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汴京，是一场永不熄灭的梦。
林凡站在虹桥上，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世界，心中震撼。他前世读过《东京梦华录》，看过《清明上河图》，也想象过北宋的繁华。可当亲眼见到时，才知文字和图画，都不及真实的万分之一。
汴河两岸，千盏万盏花灯，将整条河染成一条流淌的光带。龙灯、鱼灯、莲花灯、走马灯……形态各异，争奇斗艳。水中倒映着灯火，天上飘着孔明灯，天地之间，亮如白昼。
桥上人流如织。仕女们穿着鲜艳的襦裙，头戴珠翠，手执团扇，笑语盈盈。公子们锦衣玉带，手持折扇，吟诗作对。孩童们提着兔子灯、金鱼灯，在人群中穿梭嬉闹。更有杂耍、说书、相扑、傀儡戏，沿街排开，喝彩声、叫卖声、丝竹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香味：糖人儿的甜，烤肉串的焦，酒酿丸子的醇，还有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混着冬夜清冷的空气，构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汴京上元的气息。
林凡穿了一身新置办的青绸长衫——用的是钱老板送的银子。头发用木簪束起，干净利落。腰间悬着那把钝剑，外面套了个不起眼的布套，看着像根拐杖。他这身打扮，在满街锦衣中仍显寒酸，但胜在整洁，气质出尘，倒也引来不少目光。
尤其是女子的目光。
“这位公子，买个面具吧？兔儿爷的，可灵验了！”一个卖面具的小贩凑过来，手里举着个兔子面具。
林凡笑了笑，摸出两文钱买下，戴在脸上。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下巴和嘴唇，更添几分神秘。
他随着人流，缓缓走过虹桥，朝州桥方向走去。州桥夜市是汴京最繁华的所在，今夜想必更盛。他倒不是非要凑热闹，只是……来到这个世界，总得看看真正的汴京。
更重要的是，他想“偶遇”一些人。
这几日，他名声传开，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铁掌门的罗横虽被苏学士暂时挡下，但绝不会罢休。千金台的钱老板殷勤备至，所求不明。玄妙观的清虚道长神秘莫测，似有所图。还有樊楼的柳依依，三日后之约在即，她说的“万梅”二字，到底知道多少？
他需要信息。而夜市这种人流混杂的地方，往往是信息的集散地。
正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抓贼啊！有小偷！”
是个清脆的少年声音，带着江南口音，焦急中透着慌乱。
人群一阵骚动。林凡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少年”正揪着一个矮胖汉子的衣领，大声叫喊。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形单薄，面容清秀，皮肤白皙得过分，在灯光下泛着玉般的光泽。只是此刻满脸怒色，瞪着一双杏眼，死死抓着那汉子不放。
矮胖汉子一脸凶相，反手一推：“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什么！谁偷你钱了？滚开！”
“少年”被推得踉跄后退，差点摔倒，但依然不松手：“就是你！刚才你撞了我一下，我的钱袋就不见了！你还我！”
“找死！”矮胖汉子眼中凶光一闪，抬手就要打。
周围人群围观，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这种事在上元夜市常见，多是团伙作案，常人不敢惹。
林凡目光一扫，已看清形势。那矮胖汉子不是一个人，旁边还有两个同伙，一个高瘦，一个疤脸，正慢慢围拢过来，眼神不善。显然是惯偷，盯上了这“少年”衣着光鲜，像个富家公子。
他正要上前，忽然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那“少年”……喉间无结。
虽然用高领遮掩，但以林凡现在的眼力，一眼就看出，这“少年”没有喉结。而且抓住汉子的那只手，手指纤细，肌肤细腻，绝非男子。
女扮男装。
有趣。
此时，矮胖汉子已举起巴掌，朝“少年”脸上扇去。“少年”吓得闭眼，却仍不松手。
巴掌没落下。
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矮胖汉子的手腕。
“这位兄台，有话好说，何必动手？”林凡开口，声音温和。
