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全天下最好吃的清明馃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45:42

全天下最好吃的清明馃

清明节到了,镇上许多人家要包清明馃。清明节祭祖上坟,都要供上清明馃,说是给死去亲人送祭品,其实最后还是自己吃进肚里,嘿嘿,解一回嘴馋而已。红记娘姨年年要包清明馃,老早就开始张罗了,当作一桩大事做。我家不包清明馃,嘻嘻,沾隔壁的光,也能吃到好吃的清明馃。

包清明馃这桩事说难不难,做好也不容易。先要挑绵青,绵青就是春天刚钻出地面的鲜嫩艾叶。拎只竹篮拿把剪刀走到野外,田边地角,寻来觅去,寻见钻出地面绽出几枚青叶的嫩绵青,用剪刀着地剪起,叫作挑绵青。这事费工夫,还是细巧活。红记娘姨说,绵青是包清明馃的必备之物,是当家花旦,少它不得。往年都是阿姐和月娟两人帮红记娘姨挑绵青,今年她们在副业队忙得很,红记娘姨只能拉上我,帮她去野外挑绵青。

天阴着,似有似无地飘着细微的雨丝,有丝丝寒意。出门时,红记娘姨犹豫好一会儿,打伞不方便,戴圆草帽太笨,也不好看,最后拿块红披巾蒙在头上,两角在下巴一扎,招呼我,阿声,走,挑绵青去!

走一段南门街,拐入一条朝西的小巷,走出头,就是南门畈。南门畈在小镇的西南,平展展很大一片农田,红记娘姨说有好几百亩,都是南门大队的,我们二队也有三十多亩田在这里。这时节田畈里景色蛮好,绿油油的麦子长出齐崭崭的穗子,开黄花的油菜花期快过了,花枝的下半截已结出细籽荚。更多的农田里生长着嫩绿的花草,我们叫花草,语文课本里叫它紫云英,已长有半脚多高,开出无数紫红色的小花。细雨中轻风吹过,大片大片的花草随风微动,真像一片紫红色的海洋啊!我跟着红记娘姨,手拎着竹篮,在田塍上慢走,弓着身,寻找杂草丛里隐藏着的鲜嫩绵青。我眼睛亮,很快就能发现目标,急叫红记娘姨,快,这里有绵青,快过来挑。

野外空气很好,柔和的春风带着飘忽的雨丝,不时掠过脸庞,带来农田植物的清新气息,夹杂着阵阵油菜花香。红记娘姨心情舒畅,蹲在地头,用剪刀挑着绵青,嘴里还轻轻哼着歌。我仔细听了,好像唱的是“苦菜花儿开满地儿黄,乌云当头遮太阳”。很好听的曲子,可惜就这两句词,反复地唱了又唱。

我问红记娘姨,唱的什么歌,我怎么没听过?红记娘姨告诉我,这是电影里的歌。前几天跟老徐去看了一场电影《苦菜花》,里面有这支歌,曲调蛮好听的,可惜只会唱头两句。我问,电影好看吗?她说,好看,好看得很!我读过《苦菜花》这本书。唉,女人真苦啊,那个杏莉娘,老公是汉奸,她偷偷跟个长工好,结果,害女儿送了命……唉,看得我心里难受,眼泪流了好多。做女人真当苦啊……哼,老徐这个人,介好的电影不好好看,居然打瞌,还流口水!

我听红记娘姨讲电影里女人的故事,被吸引住了,很想看这部好看的电影,愤然说,那么好看的电影,徐叔不看,还打瞌!还不如带我去呢。

嗯嗯是啊,红记娘姨嘴里含糊应着,没说以后带不带我去看电影,嘴里又轻轻哼起了歌,苦菜花儿开……我有点失望,又问,苦菜花是什么花?我们这儿有吗?红记娘姨说,有啊,这里就有。她弓起身来,走了几步,忽然蹲下,用剪刀挑起一朵跟绵青差不多的绿草,叫我看,看到没有?这就是苦菜花。再过些日子,就会开黄花,再结籽,变成白蒙蒙的一个球,风一吹,花籽就飘起来了。我大叫起来:啊,这不就是飞草籽吗?我晓得,课文里叫它蒲公英,老师还让我们写作文,去野外摘蒲公英,用嘴巴吹它雪白的花籽,就像小降落伞,飞得老远老远……哎呀,原来它就是苦菜花啊!

