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十年,他说去俄罗斯是给我补蜜月。
行李箱被他塞满夏装:“信我,那边有暖气。”
可登机前我瞥见他手机——
购物车躺着两件顶级羽绒服,收货人写着他白月光的名字。
我笑着关上行李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把他所有厚衣服都换成了真丝衬衫。
上辈子我就是这样冻死在贝加尔湖边的。
而他和白月光用我的遗产买了湖边别墅。
这次,该轮到他们尝尝西伯利亚的寒夜了。
结婚第十年纪念日那天,陈墨把两张飞往莫斯科的机票放在餐桌上,背景是精心布置的烛光晚餐,银质餐具映着晃动的火苗,像一场小型、脆弱的庆典。
“莉莉,”他声音温和,带着刻意练习过的、让人安心的腔调,“我们补个蜜月。就我们俩,去俄罗斯,看冬天的贝加尔湖,据说蓝冰美得不真实。”
他伸手过来,掌心覆盖住我放在桌布上的手背。温度适中,干燥。十年了,这只手的温度、纹路,我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也曾以为会握一辈子。上辈子,大概也真的是握到了我生命最后一刻——在贝加尔湖岸边,体温被凛冬一丝丝抽干的时候。
我抬眼,对他笑了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大概和过去十年里无数个“幸福”瞬间别无二致。“怎么突然想去那么冷的地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惊喜和迟疑,“我听说那边冬天能冻死人。”
“傻瓜。”陈墨笑开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这让他看起来更诚恳了,“有我在,能让你冻着?再说了,室内暖气足得很,出门就上车,下车就进屋,穿厚了反而是累赘。信我,我都查好了。”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后,手臂环过来,下巴轻轻搁在我发顶,是一个充满保护欲的姿势。过去,这个姿势能让我卸下所有心防。“这些年忙生意,冷落你了。这次就我们俩,好好放松一下,嗯?”
我靠在他怀里,鼻尖是他惯用的须后水的清冽味道,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甜香。很淡,或许只是我的幻觉。上辈子,直到冻死前一刻,我才确定那不是幻觉。
“好啊,”我说,声音闷在他衬衫布料里,“都听你的。”
于是,收拾行李的任务落在了他身上。他兴致勃勃,说一切交给他。我坐在卧室的飘窗上,看着窗外城市灰蒙蒙的冬景,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冷掉的花茶,看他拉开我的行李箱,把一件件真丝连衣裙、单薄的羊绒衫、轻飘飘的防风外套放进去。动作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划感。
“这件好看,衬你肤色。”
“鞋子带两双单鞋就行,走路方便。雪地靴又笨又重,用不上。”
“帽子?围巾?手套?”他自问自答,摇头,“不用,真的用不上。室内外温差大,戴了摘,摘了戴,麻烦,还容易丢。”
他说得那么笃定,那么真诚,仿佛真是个体贴入微、计划周详的丈夫。上辈子,我就是被他这种笃定和真诚骗去了西伯利亚的寒风里,穿着单鞋和一件算不上厚实的大衣,在零下四十度的冰面上,看着他搂着穿着顶级鹅绒羽绒服、戴着毛茸茸帽子的苏晓——他的白月光,也是他未来的新婚妻子——说说笑笑,然后,他“不小心”弄丢了我。
不,不是弄丢。是指引我走向湖心一处据说拍照角度绝佳、实则冰层脆薄的区域,然后,他和苏晓“刚好”转身去拿忘在车上的热饮。
冰面碎裂的咔嚓声,和彻骨的冰冷涌上来淹没口鼻的窒息感,临死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远处岸边,他和苏晓并肩离去,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的模糊身影。
再然后,我的意识飘荡在半空,看着他用我的死亡保险金和婚后财产——大部分是我父母留下的家底和我的嫁妆——在贝加尔湖边买了栋木屋别墅,和苏晓举办了一场温馨的婚礼。苏晓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钻戒,是我当年看中却没舍得买的款式。他们用我的钱,过得风生水起,很爽。
“莉莉?”陈墨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出来,他拿着一条单薄的羊绒披肩,“这条也带上吧,晚上冷了可以披一下。”
我接过披肩,柔软的触感,却让我指尖发凉。“嗯,挺好的。”我说。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顺从,转身继续去收拾他自己的行李。我抿了一口冷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这一次,行李箱的密码锁,我悄悄换掉了。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把他那些厚实的抓绒内衣、保暖袜、甚至一件他偷偷塞在夹层里的薄羽绒内胆,全都拿了出来,换成更轻薄的、适合夏天的真丝衬衫和亚麻裤。动作很轻,很快。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查好了”的攻略里,关于西伯利亚寒流的警告,被我一条条从浏览记录里删除。他只会相信他想相信的——室内很暖,穿多无用。
临出发前一晚,陈墨在浴室洗澡,水声哗啦。他的手机放在床头充电,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某购物App的发货提醒。鬼使神差,我拿起手机。密码没换,还是我的生日。多讽刺。
