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元年十二月初七,卯时三刻。
长安城笼罩在冬日的薄雾中,未央宫前殿外的广场上,三公九卿的车驾陆续抵达。官员们呵着白气,鱼贯步入殿门,玄色朝服在晨雾里如流动的暗河。
王莽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
他手中捧着玉笏,腰间的金印紫绶在晨曦下泛着冷光。身后半步是陆怀古——作为大司马府长史,他今日破例获准入朝旁听,这是王莽为他争取的特权。
“紧张吗?”陆怀古低声问。
王莽微微侧头:“记得七年前,我第一次随叔父入朝。那时站在最后一排,连天子的脸都看不清,只觉得这殿宇高得让人窒息。”
“现在呢?”
“现在,”王莽的目光扫过殿内,“只觉得它还不够高——高到装不下天下人的苦难,也装不下我的理想。”
钟声再响,百官入位。
太皇太后王政君的鸾驾从侧殿驶入,珠帘垂落,遮住了这位六十二岁老人的面容。御座依然空悬,但今日不同往日——八岁的中山王刘箕子昨夜已抵达长安,此刻正在后殿更衣,午时将举行登基大典。
“朝议始——”黄门侍郎拖长声音。
按照惯例,先议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明年正月郊祀的仪程、某郡祥瑞的上报、几个年老官员致仕的奏请。殿内的气氛看似平和,但陆怀古透过眼镜的余光,能看见许多官员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们在等。
等那个谁都知道会来,但谁都不知会以何种方式到来的议题。
终于,大司空师丹出列:“臣有本奏。”
殿内瞬间安静。
师丹今年六十八岁,须发皆白,但声音洪亮:“去岁关东大水,流民数十万涌入三辅。虽开仓赈济,然杯水车薪。臣查其根本,乃土地兼并所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故臣奏请:限民名田,以赡不足。”
来了。
陆怀古看见,至少有十几个官员的呼吸同时屏住。
“大司空所言甚是。”太傅孔光缓缓出列,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像经过深思,“然限田事关重大,牵动天下。臣以为,可先于京兆尹试行,以观成效。”
孔光说完这句话,重新退回队列。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激昂的陈词,但分量足够——他是孔圣后人,当世大儒,他的话代表着一种态度。
珠帘后,王政君的声音传来:“众卿以为如何?”
殿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御史大夫王崇忽然出列——这位是王政君的族弟,太原王氏在朝中的另一支代表:“臣以为不妥!田产乃民之根本,贸然限之,必致民怨。且去岁灾荒,正宜与民休息,岂可再行变革?”
“变革正是为了与民休息。”王莽终于开口了。
他没有出列,只是站在原地,声音平静却穿透大殿:“王大夫可知,去岁大水,为何流民数十万?非天灾过甚,乃人祸所致——南阳张氏占田五千顷,佃农万人,大水一来,张氏封仓自保,佃农无粮可食,只能流亡。这不是个案,而是天下郡国的通病!”
王崇脸色涨红:“大司马此言,未免以偏概全……”
“是不是以偏概全,查一查便知。”王莽从袖中取出一卷简牍,“这是京兆尹二十三县的田册副本。元寿元年至今,三年间,有田三十顷以上者新增四十七户,其中三十九户是官宦亲属、豪强巨贾。而自耕农户减少两千三百户——他们去哪了?要么卖田为佃,要么流亡他乡!”
简牍被黄门接过,呈至珠帘前。
殿内落针可闻。
陆怀古的手指在袖中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按照昨夜与王莽的推演,反对派该出招了。但此刻殿内的沉默,反而让他不安。
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喧哗。
“何人喧哗?”王政君的声音带着不悦。
一名羽林卫仓皇奔入:“启禀太皇太后,有……有流民冲击宫门!”
“什么?”
殿内哗然。未央宫自建宫以来,从未有过流民冲击宫门之事——宫门外就是南军大营,驻扎着两万精锐,流民怎么可能冲到这里?