我兴奋地在田塍上寻找着,找到好几株蒲公英,也就是苦菜花,挑起来拿给红记娘姨,说,把它包进清明馃里吧。红记娘姨不要,说这种草味道苦,不能包进清明馃。她又说,早几年没吃的,有人把它挖来,滚水里烫一烫,同米糠和在一道做团子,可以填填肚子。介苦的野菜,现在哪个还要吃它?

老实说,我不喜欢挑绵青,心想,手拿剪刀,蹲在地上挑挑剪剪,是女人的活,我是男人呢。我耐不住,时不时站起来,东张西望一番。田畈上另有一些拎着竹篮的妇女和女孩,零零散散的,边走边看,或站或蹲。我对红记娘姨说,今天挑绵青的人蛮多呢。

红记娘姨抬头看一眼,说,你看那些人,拎着竹篮在田塍上走,有的恐怕不是挑绵青,想偷偷割花草去喂猪呢。我问,为啥要偷割花草?红记娘姨说,花草可以肥田,又是养猪的好饲料。家里养的猪没吃食,饿肚子了哇哇叫,偷点花草回去喂猪,也叫没办法。前几年粮食不够吃,天天饿肚皮,有人家把花草割来,切碎铺在锅底,放一把米一把糠,煮一锅烂糊粥,把花草当饭吃呢。

忽然,听得有女人喉咙很响地喊叫“红记”,连喊了两三次。红记娘姨没理睬,那女人又大声说,竺红记,扎块红头巾装狼外婆,我就认不出你啦?红记娘姨一下站直起来,朝那喊叫的女人大声说,哎,戚水仙,你作啥喊那么响?我扎红头巾要你管?你戴个红箍箍给队里看花草田了不起啦?放心,我又不会偷你们五队的花草!

叫戚水仙的女人,隔一块花草田,站在田塍上,一头短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瘦长的身子像支细竹竿,一只手拿根竹竿,一只手很神气地叉在腰上,袖管上套了红箍箍。她嘴里好像有啥东西,说话时一闪一亮的:哎,我晓得,你竺红记不会偷花草,你家的猪用不着吃花草,像你一样有福气,有豆腐店的豆腐渣吃,还有酒厂香喷喷的酒糟,吃得肚皮滚圆,一副福相!哎,豆腐渣、酒糟都是黄和尚帮你弄来的吧?红记,你这女人福气真当好,嫁个老公会挣工资,还有镇长做靠山,家里外头都有男人,真当好福气!

我听出来,对方话里有讥意呢。红记娘姨却满不在意,脸上仍带着笑,大声说,哎,是啊,我竺红记就是福气好,里外都有男人关照,比你戚水仙福气好得多。嘻嘻,看你嘴巴里有颗值钞票的大金牙,其实过得蛮不好,肉都吃不到一口,饿得介瘦,看你这副样子,风一吹会倒掉呢!作啥呢?看我日脚过得好,你是不是气不过,眼睛红啦?

戚水仙挺了挺精瘦的身子,说,哎,我瘦归瘦,身上没毛病,神气十足,眼睛雪亮。你红记是有福之人,以往出门挑绵青,带两个女儿,今天又带个儿子,儿女双全,真是有福气。嘻嘻,这是你儿子吧?

明明晓得红记娘姨没有儿女,还说这种话!戚水仙这话说得有点恶毒呢。红记娘姨脸色一下很难看了。她看我一眼,朗气回一句,哎,怎么啦,你讲对了,他就是我儿子,名字叫阿声。长得好看吧?读书也好呢,门门功课一百分!

戚水仙呆了一下,嘴角歪了,扮个古怪的表情,咦,是你儿子?让他叫你一声,嘻嘻,儿子会叫妈吧?

红记娘姨看着我,轻声说,阿声快,叫我一声妈。以后我看电影带你去!

不知为什么,我头脑一热,竟大声叫了红记娘姨一声“妈!”

红记娘姨脸上顿时放出光来,朝那边的女人喊叫着:戚水仙你听到没有?听到阿声叫我妈没有?

