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朱红大门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林凡站在门前,抬头望着门楣上那块御笔亲题的匾额,心中感慨。这是大宋最高学府,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原主曾在此短暂就读,后因家贫,无力支撑束脩,不得不退学,寄居在城南苦读。记忆里,那段时光清苦而充实,有几个同窗对原主颇多关照。
今日前来,一是还人情,二是……他想看看,这身武功,在真正的文人圈子里,会引起什么反应。
递上名帖,门房是个老学究,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仔细看了看名帖,又抬眼打量林凡:“林凡……可是住在甜水巷的那位林秀才?”
“正是。”
老学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态度恭敬了许多:“林秀才请进。监内生员多在明伦堂温书,您可自去寻访故人。”
“多谢。”林凡拱手,迈步而入。
穿过仪门,眼前豁然开朗。偌大的庭院,青石铺地,积雪扫得干干净净。两侧是整齐的学舍,飞檐斗拱,古柏参天。远处传来朗朗书声,抑扬顿挫,带着特有的韵律感。
明伦堂是国子监的主讲堂,平日生员多在此读书论学。林凡循声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辩论声: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则当今天下,君权重而民权轻,此非圣人之道也!”
“谬矣!君权天授,礼法纲常,乃国之根本。若无君权,何以治民?何以安邦?”
“治民在德,安邦在仁。若君无道,民可……”
“慎言!”
林凡站在门外,听得微微一笑。还是那股熟悉的、带着书生意气的争辩味道。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抬脚迈入。
堂内宽敞明亮,数十张书案整齐排列。此刻聚了约莫二十来人,多是二十上下的年轻士子,穿着统一的生员服,正围成一圈,争得面红耳赤。中间站着的两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正是辩论的主角。
林凡的进入,起初没引起注意。直到他走到近前,那个背对着他的矮胖子转过身,正要继续反驳,一眼瞥见他,愣住了。
“林、林凡?”
这一声,让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门口那个青衫书生。面容清俊,气质温润,正是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坐在角落苦读的穷同窗。只是……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眼神更亮,身姿更挺拔,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而且,脸色红润,精神饱满,与记忆中那个面黄肌瘦、总是带着几分愁苦的少年判若两人。
“张兄,李兄,诸位同窗,久违了。”林凡拱手,笑容温和。
“真是林凡!”矮胖子——姓张名实,字子厚——惊喜地迎上来,一把拉住林凡的手,“你、你不是……听说你搬去城南了,怎么今日得空过来?”
“来还书。”林凡从怀里取出两本旧书,正是原主当年借阅未还的《周易集解》和《春秋左传注》,“前些日子收拾旧物,才发现还欠着学里的书。惭愧。”
“这点小事,还劳你跑一趟。”张实接过书,随手递给旁边的书童,上下打量着林凡,“你……气色好多了。听说你在城南,日子过得……”
他欲言又止。显然,林凡与赵明诚的冲突,已经传开了。在国子监这种消息灵通的地方,自然不是秘密。
“尚可。”林凡轻描淡写。
这时,那个高瘦士子也走了过来。他姓李名清,字明远,是国子监里有名的才子,家世也好,父亲是御史中丞。他盯着林凡,眼神复杂,既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林兄,”李清开口,声音清朗,“听闻前几日,你在汴河畔,与铁掌刘猛有过一番……切磋?”
这话问得含蓄,但意思明白。
堂内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这些日子,“玉面书生”的传闻在国子监也传得沸沸扬扬。读书人崇尚“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御”便是武事。但那是君子之艺,讲究的是礼仪、风范。而林凡所展现的,是实打实的江湖搏杀,是“匹夫之勇”。许多生员心中,既有好奇,也有不屑。
林凡看了李清一眼,平静道:“确有其事。刘教头武功高强,林某侥幸未败。”
“侥幸?”李清挑眉,“坊间传闻,林兄硬接刘猛三掌,毫发无伤,反震伤敌。这可是‘侥幸’二字能解释的?”
语气带着几分挑衅。
张实皱了皱眉,想打圆场,却被林凡抬手止住。
“李兄以为该如何解释?”林凡反问。
“林兄既入国子监,便是读书人。读书人当以圣贤书为本,以科举为正途。江湖武艺,匹夫之技,纵然练得再好,于国于民何益?”李清声音提高了几分,“况且,逞强斗狠,有辱斯文。林兄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引来不少生员点头赞同。国子监是培养未来官员的地方,这里的人,骨子里看不起江湖武人。
林凡笑了。他走到一张书案前,随手拿起案上的《庄子》,翻到《逍遥游》篇,缓缓念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声音清朗,字正腔圆。
堂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他意欲何为。
“庄子说,逍遥游,无所待。”林凡放下书,环视众人,“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清身上:“李兄以为,读书为何?练武为何?”
