毙命。

总内监李全福,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走在尸体和鲜血之间,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他一脚踹开一间偏僻的柴房,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躲在柴堆里、吓得浑身发抖的青禾给拎了出来。

“说!沈家那个小贱人,沈凝,躲到哪儿去了?!”李全福的声音尖利刺耳。

“我……我不知道!”青禾被打得满嘴是血,却依旧死死地摇头。

“不知道?”李全福阴恻恻地笑了,他那张涂了白粉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朝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立刻会意,从旁边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盆里,用火钳夹起了一块已经烧得通红的烙铁。

“咱家,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滋啦——”

烙铁,狠狠地印在了青禾的后肩上。

皮肉烧焦的味道,伴随着女孩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的惨叫,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说不说?!”李全福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怜悯。

“你……你杀了我吧!”青禾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意识都开始模糊,却依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着牙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现实】

“小姐,这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不在找你。”青禾终于止住了哭泣,她擦干眼泪,原本那双只有惊恐和麻木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那是混杂着仇恨与希望的、坚定的光。

“我后来被分到了玉芙宫当差,日子……不好过。但我一直留意着,联系上了一些当年侥幸逃脱的沈家旧部。可是,宫里到处都是眼线,我们……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青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其实吧,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偷偷给您,给老爷夫人他们……烧点纸钱。听起来是不是很没用?哎,我自己都觉得,这一点用都没有。但除了这个,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有用。”阿凝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很有用。”

她看着青禾,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一个,能让李全福无声无息地、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彻底消失的计划。”

青禾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双眼睛里的冷静和狠戾,让她感到一阵从心底生出的寒意。

这三年,小姐到底经历了什么?

与此同时,百丈之外,总内监的偏殿内。

“啊——!”

李全福猛地从午睡中惊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又梦见了那场大火。

梦见了沈家一百多口人,一张张被烧得焦黑的、流着血泪的脸。他们什么也不说,就是那样,无声地、怨毒地看着他,质问他。

“不是我……不是咱家要杀你们的……”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寝殿,惊恐地呓语着,双手死死抓紧了身下的冰丝锦被,“是皇后……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对,是皇后的懿旨!”

仿佛只要重复这句话,就能减轻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梦境的画面,陡然一转。

炼狱般的火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皇后那间永远点着宁神香的、金碧辉煌的凤仪宫。

皇后的背影袅袅娜娜,她正在修剪一盆名贵的兰花,声音却像淬了冰,没有一丝温度。

“狗要活,就得会咬人。李全福,你是条好狗,对吗?”

“是……奴才……奴才是娘娘的狗……”梦中的他,跪在地上,卑微如尘。

“那你就该知道,”皇后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就得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这才是好狗的长寿之道。”

李全福惊恐地睁大眼,却见皇后那双画着精致眼线的凤眼,落在了她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她轻轻抚摸着那里,脸上露出一丝诡异而满足的轻笑。

“若你真信这天下是陛下的,那便信我腹中这一个,能保你一世荣华。”

“啊——!”

李全福再次尖叫着,彻底从梦魇中挣脱。

殿外的日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金灿灿的,暖洋洋的。他却觉得浑身冰冷,仿佛还浸在梦中那刺骨的寒意里。

他喘着粗气,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眼中闪过一丝被恐惧逼出来的狠厉。

沈家的冤魂?

哼,一群死了三年的人,还敢回来作祟?

他李全福能亲手送他们上路一次,就能再送他们魂飞魄散一次!

他不知道的是,真正的索命人,已经磨好了刀,并且,找到了她的第一位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