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九,甲子日。辰时。
紫荆山的晨雾比往日散得早,天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铅灰色,像一块巨大的、即将压下来的铁板。黄历上说:甲子日,大利东方,忌动土、忌出行、忌火。
杨清站在打谷场的高台上,看着台下正在集结的队伍。前营八百人,中营五百人,还有临时抽调的各营精锐三百,总计一千六百人——这是太平军现在能拿出的全部机动力量。他们将在入夜后出发,急行军六十里,在子时前抵达野马坡,配合黄玉昆的火药包发动夜袭。
如果成功,张国梁的八百先锋将被全歼,向荣的合围计划会被打乱至少五天。
但这计划建立在两个前提上:第一,火药包准时引爆;第二,韦昌辉不会在背后捅刀。
“东王。”冯云山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封刚破译出来的密信,“密码全解开了。”
杨清接过,纸上是黄玉昆熬了一夜译出的文字:
“甲子日戌亥交(戌时末亥时初),举火于金田后山望楼。
子丑替(子时末丑时初),开西门为号。
届时提督大军分三路:东攻紫荆,西取隘口,中军直入金田。
事成,韦氏一门保全,授参将衔,赏银万两。
——向荣手书,十月廿四。”
时间、地点、方式,全清楚了。
今晚戌亥交(约晚上九点),韦昌辉在金田后山望楼举火。
子丑替(约凌晨一点),打开金田西门。
同时,向荣大军分三路进攻。
而太平军的夜袭计划,也是定在子时。
两边的“子时”,撞在了一起。
“好一个韦昌辉。”杨清把纸折起,塞入怀中,“他算准了咱们今夜要打张国梁,主力不在紫荆山。这时候他举火开城,向荣杀进来,咱们就是腹背受敌。”
“那夜袭还打不打?”冯云山急问。
“打。”杨清斩钉截铁,“但要调整。第一,夜袭提前——改在戌时三刻发动,赶在韦昌辉举火之前。第二,分兵——萧朝贵带六百人按原计划去野马坡,我带一千人,去金田。”
“你去金田?太险了!”
“不去更险。”杨清说,“韦昌辉必须今晚除掉,否则就算咱们打赢了张国梁,也会被他在背后捅死。”
“可金田是韦昌辉的地盘,他手下有三百北营,还有可能埋伏了更多人手……”
“所以我要带石达开去。”杨清说,“他的侦缉队现在就在金田,熟悉地形,也有内应。”
“但时间怎么通知?石达开现在在金田村,咱们的消息送得进去吗?”
“送得进。”杨清看向远处——童子营的五个孩子正牵着马匹过来,“他们今天‘例行’去金田送物资,可以带话。”
冯云山还想说什么,杨清抬手制止:“云山兄,你留守紫荆山。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回不来,你带着剩下的人,往南撤,去博白。”
话说到这份上,冯云山知道劝不住了。
“保重。”他重重握了握杨清的手。
同一时辰,金田村。
石达开一夜未眠。他派刘二狗和王石头轮流监视后山望楼,自己则在韦府附近观察。从昨夜开始,北营的调动明显频繁起来,尤其是望楼的守卫,从平时的四人增加到十二人,还都是韦昌辉的亲信。
辰时三刻,韦昌辉派人来叫他。
书房里,韦昌辉正在整理一箱子文书。看到石达开,他笑着说:“达开,来得正好。今晚有件大事要你办。”
“请北王吩咐。”
“今晚戌时三刻,我要在后山望楼会见一位‘贵客’。”韦昌辉说,“你带侦缉队负责外围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包括咱们自己人。”
戌时三刻?那比密码里写的“戌亥交”早了一刻钟。
石达开心中警惕,面上恭敬:“是什么贵客,需要如此保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韦昌辉从箱子里取出一把精致的短火铳,递给石达开,“这个给你防身。今晚……可能会不太平。”
石达开接过火铳,沉甸甸的,已经装好了火药和弹丸。
“另外,”韦昌辉看着他,“今晚子时,你带侦缉队去西门值守——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西门!密码里写的开城地点!
“是。”石达开应道。
“好了,去准备吧。”韦昌辉挥挥手,“记住,今晚的事,关系到咱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办好了,你是头功。”
石达开退出书房,手心全是汗。
韦昌辉把最关键的两个任务都交给了他——戌时三刻望楼警戒,子时西门值守。这既是信任,也是考验,更是……让他亲手参与背叛。
如果他真按命令执行,那么戌时三刻“贵客”上山(可能是向荣的使者),子时打开西门(放清军入城),他就成了韦昌辉的同谋,再也洗不干净。
可如果他拒绝,或者暗中破坏,韦昌辉立刻就会察觉。
进退两难。
回到侦缉队驻地,石达开把刘二狗和王石头叫到一边。
“今晚要出大事。”他压低声音,“韦昌辉可能要在望楼见清军的人,子时还要开西门。”
两个少年脸色一变。
“那咱们怎么办?”
“东王那边有消息吗?”