矮胖汉子一愣，转头看向林凡。见他一身青衫，身形单薄，戴着个兔子面具，看不清脸，只当是个多管闲事的书生，狞笑道：“哪来的穷酸，敢管老子闲事？滚开！”
说着就要甩开林凡的手。
一甩，没甩动。
林凡的手像铁钳，牢牢扣着他的手腕。矮胖汉子脸色一变，用力再甩，还是纹丝不动。他这才察觉不对，眼中凶光更盛：“小子，你找死！”
旁边高瘦和疤脸两个同伙见状，立刻围了上来，手里寒光一闪，竟掏出匕首。
“小心！”那“少年”惊呼。
林凡看都没看那两人，只是盯着矮胖汉子，淡淡道：“把钱袋还了，道个歉，我可以当没事发生。”
“还你娘！”矮胖汉子怒吼，左手一拳砸向林凡面门。
林凡头一偏，避开这一拳。同时右手一拧。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
“啊——！”矮胖汉子惨叫，手腕被生生拧脱臼，痛得冷汗直流。
高瘦和疤脸见状，一左一右，匕首刺向林凡两肋。动作狠辣，直取要害。
林凡依旧没动。两把匕首刺在他肋下，发出“叮叮”两声脆响，像刺中了铁板。两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林凡双手已闪电般探出，在他们腕上一拍。
“当当”两声，匕首落地。
然后，林凡双手齐出，食中二指在两人胸口轻轻一点。
“噗通！”“噗通！”
两人直挺挺倒地，眼睛圆睁，一动不动。不是死了，是被点了穴。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周围人群还没看清，三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已倒的倒，伤的伤。矮胖汉子抱着脱臼的手腕，脸色惨白，看着林凡，眼中满是恐惧。
“钱袋。”林凡伸手。
“在、在这……”矮胖汉子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个绣花锦袋，正是那“少年”的。
林凡接过，递给“少年”：“看看，少了什么没？”
“少年”接过钱袋，呆呆看着林凡，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直到林凡又问了一遍，才慌忙打开钱袋看了看，摇头：“没、没少……多谢公子相救。”
声音清越，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此刻因紧张而微微发颤，更显娇柔。
林凡点点头，看向矮胖汉子：“滚吧。下次再让我看见，废的就不止是手腕了。”
矮胖汉子如蒙大赦，也顾不得同伴，连滚爬起，钻进人群跑了。地上两人穴道一个时辰后自解，林凡懒得理会。
人群见没热闹可看，渐渐散去，只是看向林凡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有人低声议论：“刚才那手法……是点穴吧？”“高手啊，肯定是江湖人。”“戴着面具，看不清脸，不知是哪位……”
林凡充耳不闻，转身就要离开。
“公子请留步！”那“少年”叫住他，快步追上来，深深一揖，“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不知公子高姓大名，他日定当厚报。”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林凡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公子且慢！”“少年”又追上来，与他并肩而行，仰着脸看他，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公子是江湖人吗？刚才那是什么功夫？点穴？我听说点穴要认准穴位，运内力透入，可公子刚才好像没怎么用力……”
问题一个接一个，透着浓浓的好奇。
林凡停下脚步，低头看她。面具下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皮肤在灯光下白得透明，睫毛又长又密，随着眨眼轻轻颤动。虽然穿着男装，但眉眼间的柔美，是藏不住的。
“你不是汴京人？”林凡问。
“啊？我、我是从江南来的，来汴京……游学。”“少年”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没说真话，“我叫王岩，岩石的岩。公子怎么称呼？”
“林凡。”
“林凡……”王岩念了一遍，眼睛一亮，“可是近日传闻的‘玉面书生’林凡林公子？”
“江湖讹传，不足为信。”
“真的是你！”王岩兴奋起来，绕着林凡转了一圈，上下打量，“我听说你硬接刘猛三掌毫发无伤，还打败了赵府护卫，是不是真的？你练的是什么功夫？外家硬功？可我看你身形，不像练外功的啊……”