王莽眼神一凛:“多少人?如何冲过南军营寨?”
“约……约三百人,皆衣衫褴褛,手持木棍竹竿。他们不是从正门来的,是从上林苑方向,沿着旧河道摸到了北宫门!”羽林卫的声音在颤抖,“北宫门守卫稀少,已被冲破第一道门,此刻正与第二道的卫士对峙!”
王莽瞬间明白了。
这是算计好的——流民是真的流民,但路线是精心挑选的,时机是精准把握的。就在他抛出限田之议、朝堂陷入僵局的时刻,用这种方式把“民怨”具象化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臣请率羽林卫平乱。”王莽躬身。
珠帘后沉默片刻:“准。但……勿要多伤人命。”
“遵旨。”
王莽转身向殿外走去,陆怀古紧随其后。两人刚走出殿门,就听见身后传来王崇的声音:“大司马且看,这就是你要的民变!限田之议还未施行,百姓便已生乱,若真施行,天下岂不大乱?”
王莽的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出了前殿,广场上已经集结了三百羽林卫。统领是位三十多岁的壮汉,名叫李敢,曾是王莽在封地时的旧部。
“情况如何?”王莽一边快步走一边问。
李敢跟上:“流民已冲破北宫门第一道,但被第二道的铁门拦住。他们……他们很奇怪,不像要拼命,倒像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
“像是在等人去看。”李敢压低声音,“末将觉得,这是有人安排的戏。”
王莽与陆怀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警觉。
穿过重重宫阙,北宫门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三百多流民拥挤在第二道铁门前,他们确实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手中的木棍竹竿整齐得像军队。最奇怪的是,这些人不喊不叫,只是沉默地站着,与门后的羽林卫对峙。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王莽走了出去。
流民群中一阵骚动。
一个老者从人群中走出,他看起来六十多岁,背佝偻着,但眼睛很亮:“你……你是大官?”
“我是大司马王莽。”王莽平静地说,“老人家,你们为何冲击宫门?可知这是死罪?”
老者忽然跪下了。
他这一跪,身后三百多人齐刷刷跪倒。不是整齐划一的动作,而是参差不齐、真真切切的跪拜——这种细节装不出来。
“大司马!”老者声音嘶哑,“我们不是要造反,我们是要告状!南阳张氏强占我们的田,烧我们的屋,我们活不下去了!听说大司马要限田,我们……我们想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为我们做主!”
王莽心中一震。
他快步上前扶起老者:“老人家请起。你说南阳张氏,可是张淳?”
“就是他!”老者身后一个年轻人喊道,“他家占田五千顷,还私设刑堂,打死了我爹!我们去县衙告状,县令说张氏有宫中关系,让我们别找死!”
“宫中关系?”王莽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老者从怀中掏出一块破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血字:“这是我们三百二十七户联名的状子,按了手印的。我们知道,状子递到县里没用,递到郡里也没用,只能……只能拼死送到长安来!”
王莽接过血书。
那破布很轻,但他觉得重如千钧。三百多个血手印,在冬日的阳光下触目惊心。
“我答应你们,”王莽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此事,我必查到底。若属实,张氏必受国法严惩;若虚假,你们也要担诬告之罪。你们可敢作证?”
“敢!”三百多人齐声应道。
这声音在宫墙间回荡,惊起了远处树上的寒鸦。
陆怀古站在王莽身后,眼镜后的眼睛快速扫视着人群。他的系统悄无声息地启动了分析功能:
【群体情绪分析中……】
【真实性:87%】(非职业演员)
【组织度:23%】(临时聚集)
【引导痕迹:检测到微弱信号……信号源:宫墙外东南三百步】
有人引导。
但不是直接操控,更像是提供了信息和建议——比如“大司马今日朝议限田”“北宫门守卫薄弱”“按血手印最有说服力”这些关键信息。
陆怀古的目光投向宫墙外。
那里有一座望楼,是南军用来监视上林苑的。此刻楼顶空无一人,但刚才……是否有人在那里?