解锁,点进物流信息。最新的一条,显示“已签收”。商品详情页还保留在缓存里——两件某顶级户外品牌的鹅绒羽绒服,男女款各一,填充克数高得惊人,足以抵御极地严寒。收货人姓名:苏晓。地址是莫斯科某处高档公寓。
下面还有他给卖家的留言:“麻烦尽快发货,急用。送女朋友的惊喜,请包装精美些。”
水声停了。我把手机放回原处,屏幕朝下,位置分毫不差。然后走进更衣室,打开我随身携带的、从不离身的一个旧挎包内侧暗袋,摸了摸里面硬质的小本子。我们的护照,都在这里。他的,和我的。昨天,我以“检查证件是否带齐”为由,轻易拿到了他的护照。他当时还笑我瞎操心。
至于苏晓的护照……我打开那个从陈墨旧书柜深处翻出来的铁皮盒子,里面有一些零碎杂物,最下面压着一个过期护照,照片上的苏晓年轻娇俏。这是他们早年恋爱的纪念?他竟一直留着。正好,省了我的事。我把它也塞进暗袋。
第二天去机场,陈墨拖着那个塞满夏装的二十八寸大行李箱,步履轻松,甚至哼着歌。他穿了件加绒的休闲夹克,看起来比我的羊绒大衣厚实些,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他坚持把所有厚衣服都留在了家里,说“轻装上阵”。
换登机牌,托运行李。过安检前,他忽然说:“老婆,你那个装证件和零钱的随身小包,放我背的双肩包里吧,安检拿东西方便,我帮你拿着。”
很合理的提议。上辈子,我也是这么做的。然后,在莫斯科的酒店里,那个包就会“不小心”被他落在某个地方,或者“被偷了”,里面装着我们的护照、大部分现金和我的信用卡。
“不用了,”我把那个旧挎包往身后拢了拢,对他露出一个依赖的笑容,“我自己拿着安心。你知道我,证件不在眼前就心慌。”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没坚持,只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随你。”
十小时的飞行,我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陈墨在一旁用平板电脑看电影,偶尔凑过来低声问我喝不喝水,冷不冷,毯子够不够。温柔体贴,一如过往十年。只是他指尖划过平板边缘时,无意识敲击的节奏,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飞机降落在莫斯科谢列梅捷沃机场时,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多。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一出舱门,连接机场的廊桥里就能感觉到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尽管室内暖气充足。等取了行李,走出 Arrival 的大门,真正踏入俄罗斯冬季的户外时,那感觉就不是寒意,而是一把冰做的、沉重的大锤,迎面狠狠砸来。
空气凛冽,吸进肺里带着刺痛。视野所及,一片灰白。积雪被压实,反射着机场惨白的光。风像刀子,轻易穿透我单薄的羊绒大衣和里面的真丝连衣裙,瞬间带走所有体温。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
陈墨也僵了一下,但他很快挺直背,搂住我的肩膀,试图把他的夹克敞开裹住我一点。“看,我说吧,是有点冷,但还行,对不对?车就在外面,马上就到酒店了,酒店里暖和。”
他的声音在风里有点飘,搂着我的手也有些僵硬。他在硬撑。
我靠在他怀里,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同样有限的温暖,点了点头,没说话。我的腿裸露在裙子下,只穿着薄薄的丝袜,此刻已经冻得麻木,像两根冰柱。单鞋踩在积雪融化又结成的薄冰上,又冷又滑。
等车的几分钟,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每一阵风吹过,都像凌迟。我看着他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心底一片冰冷的平静。
上辈子,我就是穿着这身,在贝加尔湖岸边,等了他和苏晓一个小时。不,是两个小时。然后,走向了他“指点”的那个“绝佳拍照点”。
这辈子,才刚刚开始。
来接机的是一辆商务车,司机是个沉默的俄罗斯大汉。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几乎让人窒息。冻僵的肢体慢慢恢复知觉,带来另一种难耐的刺痛和麻痒。陈墨搓着手,呵着气,笑着对我说:“看,我说吧,车里多暖和。就是刚出来那一会儿难受点。”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被冰雪覆盖的莫斯科郊外。森林是墨绿的,压在厚厚的、皑皑的白雪下,沉默而肃杀。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到达预订的酒店,位于市中心,看起来颇为气派。大堂温暖如春,水晶灯折射着璀璨的光。陈墨恢复了镇定,熟练地用英语办理入住。我们的房间在十二楼,视野很好,能远远看到克里姆林宫的尖顶。
一进房间,陈墨就直奔浴室:“冻死了,我先冲个热水澡暖和暖和。”
我放下随身的旧挎包,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城市华灯初上,但冰雪的气息无处不在。楼下街道上,行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厚重的羽绒服,皮毛帽子,像是移动的、臃肿的球体。那才是这个世界冬天该有的样子。
浴室水声停了。陈墨擦着头发出来,只裹了浴巾。他走到行李箱前,蹲下,开始输入密码。咔哒,咔哒。锁没开。他皱了皱眉,又试了一次。还是没开。
“咦?这锁怎么回事?莉莉,密码是你生日对吧?”他抬头问我。
“是啊,0308。”我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脱掉已经湿冷不堪的丝袜。
他又试了两次,额角有点冒汗。“怪了,怎么打不开?是不是路上磕坏了?”