戚水仙没回应,她身边蹲着一个男孩猛地站直起来,手指着我,大声说,他不是你儿子,阿声住你家隔壁,他是人家的儿子!

戚水仙扯开喉咙大笑起来,哈哈哈……笑得细瘦的身子直哆嗦,露出嘴巴里的大金牙闪闪放光。她一边笑,一边还说些不好听的话。红记娘姨越发生气,不想再理她,拎着竹篮大步离去,走了老远,还能听到戚水仙刺耳的笑声。

我认出来,说话那男孩是我同班同学,他嘴里缺颗门牙,我们叫他绰号“缺牙佬”。原来“缺牙佬”是戚水仙的儿子呀!他是家里的老三,前面有两个哥哥。他家很穷,“缺牙佬”从来都穿哥哥的旧衣裳,补了又补的。鞋也是破的,有几天竟穿着草鞋来上学。前段时间“缺牙佬”没来学校,因欠了两年的学杂费,他妈到学校跟老师大吵一架,第二天他就不来上学了。

红记娘姨跟有颗大金牙的戚水仙闹得不开心,好一会儿脸都阴着,也不跟我说话,只顾埋头挑绵青。我心里直怨“缺牙佬”母子,都是他们嘴巴贱,害红记娘姨不高兴。唉,本来红记娘姨答应下回带我看电影的,她还会吗?

包清明馃时,红记娘姨又把月娟妈叫来当帮手。

月娟妈脚步匆匆走进门,身上系着围裙,边走边往手上套袖套,嘴里说,哎呀红记,实在是走不出门,一大堆衣裳要洗,还要择菜切猪草煮猪食喂猪,两个小的打架,三喜把四喜脸上抓出血了。红记娘姨说,晓得你忙,介多小孩,介多张嘴巴,要洗要烧要照看。可是没有你,我清明馃包不完,你们也没得吃,对不对?月娟妈笑笑说,晓得啦。快点包,我还要赶回去做夜饭呢。

今年包清明馃量大,红记娘姨用自家石磨磨了水磨粉,足足十斤粳米。我帮着灶下烧火。水磨粉与滚水里汆过的绵青,和在一起在热锅里用锅铲用力搅拌,然后放在案板上揉,揉啊揉,揉成绵软的一大团,再用擀面杖打皮子。

把一大团米粉打薄成皮子,得花大力气。红记娘姨有力气,擅长干这活。她脱了外衣,只穿一件贴身的碎红花布衫,撸起袖管,露出两只白净壮实的手,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用一根红绸带扎起,双手使一根三尺长的擀面杖,用力碾压米粉团,身子一纵一纵,脚跟一顿一顿,长发一甩一甩,嘴里发出嗨嗨的喊声,米粉团在桌上嗵嗵作响,很带劲。不多一会儿,一大团米粉让红记娘姨擀成一张很大的扁皮。月娟妈拿来一只小碗,翻转了,口沿朝下按着,用一根铁钉子绕着碗圈,轻轻一划,划出一个个浑圆的皮子。

清明馃好吃,馅料最要紧。一般人家只是弄点腌芥菜老豆腐,切碎拌作馅料。红记娘姨讲究,馅料中必有腊肉。她说,包清明馃这台戏,绵青是当家花旦,腊肉就是头牌小生,最要紧。红记娘姨选肥瘦相间的夹心肉,与野小笋腌芥菜一道,用菜刀嚓嚓嚓嚓切成很细的颗粒,拌成馅料,包进清明馃里,蒸熟后闻起来很香,吃进嘴里味道特别鲜。

红记娘姨养猪,每年养一只,清明前买来小猪崽,养到年前杀了,猪肉大多自家留着。她会腌猪肉,腌火腿,腌夹心肉,腌条肉,还腌猪头猪舌头。冬春里逢有晴天,就把腌肉晾出来晒日头,楼上架起粗竹竿,一刀一刀往上挂腌肉,很长一排。晾晒多日,腌肉晒得红彤彤的,闪出油亮的光色,散发出浓浓的腊肉香味。路人从东山巷走过,都会抬头看一眼,鼻子抽两下,感叹一声,哎呀,红记家的腊肉真香啊!