同一时间,望楼顶层。
张淳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那是用打磨过的水晶制成的简易望远工具,在这个时代堪称神器。
“可惜了,”他叹了口气,“王莽没上当。”
他身后站着一个人,穿着羽林卫的服饰,但气质完全不像军人。这人四十岁左右,面白无须,手指细长,正把玩着一枚铜钱——和徐巿那枚很像,但纹路不同。
“我早说过,王莽不是冲动的人。”这人的声音很特别,带着某种奇怪的韵律,像是刻意调整过的语调,“他看到血书时的第一反应是‘有人安排’,而不是‘民怨沸腾’。这说明,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张淳转过身:“那接下来怎么办?这些流民是我花大价钱从南阳弄来的,还教了他们三天戏,总不能白费吧?”
“不会白费。”那人笑了,“王莽不是答应查案吗?那就让他查——查到最后,他会发现,张氏的罪证确凿,但每一桩罪,都连着朝中的某位大臣。他要动张氏,就得动半个朝堂。”
“包括史公公?”
“尤其是史公公。”那人走到窗边,望向未央宫的方向,“宦官干政,历来是朝臣的大忌。王莽若想真正掌权,早晚要对宦官下手。我们只是……帮他选个时机。”
张淳皱眉:“我还是不懂,你为何要帮王莽清除障碍?你不是说,要阻止他改革吗?”
“不是阻止,是引导。”那人纠正道,“王莽的改革注定失败,这是历史的大势。但失败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以轰轰烈烈地失败,留下千古骂名;也可以悄无声息地失败,让后人连讨论的兴趣都没有。我选择前者。”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因为只有轰轰烈烈地失败,才能让后来者记住——有些路,走不通。”
张淳听不懂这些玄乎的话,但他知道一点:这个自称“司马遥”的神秘人,能量极大。他能搞到宫中的情报,能调动羽林卫的人手,甚至能预测天气——三天前,他就说今日卯时会有薄雾,果然准了。
“接下来要我做什么?”张淳问。
“回南阳,等。”司马遥说,“王莽会派人去查你,让他查。你配合,把该交的证据都交出去——但要留一条线,一条指向史立的线。”
“那我的田产……”
“会损失一部分,但不会伤筋动骨。”司马遥转身,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蜀郡的盐井文书,够你弥补损失了。记住,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我不会让你吃亏。”
张淳接过帛书,展开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三处大盐井的专营权,价值远超他在南阳的土地。
“你……你到底是谁?”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司马遥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张淳无法理解的孤独:“一个迷路的人,在找回家的路。而你,是我路上遇到的……同伴。”
他走向楼梯,忽然停住:“对了,提醒你一件事。王莽身边那个陆怀古,要特别小心。”
“那个方士?”
“他不是方士。”司马遥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和我……是同类。”
说完,他走下楼梯,消失在阴影中。
张淳独自站在望楼上,握着那卷帛书,手心渗出冷汗。同类?什么意思?难道陆怀古也是……能预知天气、洞悉人心的人物?
他忽然觉得,自己卷入了一场远超想象的漩涡。
未央宫侧殿,王莽临时征用了一间屋子审理流民。
血书上的三百多个名字一一核对,每个人的陈诉都被记录下来。陆怀古坐在角落,看似在整理文书,实际上正在全神贯注地分析系统的异常。
从看到流民开始,系统就不断弹出警告:
【检测到异常时空波动】
【波动特征:与宿主系统同源,但频率偏移17.3%】
【警告:高维观测锁定本时空节点】
【建议:启动反追踪协议?是/否】
陆怀古在心中默念“否”。
现在启动反追踪会打草惊蛇。他需要更多信息——那个在望楼上的人,是谁?是徐巿提到的“能利用历史修正力的人”吗?还是……别的穿越者?