她像个好奇的孩子，问题层出不穷。
林凡有些头疼。这姑娘，话太多了。
“王公子，”他打断她，“夜色已深，你一个……少年，独自在外不安全。还是早些回住处吧。”
“我不怕。”王岩挺了挺胸脯，但立刻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妥，又缩了回去，脸微微一红，“我、我还会几下拳脚呢。刚才要不是他们人多，我才不怕。”
林凡看着她那细胳膊细腿，心中好笑。就这身板，还拳脚？怕是花拳绣腿都算不上。
“那也小心些。”林凡不再多说，转身朝州桥方向走去。
王岩赶紧跟上，像条小尾巴。
“林公子，你去哪儿？我也去州桥，咱们顺路！”
林凡无奈，只得由她跟着。
两人并肩走在人流中。一个青衫书生，戴兔子面具，气质出尘。一个“俊秀少年”，眉眼灵动，叽叽喳喳。引来不少目光。
“林公子，你戴面具做什么？怕被人认出来吗？”
“清静。”
“哦……那你真如传闻所说，刀枪不入吗？能不能让我试试？我就轻轻戳一下，保证不使劲……”
“不能。”
“小气……那你会不会飞檐走壁？我听说江湖高手都会轻功，一跳好几丈高，真的假的？”
“假的。”
“你怎么什么都说假的？那你说，什么功夫是真的？”
林凡停下脚步，看着她，认真道：“能强身健体、防身自卫的功夫，就是真的。至于飞檐走壁、刀枪不入，多是夸大其词。”
王岩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笑了：“林公子说话，跟我表哥好像。他也总说，武功就是武功，哪有那么多神神秘秘的。不过他可没你这么厉害，他连我都打不过。”
“你表哥？”
“嗯，我表哥也在汴京，他是来……”王岩说到一半，忽然捂住嘴，眼珠转了转，“他是来做生意的。对了，林公子，你武功这么好，能不能教我几招？我可以付学费！”
林凡摇头：“我不收徒。”
“就教一招，就一招嘛！”王岩拽住他的袖子，眼巴巴看着他，“我从小就喜欢武功，可我爹我娘都不让学，说女孩子学武不像话。我就偷偷看些拳谱剑谱，可没人教，看不懂……”
她说漏了嘴，意识到时已晚了，脸“唰”地红了，松开手，低下头，手足无措。
林凡装作没听见“女孩子”三个字，淡淡道：“武功不是看几本拳谱就能学会的。需要扎实的基础，系统的训练，还要有名师指点。你……少年人，还是安心读书吧。”
王岩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林公子，你是不是看出我是……”
“看出什么？”林凡打断她。
王岩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嫣然一笑：“没什么。林公子真是……体贴。”
两人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卖花灯的摊子，王岩被一盏精致的走马灯吸引，停下来看。灯是六角形，绢纱上画着《太平广记》里聂隐娘的故事，里面蜡烛转动，人物影子投在灯壁上，栩栩如生，仿佛在演皮影戏。
“喜欢？”林凡问。
“嗯！”王岩点头，又摇头，“不过太贵了，要五百文呢。我钱袋里就剩三两银子了，得省着用。”
她倒是实诚。
林凡看了看那盏灯，确实精致。他摸出一两银子，递给摊主：“这灯我要了。”
“哎哟，谢谢公子！”摊主眉开眼笑，取下灯，又送了根挑杆。
林凡接过，递给王岩：“送你了。”
王岩愣住了，看着递到眼前的灯，又看看林凡，眼圈忽然红了：“为、为什么送我？”
“上元节，总要有点过节的样子。”林凡将灯塞到她手里，“拿着吧，就当……谢你陪我走这一段路。”
王岩抱着灯，低着头，不说话。良久，才小声道：“谢谢……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灯。”
声音很轻，带着鼻音。
林凡心中微动。这姑娘，看来是偷跑出来的。江南富户的小姐，女扮男装，来汴京“游学”……怕是有什么隐情。
但他没问。萍水相逢，何必深究。
两人继续走，气氛却有些微妙。王岩抱着灯，安静了许多，不时偷偷瞟林凡一眼，眼神复杂。
走到州桥，人更多了。桥下汴河，千百盏河灯顺流而下，星星点点，与天上明月、岸上灯火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桥上挤满了放河灯、许愿的人。林凡和王岩被人流挤到桥栏边，不得不停下。
“好美……”王岩趴在栏杆上，看着河里的灯，眼中倒映着流光。
林凡也看着。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在北宋，在汴京，在这个繁华如梦的时代。
“林公子，”王岩忽然问，“你说，这些放灯的人，都在许什么愿？”
“无非是平安、富贵、姻缘、功名。”林凡道。