正月里响过春雷,下过春雨,雷笋从地里钻出来,成了腊肉最好的搭档。红记娘姨爱吃腊肉炖雷笋,砂锅放在风炉上,炭火慢慢炖两个钟头,砂锅里噗噗作响,溢出的香气飘来荡去,从板壁缝里透过我家,让我们忍不住一次次咽口水。红记娘姨大方,每回都会端一碗过来,让我们“尝尝鲜”。我到老了还认为,腊肉炖春笋是最好吃的一道农家菜。

皮子和馅料准备停当,红记娘姨和月娟妈两人洗了手,桌边坐下来,开始包清明馃。红记娘姨手快,两把几捏就包成一个,月娟妈手巧,包得好看,两个手指头轻捏馃边那道半月形的褶,每只清明馃,不多不少十八个褶,捏得又匀又密,一排排摆列着,很好看呢。我一旁看得有点发呆,噫,这清明馃看上去像红记娘姨常用的那把桃木梳子。

红记娘姨朝我瞄一眼,说,阿声你没事体做,去,看看屋外的桃花开了没有?哎,折两枝来,挑最好看的折,插到堂前梅瓶里。

红记娘姨家的桃树有点奇怪,每年开花都晚些,别处桃花开得闹猛,它的枝条上还只是些羞答答的小花苞,不动声色地潜伏着、候着,临近清明节,别的桃树已开始落花,绽出嫩叶了,它才睡梦中醒来似的,猛一下抖擞全身精神,绽放出满树的艳红花朵,让人见了又意外又惊喜。

我从侧门走出屋,见桃树果然已开出花,开得不多,唯向阳一面的枝条花开得多,其他许多枝条还是含苞欲放的模样。树高人矮,我站在地上撩不着,只能费力地爬上树,抱着枝丫扑上去,小心地攀折盛开着桃花的枝条。

折桃花费了些工夫,我兴冲冲拿着它返回屋里,红记娘姨和月娟妈正在低声说着什么,见我走进来,忽然不说话了,把头低下去,只顾两手包清明馃了。我有点纳闷。她们两人凑到一起,总喜欢说悄悄话,刚才说什么啦?为啥看到我不说话了?不会是说我什么事,不想让我听到吧?

再一想,也未必,没准是说徐叔呢。

我在堂前把桃花插进那只青花瓷瓶时,睡足午觉的徐叔从楼上走下来,手上端个小茶壶,拖着布鞋,嗒,嗒,嗒,慢悠悠,一步一步,稳稳地踏着楼板,嘴里还轻轻地咳咳几声。

徐叔瘦高个子,后背微微弓起,长脸,平头,戴一副近视眼镜,往椅子上一坐,手上那只紫砂茶壶桌上一放,像煞一个账房先生。不晓得这人在县城上班怎么样,反正他在家几乎不说话,走路很轻,无声无息,猫一样的。

红记娘姨对徐叔不满意,跟我们说,他这个人,在家里跟客人一样的,啥闲事都不管,油瓶倒翻都不扶。哎,这我晓得,真是这样的。徐叔星期天回来,在家里住一天,歇一夜。这一天,他除了吃饭困觉,就是坐在书桌前,看报纸,喝茶。看完报纸,开始摆弄笔墨,用毛笔蘸很淡的墨水,在报纸上一笔笔慢慢写字,写一遍,再写一遍,把一张报纸写成烂湿的一团,扔掉。然后,他拿出一副象棋盘,铺展开,在棋盘上摆弄棋子,零零落落几颗子或十几颗子。他趴在桌前,眼珠子痴痴地盯着,发好一会儿呆,才用手指头拨动一下棋子。问他,说是研究残局。文化馆楼下活动室天天晚上有人下棋,好多人聚成一堆,吵吵嚷嚷,指指点点,热闹得很,徐叔从来不去,说那些人太乱,象棋水平太差,懒得跟他们下。

徐叔的象棋水平怎么样不清楚,写的字是有机会看见的。过年时徐叔会写春联。红记娘姨买来两张大红纸,裁成长条,徐叔用毛笔蘸了浓墨,认真地写下几副对联,自家门前贴,送隔壁邻居贴,自然有我家的。近几年他总写这两句:“克俭为本六畜兴旺,勤劳作筏五谷丰登”“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举祖国建设三面红旗”。字写得扁扁的,笔画扭捏,尾巴翘起,说不上好看难看,他说是正宗的隶体。其他的徐叔就不肯写了。红记娘姨抱怨说,我让他写一篇《桃花源记》,墙上贴起来看看,说好几次他都懒得写呢。