石达开摇头:“没有。但童子营每天辰时会来送物资,今天还没到……”
正说着,门外传来喧哗——童子营的物资队到了。带队的是陈阿牛,一个十五岁的壮实少年。
“石教习!”陈阿牛笑嘻嘻地行礼,“今天送的是腌菜和盐巴,冯先生让您清点。”
清点是幌子。石达开跟着他走到车旁,陈阿牛一边卸货,一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东王传话:密码已破,韦昌辉戌亥交举火,子丑替开西门。东王改令——夜袭提前至戌时三刻,他会带一千人来金田。让你见机行事,务必拖住韦昌辉,等东王到。”
戌时三刻!那和韦昌辉“会见贵客”的时间完全重合!
东王要亲自来?
石达开心脏猛跳,但面上不动声色:“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东王,侦缉队会配合。”
“还有,”陈阿牛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塞进石达开手里,“东王给的,说关键时刻用。”
石达开捏了捏纸包,里面是粉末。
“是什么?”
“石灰粉,加了辣椒面。”陈阿牛咧嘴,“东王说,打架时撒眼睛最好用。”
石达开差点笑出来,随即心头一暖。杨清连这种细节都想到了。
“替我谢东王。”
“嗯!石教习保重!”
物资队离开后,石达开把刘二狗和王石头叫进屋,关上门。
“计划有变。”他摊开金田村地图,“戌时三刻,东王带兵到村外。同时,韦昌辉要在望楼见人。咱们的任务是:第一,确保东王能顺利进村;第二,拖住韦昌辉,不让他准时举火。”
“怎么拖?”
“我有个主意。”石达开指着地图,“望楼唯一的路上山,要经过这片竹林。咱们提前在竹林里布置绊索、陷坑,再弄点动静——不用真伤人,只要拖延一刻钟,东王就能赶到。”
“那西门呢?”
“西门不用管。”石达开说,“韦昌辉让我子时去守,我戌时就去,提前控制西门。等东王到了,西门就在咱们手里。”
“可这样咱们就暴露了……”
“所以要做干净。”石达开眼神锐利,“竹林布置要隐蔽,像猎户设的陷阱,不能让人看出是人为。西门那边,我带二十个人去,就说‘提前熟悉防务’。剩下的三十人,由二狗你带着,在村内制造混乱——比如‘走水了’、‘有奸细’,把北营的注意力引开。”
“明白!”
“石头,你去联络各营今天刚到金田的弟兄,悄悄告诉他们:今晚可能有变,听到三声鹧鸪叫,就按兵不动;听到连续锣响,就往西门集合。”
“是!”
三人分头行动。
石达开走到窗边,看着阴沉的天色。
距离戌时三刻,还有六个时辰。
这六个时辰里,他要布置陷阱,要控制西门,要迷惑韦昌辉,还要等待杨清的到来。
任何一环出错,满盘皆输。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半枚铜钱,又摸了摸那把短火铳。
然后,他走出屋子,开始布置一场生死赌局。
午时,野马坡。
黄玉昆趴在山坡的草丛里,用望远镜观察清军营地的动静。从早上开始,清军的巡逻就明显加强了,而且开始清理营地周围的灌木——这很不寻常。
“他们是不是发现火药包了?”副手小声问。
“不一定。”黄玉昆说,“但肯定有所防备。张国梁能当上先锋,不是傻子。”
“那今晚还炸吗?”
“炸。”黄玉昆咬牙,“但计划要变。原本定在子时引爆,现在提前到戌时三刻——和东王攻打金田的时间一致。”
“可戌时天刚黑,清军还没全睡……”
“所以要更快。”黄玉昆说,“火药包分三组引爆,间隔不超过十息。炸完之后,萧朝贵的六百人立刻冲锋,不要恋战,冲乱营地就往回撤。”
“那咱们呢?”
“咱们……”黄玉昆看了看身后那二百个埋伏了一整夜的弟兄,“咱们的任务是点火。点完火,立刻往东撤,到预定的汇合点等萧朝贵。”
“东王那边……”
“东王有东王的事。”黄玉昆打断,“咱们办好自己的事,就是对东王最大的支持。”
他低头看了看怀表——那是缴获刘长清的,西洋货,走时很准。
现在是午时三刻。
距离戌时三刻,还有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后,野马坡将变成火海。
而金田村,将决定太平天国的生死。
申时,紫荆山。
杨清正在检查装备。左肩的箭伤还没好透,但已经能勉强使力。他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衣,外罩皮甲,腰间挂上柴刀改的长刀,背上弓箭。
曾水源在一旁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杨清头也不抬。
“四哥……你真要亲自去?让萧朝贵去不行吗?”
“朝贵有更重要的任务。”杨清说,“而且,有些事必须我亲自做——比如,亲手拿下韦昌辉。”
“可你的伤……”
“死不了。”杨清绑紧皮甲,“水源,我走之后,你帮我办件事。”
“四哥吩咐。”
“我床头那个木盒里,有我这些天写的东西——练兵纲要、制度草案、还有一些设想。如果……如果我回不来,你把盒子交给冯云山。告诉他,按这个思路走下去,天国有希望。”
曾水源眼眶红了:“四哥别说这种话!你一定能回来!”