“那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林凡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愿……逍遥自在，无愧于心。”
“逍遥自在……”王岩喃喃重复，转过头看他，眼中闪着光，“真好。我也想过那样的日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你……”林凡看着她，“家里管得很严？”
王岩眼神一黯，点点头：“我爹是……是做官的，规矩多。我娘整天让我学女红，背《女诫》，说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我不喜欢。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学武功，想……”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林凡理解。在这个时代，女子束缚太多。能像她这样偷跑出来，已是大胆。
“你一个人出来的？”他问。
“嗯。”王岩点头，“带了点盘缠，偷偷溜出来的。本来想投奔表哥，可到了汴京才发现，表哥他……不在。我在客栈住了几日，钱快花光了，正愁怎么办呢。”
她说着，偷看林凡的脸色，小声道：“林公子，你……你能不能收留我几天？我可以干活，洗衣做饭我都会！等我找到表哥，一定重重谢你！”
林凡哭笑不得。这姑娘，真是胆大包天。才认识多久，就敢让陌生男子收留？
“不方便。”他直接拒绝。
“哦……”王岩失望地低下头，抱着灯的手指收紧。
林凡看着她失落的样子，心中一软，又道：“不过，我可以帮你找找表哥。他叫什么？做什么生意？或许我能打听到。”
王岩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我、我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儿，只听说在汴京做生意。他叫……叫慕容复。”
慕容复？
林凡心中一震。姑苏慕容复？
他仔细看着王岩。江南口音，姓王，对武功感兴趣，表哥是慕容复……莫非她是……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王岩啊，岩石的岩。”
“真名。”
王岩咬了咬唇，低头小声道：“王语嫣。语笑嫣然的语嫣。”
果然。
林凡心中了然。王语嫣，琅嬛玉洞的主人，熟读天下武学秘籍，却不会武功。难怪她对武功这么感兴趣，难怪她说“偷偷看些拳谱剑谱”。
“你偷跑出来，家里不急？”他问。
“急也活该。”王语嫣——现在该叫她真名了——嘟囔道，“谁让他们整天关着我。林公子，你真不能收留我吗？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林凡沉吟。收留王语嫣，麻烦肯定不少。但她熟知天下武学，或许对自己补全《万梅剑法》有帮助。而且……她背后是姑苏王家，还有慕容复。结交她，或许能接触到更深的江湖。
“我可以帮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他缓缓道，“但你不能住我那。孤男寡女，不方便。”
“真的？”王语嫣惊喜，“谢谢林公子！”
“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
“把你会的武功理论，说给我听听。”林凡看着她，“我对武学，也有些兴趣。”
王语嫣眼睛更亮了：“这个我在行！我从小就背各种拳谱剑谱，虽然不会练，但道理都懂！林公子想听什么？少林罗汉拳？武当绵掌？还是青城剑法？”
“都行。”林凡道，“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
“好！”王语嫣用力点头，抱着灯，笑靥如花。
两人下了州桥，朝相对安静的城南走去。身后，汴河的灯火渐远，喧嚣渐消。
夜色深沉，寒风又起。
但王语嫣觉得，这个上元夜，是她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一次。
她偷眼看着身边这个戴着兔子面具的青衫书生，心中充满好奇。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武功高强，却不愿显露。谈吐文雅，却不迂腐。明明看出自己是女子，却装作不知。明明可以拒绝，却答应帮忙。
真是个……奇怪的人。
不过，很有趣。
她抱着那盏走马灯，灯影在脸上流转，映出一个浅浅的、满足的笑。
前方，甜水巷的灯火，在寒夜中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