徐叔偶尔也会做点事,用小砂锅炖中药。这事他不让红记娘姨插手,自己生风炉子,弄炭火,把纸包里不知什么药片药末倒进砂锅里,装了水,炖得满屋子飘来荡去都是苦涩的药味。红记娘姨不那么乐意,嘴上一句话不说,只是紧皱眉头做事,或索性拎一满篮衣裳出门洗个半天不回家。有一回,开药铺的许步云笑眯眯走进来,站角落里跟徐叔悄悄说话,又把怀里揣着的一小包什么东西塞过去,偏巧让红记娘姨看见,即问,许步云,你又作什么妖?啥东西,给我看看!原来是十几只小麻雀,死的,毛茸茸、蔫耷耷的。又问,这东西做啥用?许步云笑笑,煺毛,去肚,油炸炸,男人吃蛮好,有用的。红记娘姨一下恼了,把那包东西一甩,甩出门外,朝许步云吼一声,你给我滚出去!老是弄这种名堂骗人,骗钞票,有狗屁用!

那以后,徐叔再不炖中药了。

红记娘姨和月娟妈在饭桌边包清明馃,徐叔坐在一旁书桌前,喝茶,写毛笔字,摆象棋残局。他从不参加这项家庭劳动,眼睛都不朝这边瞄一下。还有,堂前供桌上梅瓶新插的鲜美桃花,他也不看一眼。

清明馃包完了,饭桌上竹匾上摊了许多,取一些摆到蒸架上,放锅里蒸。我在灶下烧火,不一会儿就蒸得热气腾腾,飘出清明馃特有的香味。香味飘来荡去,一直飘到屋外,巷子里的路人也闻到了。有人闻着香味,径自走进来。

进来的是黄和尚,雨泉镇镇长,本镇最大的领导,个头不高,尖瘦脸,肤色蜡黄,身穿一件沾有污渍的中山装,脚下穿着皮鞋,走路咯咯响。皮鞋是旧的,一点不亮,鞋沿和鞋帮上沾着泥尘。他进门就叫嚷着:做啥介香?红记,做清明馃啦?

红记娘姨正在桌前收拾用具,扭过脸朝黄镇长笑嘻嘻说,你长个狗鼻头,镇政府介老远就闻到香气啦?又对厨间喊,梅珍,清明馃蒸好了吧?快点,这里有个馋痨胚,拿几个清明馃来给他解解馋。

月娟妈嘴里应着,揭开锅盖,捡出几个热乎乎的清明馃,装在一只白壳碗里,从厨间走出,恭敬地端到黄镇长面前,轻轻放下,低着头扭身走开了。红记娘姨说,哎呀,筷子也不拿一双,让人家手抓了吃啊?阿声,拿双筷子过来。

我走出灶下,拿了一双筷子走出来,递给黄镇长。他坐在那里,看也不看我,拿过筷子就去夹清明馃,急急往嘴里送,也不怕烫,呼呼地吹几下,连咬带嚼,一下就把一个清明馃吃进肚里,朝红记娘姨跷起大拇指,嘴里含糊夸说,好吃,真好吃!红记,你做的清明馃,比人家做的好吃多了,是全天下最好吃的清明馃!哎呀,介好吃的东西,怎么让你做出来的?

红记娘姨一边站着,看黄镇长那副馋痨的吃相,听他夸自己,也不说话,只是嘻嘻地笑。黄镇长扭过头,朝那边一副呆面孔对着棋盘的男人,招呼一声,老徐,你不过来吃两个清明馃?好吃得很呢!