李清皱眉:“读书为明理,为治国平天下。练武……强身健体尚可,若为逞凶斗狠,则落了下乘。”
“明理之后呢?治国平天下之后呢?”林凡问。
“这……”李清语塞。
“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林凡缓缓道,“林某读书,不为功名;练武,不为逞凶。只为四个字——”
他提笔,蘸墨,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两个大字:
逍遥。
笔力遒劲,力透纸背。字迹潇洒飘逸,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出尘之意。
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那两个字,若有所思。
“读书明理,是让我心逍遥。”林凡放下笔,声音平和,“练武强身,是让我身逍遥。身心俱逍,方得大自在。至于江湖朝堂,功名利禄,不过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这话说得洒脱,与寻常读书人追求功名的价值观截然不同。有人皱眉,有人沉思,也有人眼中露出钦佩。
李清盯着那“逍遥”二字,良久,忽然躬身一揖:“林兄高见,李某受教。方才言语冒犯,还望海涵。”
他是真心实意。能说出这番话,写出这两个字的人,胸中丘壑,已非俗流。
林凡还礼:“李兄言重。各有所求,各得其所而已。”
气氛缓和下来。张实笑道:“都别站着了,坐,坐!林凡,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辩论‘王道’与‘霸道’。你也来说说?”
众人重新落座。林凡被让到上首,与李清、张实等人同席。书童奉上热茶,茶香袅袅。
话题从武功转回经义。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林凡展现出的学识和见解,就让众人刮目相看。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对《论语》《孟子》《庄子》的理解,常有独到之处。更难得的是,他不拘泥于章句,而是融会贯通,结合古今,娓娓道来。
“……故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不是不翻动,而是不胡乱翻动。火候要准,手法要轻。治国亦然,政策要稳,施政要慎。急功近利,朝令夕改,非治国之道。”
“妙啊!”一个生员击掌赞叹,“林兄这‘火候’之喻,精辟!”
“还有这‘逍遥’,”另一个生员指着纸上那两个字,若有所思,“儒家讲入世,道家讲出世。林兄这‘身心俱逍’,可是要合二为一?”
“入世也好,出世也罢,不过是形式。”林凡抿了口茶,“心若自在,身在朝堂,亦是山林;心若羁绊,身在山林,亦是樊笼。”
“好一个‘心若自在’!”李清叹道,“林兄这番话,当浮一大白。可惜学中禁酒,否则定要与林兄畅饮。”
众人纷纷附和。方才那点因武功而产生的隔阂,早已烟消云散。读书人最重才学,林凡展现的学识风度,已折服众人。
聊了约莫一个时辰,日头偏西。林凡起身告辞。
“林兄这就要走?”张实不舍。
“还有些琐事。”林凡笑道,“他日有暇,再与诸位论学。”
“等等。”李清忽然道,“林兄方才说‘逍遥’,我忽然想起,前日读《昭明文选》,见古人作《逍遥游赋》,文采斐然。林兄既有此悟,何不也作一篇《逍遥赋》,让我等开开眼界?”
众人眼睛一亮,纷纷起哄。
“对对对,林兄来一篇!”
“让我等见识见识!”
林凡推辞不过,只得重新坐下,铺纸研墨。他沉思片刻,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开篇气势磅礴,化用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却又另出新意。众人屏息静气,看着那一个个清秀而有力的字迹在纸上流淌。
“……故曰:达士知命,不惑于物。君子居易,俟命而行。得之欣然,失之泰然。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写到此处,笔锋一转。
“……然则身不健,何以游八荒?心不静,何以观自在?故外练筋骨,内养精神。拳脚为用,导引为体。动静相宜,方得逍遥真意……”
这一段,隐隐指向武功修炼,却又含蓄不露,与前面文意浑然一体。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李清更是拍案叫绝:“好一个‘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此句当流传千古!”
林凡写到这里,忽然停笔。
“咦?怎么不写了?”张实急道。
“才思已尽,后续难续。”林凡放下笔,笑道,“半篇残赋,聊博一哂。他日若有所得,再补全篇。”
众人虽觉遗憾,但看着纸上那半篇赋文,文采斐然,意境高远,已是非同凡响。更难得的是,文中隐隐透出的武道感悟,与文理水乳交融,神秘而引人遐想。
“林兄大才!”李清郑重一揖,“此文当藏于学中,供后来者瞻仰。李某这就请学正大人过目,刊印流传。”
“李兄抬爱了。”林凡谦逊几句,再次告辞。
这次,众人一直送他到国子监大门外。临别时,李清忽然低声道:“林兄,近日小心铁掌门。罗横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若有事,可来寻我。家父在朝中,尚有几分薄面。”
“多谢。”林凡拱手,心中微暖。
离开国子监,走在回甜水巷的路上,林凡心情舒畅。与同窗论学,作赋明志,这种感觉,比打打杀杀畅快得多。
只是……他摸了摸怀中那半篇《逍遥赋》的草稿,若有所思。
文中那句“外练筋骨,内养精神。拳脚为用,导引为体”,是他有意为之。既是对自身武道的总结,也是一种试探。
他想看看,这半篇赋流传出去后,会引起什么反应。那些真正懂行的人,是否能从中看出些什么。
正想着,前方街角转出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五个汉子,清一色的褐色短打,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精悍。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国字脸,浓眉豹眼,双臂奇长,垂手时几乎过膝。他双手背在身后,冷冷盯着林凡,目光如刀。
“林凡?”中年人开口,声音沙哑。
“正是。”林凡停下脚步。
“铁掌门,罗横。”中年人一字一顿,“刘猛,是我师弟。”
林凡心中了然。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看着罗横那双异于常人的长臂,想起钱老板的提醒:“铁臂罗横,一双铁臂刀枪不入,曾生生扭断过马蹄。”
是个劲敌。
“罗门主,”林凡拱手,“刘教头之事,实属误会。林某……”
“不必多说。”罗横打断,眼中寒光一闪,“伤我铁掌门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林凡,我给你两个选择。一,自断双臂,跪下磕头,从此滚出汴京。二,我亲自出手,打断你全身骨头,扔进汴河喂鱼。”
语气平淡,但杀意凛然。
他身后四个汉子已散开,成合围之势。气息相连,显然练有合击阵法。
街上行人远远避开,不敢靠近。
林凡看着罗横,忽然笑了。
“罗门主,你看今日天气不错,雪后初晴,正是读书作赋的好时候。打打杀杀,岂不煞风景?”