这个想法让他脊背发凉。
如果不止一个穿越者,如果这些穿越者目标不一致,如果他们在王莽改革的棋盘上各自落子……
那这就不是改革了,是多方势力的代理人战争。
“陆先生?”王莽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流民已经审完了,王莽让他们暂时安置在城南的空营房,派了医官和粮食过去。现在殿内只剩下王莽、陆怀古,以及李敢等几名亲信。
“你怎么看?”王莽问。
陆怀古推了眼镜:“流民是真的,冤情也是真的。但时机太巧——我们刚提出限田,他们就到了宫门外。而且,他们知道走北宫门,知道今日朝议,知道您会出来。”
“有人指使。”王莽肯定地说,“而且指使者希望我查张淳——那卷血书上,三分之二的案子都指向张氏。”
“这是阳谋。您查,就得罪了张淳背后的势力;您不查,就在流民面前失信,限田之议也会被说是空谈。”
王莽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升高的日头:“所以我必须查,而且要查得轰轰烈烈。不仅要查张淳,还要把他背后的所有人都挖出来。”
“风险很大。”
“我知道。”王莽转身,眼中闪烁着那种陆怀古熟悉的光——那是理想主义者准备赴死时的光芒,“但如果连一个豪强都不敢动,还谈什么改革天下?”
陆怀古沉默了。
他忽然想起系统任务栏里那句话:“辅助王莽成圣”。什么是圣?是完美无瑕的道德楷模,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者?
或许,两者都是,又都不是。
“我陪您去南阳。”陆怀古说。
王莽愣了愣:“你不必……”
“我必须去。”陆怀古打断他,“那个指使者,我可能……认识。”
他没有说“可能是同类”,但王莽听懂了弦外之音。这位大司马深深地看了陆怀古一眼,最终点头:“好。三日后出发。”
当夜,陆怀古再次来到东市回春堂。
这次他没有对暗号,直接翻墙进了后院。果然,徐巿坐在井边,对着井水发呆。月光照在他身上,那袭青衣泛着冷光。
“你知道我会来?”陆怀古问。
“感应到了。”徐巿没有回头,“你今天启动了系统的高级扫描功能,能量波动很明显——就像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灯,十里外都能看见。”
陆怀古心中一沉:“那个望楼上的人,也感应到了?”
“当然。”徐巿终于转过身,“而且他故意留下了痕迹——就像猎人故意踩断树枝,告诉猎物‘我在这里’。陆怀古,你遇到麻烦了。”
“他是谁?”
“司马遥。”徐巿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很复杂,“我的……前搭档。”
陆怀古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三百年前,我和他一起被投放到这个时空。我们的任务本来是观察‘周室衰微至秦统一’的历史进程,但出了意外——他的系统在穿越时受损,产生了逻辑错误。他认为,历史的‘正确’走向不是自然演变,而是被更高维度的存在设计好的,我们要做的不是观察,而是维护这个设计。”
“维护?”陆怀古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认为王莽改革是错误的历史分支,必须被纠正。”徐巿站起身,走到陆怀古面前,“而你的系统任务——辅助王莽成圣,在他眼中是双重错误:既改变了历史,又违背了‘设计’。”
陆怀古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要做什么?”
“他在引导一场大崩溃。”徐巿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重锤,“王莽的改革会失败,这是史实。但失败的惨烈程度可以不同——在原本的历史中,新朝崩溃,但天下人口损失约三成。而在司马遥的干预下,这个数字可能变成……六成,甚至七成。”
“他疯了?!”
“他没疯,他只是太相信自己的理论。”徐巿苦笑,“他认为,只有足够惨烈的失败,才能让后世所有改革者望而却步,历史才能回归‘正确’的轨道。为此,牺牲几千万人……是值得的代价。”
井边的风忽然冷了。
陆怀古握紧拳头:“你能阻止他吗?”