徐叔头不动,眉眼不抬,只是用两个指头捏着棋子的手,轻轻摆了一下。

红记娘姨说,别管他。他呀,没这个口福。胃不好,吃了难受,要泛酸。

黄镇长又说,哎,老徐,我们镇里五一劳动节要搞一次象棋比赛,你来不来参加?赢了有奖品噢!你来吧,跟他们那些臭棋佬下,肯定能拿冠军……

徐叔依然头不抬,只用那只捏棋子的手,轻轻摆了两下。

不去?唉,可惜,可惜了!黄镇长有点夸张地大声叹气,转回桌前,拿起一个清明馃,没吃,看着,又赞叹起来,哎呀,红记你这清明馃包得真好看!边上捏的皱褶,这么细巧,匀称,好看,就像那个,哈哈,对,艺术品!红记,你过来,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你这双巧手是怎么长的?

红记娘姨嘻嘻地笑了,站着没动,也没伸手,说,黄和尚,你这下马屁拍在马蹄上了。你手上这个清明馃是梅珍包的。梅珍的手才叫生得好、生得巧呢。扭头朝厨间说,梅珍,黄镇长要看你一双巧手呢。说着,嘻嘻地笑个不停。

月娟妈坐在灶下矮凳上认真烧火,屁股不抬,一步没动。

黄和尚,黄和尚——你在哪里?巷口有人大声喊叫,声音老远飘过来了。

听这声音,尖细又响,好像是他老婆在喊呢。

黄和尚稳稳坐着,好像没听到,把手中看了好一会儿的那个清明馃,一口,一口,不急不忙地咬进嘴里,品味一番,慢慢咽下肚,微微点头说,好吃,真好吃。

黄和尚,黄和尚!你死到哪里去啦?你给我走出来!女人喊叫的声音近了,越发尖细而高亢,也有点难听了,是不是钻到哪个女人家里啦?青天白日的,你还想做点啥好事体啊……你给我死出来!

黄和尚还是坐着不动,也不应声,随手又拿起一个清明馃往嘴里塞。

红记娘姨走过来,对他说,哎,你听没听到?陶桂枝在外头喊你呢!走吧走吧,等歇那个泼辣女人过来,把你耳朵揪红,面孔撕破,我不管的喔。

黄和尚只好站起来,好啦,我走。狗日的真烦人,吃两个清明馃都吃不安耽。

红记娘姨说,要不带几个回去?

黄和尚把手中那个咬了两口的清明馃摆了摆,说,不用不用。你红记包的清明馃,我黄和尚尝过味道就好啦。走了,下回再来。

大清早,红记娘姨在隔壁大声叫我,阿声,阿声。我赶紧跑过去。

红记娘姨穿戴整齐站在堂前,身前摆着一只圆竹篮,上面盖着一块毛巾,我即猜着,她要去上坟了。可是,明天才是清明节,都是清明这天才提着供品去山上祭拜死去亲人的呀。

红记娘姨问,这两天你们放春假不上学吧?我说是的。她说好,叫我帮她拎起竹篮,跟着她走,也不说跟她去哪里,做什么。我呆了一下,提起竹篮,跟着红记娘姨出门。

没往街上走,往东山方向穿出巷子。巷里有人见了说,红记上坟去啊?她含糊应一声。出巷子,却没上东山,拐向后马路朝南走一段路,折进一条黄胖岭,再过大坞口,过一道水渠,上五松岭,又走进长长的青石岭,盘绕几道之字弯,到达岭上。我和红记娘姨,轮流拎这只沉甸甸的竹篮,走小半天,有三四里路,才走到岭上,累得气喘吁吁,便坐下歇会儿。

一路上,红记娘姨很少说话,脸上也没什么笑脸,这时才说,好啦,快到了,下岭再走一段路,前面那里就是。

我不知道红记娘姨说的“就是”指什么,她家祖宗的坟地,还是哪个亲戚家?想问,没敢问。盖在竹篮上的毛巾被岭上的风吹乱,露出一角,我看篮里有几只装着饭菜的小碗,有清明馃,有香烛,想必是祭祀用的。咦,怎么还有一大块腊肉,两块豆腐?难怪篮子这么重……

天气难得放晴了,出了日头,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山坡山冈上,原本矮小不起眼的灌木丛,经前些日子的雨水滋润,已绽出嫩绿的枝叶,开出各色花朵,尤其那些映山红,开得正艳,红红的,一团团,一簇簇,显眼得很。照以往我会奔过去折那些红艳艳的花枝,扯下花朵往嘴里塞。映山红花带点酸味,能吃,吃多了容易流鼻血。今天走路有点累,我只是懒懒地看它们,坐着没动弹。