“不会吧,我来试试。”我起身走过去,当着他的面,输入0308。锁应声而开。动作流畅自然。
陈墨松了口气,笑道:“还是你手稳。看来是我刚才冻得手抖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箱子里,整整齐齐,是他亲手放进去的——我的那些夏装。而属于他的那一半,同样,只有轻薄的衬衫、透气的亚麻裤、短袖T恤……唯一一件稍厚的外套,是那件在机场时穿着的、并不十分御寒的夹克。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愚弄的惊怒:“这……我的衣服呢?我明明放了……”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顿住,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不能问,不能提。因为他“应该”只给我准备了夏装,而他自己,按他的说法,也“不需要”厚衣服。
“你的衣服?”我疑惑地看着他,又看看箱子,“不都在这里吗?你当时收拾的时候,不是说就带这些,够了吗?”我的表情真诚,带着点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对他“记性不好”的微微埋怨。
陈墨张了张嘴,脸色红了又白。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烦躁地踱了两步,浴巾松了都没察觉。“不对!我明明……”他再次刹住,胸膛起伏着。他不能自打嘴巴。他看着我,眼神锐利起来,带着审视:“莉莉,你动过箱子?”
“我动箱子干嘛?”我更加不解,甚至有点委屈,“密码都是你设的,我一直没碰过。从家里出来就是你拎着的,托运也是你办的。你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或者……落在家里了?”
我把“自己记错了”和“落在家里了”说得轻柔,却像两根针,扎在他试图维持的镇定上。他无法反驳。他亲手收拾的,他言之凿凿说够了的。现在难道要承认自己蠢,或者承认自己别有用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可能……可能我真记岔了。没事,莫斯科这么大,还能买不到衣服?明天,明天我们就去逛街,给你也买件厚的。”他特意强调了“给你也买”,试图找回一点主导权,或者说,遮掩他自己的狼狈。
“嗯。”我点点头,转身走向衣柜,拿出酒店柔软的浴袍裹上,“你快把衣服穿好吧,别着凉了。暖气虽然足,但刚洗完澡,还是容易感冒。”语气平静,甚至带着关心。
陈墨盯着我的背影看了几秒,眼神复杂。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胡乱从箱子里抓起一件真丝衬衫和一条亚麻长裤穿上。轻薄的布料贴在他犹带湿气的皮肤上,在这暖气充足的房间里或许还好,但我瞥见他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寒颤。不是冷的,是心理上的,一种计划脱轨带来的、下意识的不安。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拿出手机开始飞快地打字。屏幕的光映亮他半边脸,眉头紧锁。是在联系苏晓吗?询问那两件顶级羽绒服是否顺利收到?还是急切地想出门购置御寒衣物?
我走进浴室,关上门。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亮得有些瘆人。我打开水龙头,用温热的水冲洗冻得通红、渐渐恢复知觉却更加刺痛的手指。水流声盖过了外面隐约的、他压低声音讲电话的响动。
晚上,陈墨提议就在酒店餐厅用餐,理由是“外面太冷,别出去了”。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吃饭时频频看手机。餐厅环境优雅,食物也精致,但我们都吃得不多。暖气太足,干燥,加上心照不宣的某种东西横亘在中间,让人没什么胃口。
“明天,”陈墨切着盘子里的牛排,汁水渗出来,像凝固的血,“我们先去红场、克里姆林宫转转。然后……就去阿尔巴特街逛逛,那边商店多,给你买衣服。”他说“给你买衣服”时,特意看了我一眼,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点什么。
“好啊。”我小口喝着罗宋汤,酸甜浓稠,暖意慢慢渗透冰冷的胃壁,“你安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