“我试过。”徐巿摇头,“三百年前,他第一次尝试干预——在长平之战后,他试图让白起活下来,改变秦灭六国的进程。我阻止了他,代价是我的系统永久损伤,进入休眠状态。而现在……他找到了新的干预目标。”
两人沉默对视。
月光从井口斜射而入,在水面投下破碎的光影。许久,陆怀古才开口:“我需要更多信息。他的能力、弱点、行动模式——一切。”
徐巿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和司马遥那枚很像,但颜色更淡:“这是同源信物,靠近他时会发热。他的能力主要是‘信息优势’——受损的系统还能查询历史资料,但无法像你一样进行推演模拟。他的弱点是……孤独。”
“孤独?”
“三百年的孤独,让他产生了某种偏执。”徐巿的眼神飘向远方,“他太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太想回家了。以至于忘了,我们最初为什么要观察历史——不是为了改变,也不是为了维护,只是为了理解。”
陆怀古接过玉佩,入手温热。
“最后一个问题,”他看着徐巿,“你为什么要帮我?”
徐巿笑了,那笑容里有三百年的沧桑:“因为我不想再看一遍大崩溃。因为……我觉得你和他不一样。你还在乎这个时代的人,而他,只在乎他的理论。”
他转身走向阴影,身形渐渐淡去,就像融入夜色。
“记住,陆怀古,”他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历史不是棋盘,人是活的。司马遥忘了这一点,希望你不要忘。”
大司马府书房,烛火通明。
王莽听完陆怀古的汇报——当然是经过简化的版本,只说是“异人之间的争斗”——沉默了整整一刻钟。
“所以,”他最终开口,“有一群我们看不见的人,在利用这个时代的矛盾,进行某种……博弈?”
“可以这么理解。”陆怀古说,“张淳只是棋子,那个叫司马遥的人才是棋手。他故意把张淳推出来,就是想看您如何应对——无论您怎么做,都会落入他的算计。”
王莽起身,在书房里踱步。
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陆先生,你相信命运吗?”他突然问。
陆怀古愣了愣:“不信。”
“我也不信。”王莽停在窗前,“但我相信,每个人的选择会编织成命运的网。司马遥想让我按照他的剧本走,但……”他转过身,眼中燃起火焰,“我偏不。”
“您要怎么做?”
“他给我设了个局:查张淳,得罪豪强;不查,失信于民。”王莽走到案前,铺开一卷空白的简牍,“那我就跳出这个局——不仅要查张淳,还要查所有豪强;不仅要限田,还要均田!”
陆怀古一惊:“这太激进了!朝中无人会支持……”
“不需要他们支持。”王莽提笔,在简牍上写下第一个字,“我要直接上书太皇太后,请求‘托古改制’——不是限田,而是恢复井田制!”
井田制!
那是传说中的三代古制,把土地划为井字,中间为公田,周围八块为私田。听起来美好,但在这土地私有数百年的时代,推行井田制无异于与天下所有地主为敌。
“您会众叛亲离的。”陆怀古提醒。
“我知道。”王莽的笔没有停,“但这是唯一破局的方法。司马遥算准了我会在‘查与不查’之间纠结,算准了我会妥协,算准了我会一步步走入他的陷阱。那我就掀翻棋盘,玩一把大的。”
他写完最后一笔,放下笔,看着墨迹未干的简牍。
“陆先生,你说过,历史上有种人叫‘理想主义者’,他们明知道会失败,还是要去做。我以前不懂,现在懂了——不是因为他们傻,而是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哪怕失败了,也能告诉后人:这条路,有人走过。”
烛火噼啪。
陆怀古看着王莽,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系统会选择这个人。不是因为他的道德完美,不是因为他的权术高明,而是因为这种近乎愚蠢的勇气——在知道结局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战斗的勇气。
“我陪您走到底。”陆怀古说。
王莽笑了,那笑容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释然:“好。那我们三日后出发,先去南阳查张淳,然后在南阳……试点井田。”
同一夜,史立宅邸。
这位侍中太监的府宅藏在深巷中,外表朴素,内里却极尽奢华。此刻,史立正与几名心腹密谈。
“张淳这个废物!”史立尖细的声音里充满怒气,“让他煽动流民给王莽施压,他倒好,把血书都递上去了!现在王莽要查他,他肯定第一个把我供出来!”