杨清拍拍他肩膀:“我也希望。好了,去准备吧,酉时出发。”
曾水源抹了把眼睛,转身出去。
杨清走到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杨秀清的脸,烧炭工的脸,东王的脸,还有……杨清,那个来自未来的战略总监的脸。
四种身份,此刻融为一体。
他要去做一件在原来的历史里,杨秀清永远不会做的事——在起义的前夜,亲手铲除内奸,亲手改写历史。
镜中的人影,眼神锐利如刀。
酉时初,金田村。
石达开带着二十名侦缉队员,提前来到西门。守门的北营士兵认得他,看到令牌就放行了。
“石队长怎么这么早就来?”小头目问。
“北王让我子时值守,我先来熟悉熟悉。”石达开说,“你们去休息吧,戌时来换班。”
“这……不合规矩吧?”
“北王的命令就是规矩。”石达开亮出令牌,“还是说,你们连北王的话都不听?”
小头目不敢再说,带着手下离开。
石达开立刻安排人手:十人上城墙,控制箭楼和城门机关;五人在城门内设障碍——用大车、沙袋,堵死城门通道,只留一条窄路;剩下五人散开警戒。
布置妥当,他登上城墙,望向村外。
天色渐暗,远处山道蜿蜒,像一条灰色的蛇。
东王的一千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而村内,韦昌辉的北营正在集结——不是全部,大约一百人,悄悄往后山方向移动。剩下的两百人,分散在村内各处,像是正常布防,但石达开看得出,他们的位置都是关键节点:粮仓、武器库、指挥所。
韦昌辉在等。
等戌时三刻,等“贵客”上山,等举火为号。
石达开摸了摸怀里的石灰粉包,又摸了摸那半枚铜钱。
然后,他看到了第一个意外。
村东隘口方向,突然升起三股浓烟——那是约定的信号:有大队人马接近!
不是东王的人,东王应该从西面来。
那东面来的是谁?
清军?提前到了?
石达开心头一紧,立刻派刘二狗去查探。
半炷香后,刘二狗气喘吁吁跑回来:“是……是冯先生!他带着紫荆山剩下的老弱妇孺,还有大批粮草物资,说是‘提前转移’!”
冯云山?他怎么这时候来了?还带着这么多累赘?
石达开瞬间明白了——这是杨清的安排。让冯云山提前带人来,名义上是“团营转移”,实际上是增加村内人口,制造混乱,让韦昌辉不敢轻易动手屠村。
但这也意味着,一旦打起来,这些老弱妇孺会成为人质,或者……伤亡。
“放他们进来。”石达开下令,“但仔细检查,防止有奸细混入。”
“是!”
城门打开,长长的队伍涌进金田村。老人、妇女、孩子、伤员,还有满载的车辆,瞬间让西门附近拥挤不堪。
石达开在人群中看到了冯云山。两人目光交汇,冯云山微微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戌时初,天色全黑。
金田后山,望楼。
韦昌辉站在楼顶,望着山下村庄的点点灯火。他身后站着韦志俊和四个亲兵。
“都安排好了?”他问。
“安排好了。”韦志俊说,“北营一百人埋伏在望楼周围,五十人在上山路上。只要有人来,保证有来无回。”
“石达开那边呢?”
“他在西门,已经控制了城门。按计划,子时开城。”
“嗯。”韦昌辉点头,“那孩子是个人才,可惜……站错了队。”
“大哥真要杀他?”
“不然呢?”韦昌辉冷笑,“他知道得太多了。等向荣大军进城,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灭口。”
韦志俊沉默。
“志俊,”韦昌辉转身看着他,“成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今夜之后,咱们韦家就是朝廷的功臣,再也不用躲在这山沟里担惊受怕了。”
“我明白。”
“明白就好。”韦昌辉看向远处,“时间快到了。‘贵客’该来了。”
山下,村西方向,忽然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不是一匹,是很多匹。
韦昌辉嘴角露出笑容。
来了。
他的功名利禄,他的锦绣前程。
全在今夜。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同一时间,村东方向的山道上,杨清带着一千人,正在急行军。
村西方向,萧朝贵带着六百人,已经抵达野马坡外围。
村内,石达开站在西门城墙上,手握短火铳,目光如炬。
三股力量,三个方向,朝着同一个时间点——
戌时三刻。
历史的钟摆,在这一刻,悬停。
然后,朝着未知的方向,重重落下。
【第十七章·完】
【下章预告】
戌时三刻到!三方同时行动:杨清兵临金田村下,却遭北营伏击;石达开在西门与韦昌辉亲兵对峙,面临开城与否的生死抉择;黄玉昆点燃野马坡火药包,但爆炸规模远超预期,大火失控!而韦昌辉在望楼等来的“贵客”,竟是一支伪装成清军的太平军小队,领头的是……韦志俊?与此同时,向荣大军突然提前行动,直扑金田村!四方混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