罗横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林凡从怀中取出那半篇《逍遥赋》的草稿,轻轻一抖,纸张在风中展开。他朗声念道: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声音清朗,在寂静的街道上传出很远。
“罗门主,江湖恩怨,不过庭前花开花落。何必执着?”
罗横盯着他,眼神变幻。他看不懂这书生。面对生死威胁,不惊不惧,反而吟诗作赋?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有依仗?
“装神弄鬼。”罗横冷哼,上前一步,“既然你找死,罗某成全你。”
他双臂一振,骨骼“噼啪”作响,衣袖无风自动。双掌缓缓提起,掌缘泛起铁青色,比刘猛更浓,更深。
林凡收起赋稿,揣回怀中。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动作——
转身,朝旁边一家茶楼走去。
“掌柜的,一壶龙井,靠窗的位置。”
他就像没看见罗横五人,径直走进茶楼,在临窗的桌前坐下,对目瞪口呆的掌柜说道。
罗横僵在街上,脸色铁青。
这书生,竟敢如此无视他?!
“找死!”他暴喝一声,正要冲进茶楼。
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茶楼二楼传来:
“罗门主,且慢。”
罗横抬头。二楼栏杆边,站着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文士,面白无须,气质儒雅。他手里端着茶杯,正微笑着看下来。
“苏、苏学士?”罗横脸色一变。
“正是苏某。”文士点头,“罗门主,这茶楼是苏某与人喝茶谈诗的地方。打打杀杀,不太合适吧?”
苏学士?林凡心中一动。姓苏,在汴京有这等威势的……莫非是苏轼的族人?
罗横咬牙:“苏学士,这书生伤我师弟,罗某今日必要讨个公道!”
“公道自然要讨。”苏学士慢悠悠道,“不过,国有国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罗门主要动手,也该选个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间。在这闹市茶楼,惊扰百姓,不妥。”
他顿了顿,看向林凡:“这位小友,可是近日名动汴京的‘玉面书生’林凡?”
林凡起身,拱手:“正是学生。见过苏学士。”
“不必多礼。”苏学士微笑,“方才在楼上,听见小友吟赋,可是大作?”
“涂鸦之作,让学士见笑了。”
“可否借苏某一观?”
林凡取出赋稿,旁边茶博士连忙接过,送上二楼。苏学士展开细看,越看眼中异彩越浓。看完,抚掌赞叹:“好一个‘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小友大才,当浮一大白!”
他看向罗横,正色道:“罗门主,这位林小友是读书人,更是才子。你与他有什么恩怨,苏某不管。但今日在这茶楼,苏某要与他论诗谈文。罗门主可否给苏某一个面子,改日再了结?”
话说得客气,但意思明白:今天这人,我保了。
罗横脸色变幻。苏学士虽无实权,但文名满天下,与朝中诸多大佬交好。得罪他,得不偿失。况且,这书生有苏学士作保,今日是动不了了。
他死死盯着林凡,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今日给苏学士面子。林凡,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一挥手,带着四个汉子转身离去,脚步沉重,显然怒气未消。
林凡朝二楼躬身:“谢学士解围。”
“不必谢我。”苏学士笑道,“是你那半篇赋,救了你。上来吧,陪苏某喝杯茶,说说这‘逍遥’之道。”
“恭敬不如从命。”
林凡上楼,与苏学士相对而坐。茶香袅袅,窗外雪景如画。
远处,罗横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但林凡知道,这事,没完。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上好的龙井,清香甘醇。
“好茶。”他赞道。
“茶好,不如赋好。”苏学士看着他,眼中带着深意,“林小友,你这‘逍遥’,怕是没那么容易得啊。”
林凡笑了。
“正因为不易,才值得求索,不是吗?”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纷纷扬扬,覆盖了街道,覆盖了脚印,也覆盖了刚刚那一触即发的杀机。
茶楼里,一老一少,对坐品茗,谈诗论道。
仿佛江湖恩怨,朝堂纷争,都与这方寸茶席无关。
只有茶香,书香,和那未完的《逍遥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