一名幕僚低声说:“公公不必担心,张淳的家人都在我们手里,他不敢乱说。”
“不敢?”史立冷笑,“王莽是什么人?他能让董贤在狱里‘自愿’喝毒酒,就能让张淳‘自愿’招供!我们必须先下手!”
“怎么下手?”
史立眼中闪过凶光:“王莽不是要去南阳吗?路上……出个意外。”
幕僚们面面相觑。
刺杀大司马,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公公,这太冒险了……”有人劝道。
“不冒险,等死吗?”史立盯着他们,“王莽早就想动我们宦官了,只是没找到借口。这次查张淳,一定能查到我们头上——这些年经手的盐铁、田产、还有宫里的那些事,哪一桩不够杀头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找‘影卫’的人,要最好的杀手。钱不是问题,关键是干净——要像山贼劫道,或者流民暴乱,总之不能跟宫里扯上关系。”
一名幕僚领命而去。
史立独自留在房中,看着窗外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佛珠。他今年五十五岁,在宫中四十年,从倒夜壶的小太监爬到侍中,靠的就是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但他忽然觉得,这次可能狠不过王莽。
那个男人眼里有一种光,史立只在最虔诚的信徒眼中见过——那不是对权力的渴望,而是对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的执着。
“圣人之名?”史立喃喃,“真是可笑。这世道,圣人活不长的。”
他吹熄了蜡烛,让黑暗吞没房间。
三日后,黎明。
大司马府门前,二十名精锐护卫已经整装待发。他们都是王莽从羽林卫中挑选的老兵,每人配双马,带弓弩。
陆怀古检查着自己的装备:系统特制的防刺背心(用这个时代的丝绢和钢片复合制成)、急救包、还有一副改良过的望远镜——比司马遥那个更清晰。
王莽从府中走出,他没有穿朝服,而是一身简朴的深衣,腰间挂着剑。那柄剑很旧了,剑鞘上的漆都剥落了。
“这是我二十岁加冠时,叔父送的。”王莽注意到陆怀古的目光,“他说,剑是君子之器,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守护的。”
“您守护什么?”
“守护……”王莽翻身上马,看着东方渐亮的天色,“守护那些跪在宫门前的流民,守护那些血手印,守护一个承诺。”
队伍出发了。
马蹄声在长安清晨的街道上回荡,惊醒了路旁的乞丐。他们从破席中探出头,看着这支队伍消失在晨雾里。
陆怀古骑马跟在王莽身侧,系统光屏在视野边缘显示着实时数据:
【历史张力值:49/100】
【警告:接近临界点】
【检测到多股敌对势力调动】
【建议:提高警惕,随时准备应对袭击】
他摸了摸怀中的玉佩——徐巿给的,此刻微微发热。
这意味着,司马遥在附近。
陆怀古抬头,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屋顶、窗户、巷口。在某个瞬间,他似乎看见一道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屋脊之后。
那身影很熟悉。
像是在哪里见过。
队伍出了长安城,上了官道。冬日的原野一片枯黄,远山如黛。王莽忽然勒马,回头望向长安城巍峨的城墙。
“陆先生,”他说,“如果我们这次回不来,你会后悔跟我来这个时代吗?”
陆怀古想了想,摇头:“不会。因为在这里,我看见了……历史的重量。”
王莽笑了,那是陆怀古见过的,他最轻松的笑容。
“走吧。”他一夹马腹,“去会会那些魑魅魍魉。”
队伍继续前进,扬起一路烟尘。
在他们身后,长安城在晨曦中苏醒,钟声悠扬,炊烟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但没人知道,这一天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而在更远的南阳,张淳已经收到了消息。
他站在自家庄园的高楼上,看着北方,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王莽,”他低声说,“这里是南阳,不是长安。在这里……我说了算。”
匕首出鞘,寒光映照着他阴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