下山轻松多了,又走一段路,前面就是一个大村子,我看到墙上有“燕村大队”字样,想必这里叫燕村,大大小小好多幢房子,有瓦房,有茅屋。我们走进村子,遇上一些干活的男人,扛锄头的,或挑担子的,或是挽洗衣篮拎畚箕的妇女,红记娘姨跟他们似乎不熟,彼此漠然看一眼,并不打招呼说话。

走到村边,一个很破旧的茅屋前,红记娘姨停住了脚步。她朝屋里探了探头,轻叫一声,又大叫一声,叫一个人的名字,什么志明或志民的。

屋后传来“唉”的应声,是个男人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人从屋后的菜地走出来。也不能说是走,因他只有一只脚,没法走,有一支木头拐杖,支在另一侧没脚的胳肢窝下,这样一下一下地挪过来了。这男人年纪跟红记娘姨差不多,估计生活境状不好,身上衣裳破旧,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个子不高,很瘦,仅有的那只脚上穿着破草鞋。他告诉红记娘姨,他在种菜,两只黝黑粗糙的手上沾着乌黑的泥巴。又指指旧屋的破门,轻声说,进屋坐一下,喝口水?

红记娘姨说,不用。我们先去那边吧。又提醒说,哎,你洗洗手,好吗?

我不知道要去的“那边”,是什么地方。只是跟着红记娘姨和这个独脚的男人往村外走。路上,男人支着拐杖走得很费力,几乎不说话,红记娘姨问一句,他嗯一声。走了不远一段路,便是山坡,上山坡,看到前面有坟地,我明白了,走这么远的路,果然是来祭扫亲人坟的。

坡上好几个坟包,我们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坟包前站着。坟头用些石块垒起,土堆的坟头,不过三尺高,时日久了,坟头上长满杂草和藤蔓,开春后新出的绿草新芽透过颓旧的枯枝败叶,在坟头上轻轻摇曳。

坟前空空的,没有碑石,也就什么字都没有。

独脚男人带了畚箕和锄头,在坟边挖了土,装进畚箕。红记娘姨吩咐我爬到坟上,把畚箕里的土倒在坟头,是为添新土。又要我把她带来的招魂幡挂起来。这招魂幡是用极薄的桃花白纸剪成的,有两尺多长,很轻,小风一吹就能飘起来。坟顶原立有一根树枝,一拉就断,朽掉了。恰有一株抽出来的金刚刺,有手指头粗,茎秆呈半紫红半青绿色,直直地挺立在坟顶,我就把招魂幡挂上,风吹过,金刚刺茎晃动着,轻软如羽的白纸条便飘摇起来,真有点招魂的意思呢。

红记娘姨蹲在坟前,从竹篮里拿出几个盛着熟菜的小碗,三荤三素,一只装着几个清明馃的大碗摆在中央,又摆了筷子和三个小酒盅,拿个酒壶往酒盅里倒点黄酒。然后,点燃两支白蜡烛和一把香。

红记娘姨招呼那个独脚的男人,手拿燃香一齐朝坟头祭拜了。她扭头看看我,犹豫一下,把手中几支香塞给我,轻声说,你也拜一拜。也没说拜的是谁。

我有点疑惑,还是听话地照她说的拜了几下。每年清明节,我也是要随大人到山上几处坟头祭拜的,大致知道那坟里躺着的是谁,是我某位从未谋面的祖辈先人。但眼前这坟里埋的是谁,我都不知道,为啥要我拜呢?

一会儿,又回到村边的那个旧茅屋前。独脚男人问红记娘姨,要不要进去坐一下?我烧点水给你们喝?红记娘姨迟疑一下,看我一眼,说不坐了,还是赶紧回去,要给老徐做午饭。男人没再说。红记娘姨对我说,你等一下,随即提着篮子走进茅屋里。那独脚男人跟进去。两人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红记娘姨出来了,手上篮子里只有几只空碗了。

我们走出好多路,偶一回头,那独脚男人还靠在门边看着。

回去的路上,红记娘姨自己提着空篮,我两手空着,肚子也空着,走得很快。路上,红记娘姨脸还是阴阴的,一句话不说。快到家时,她告诫我,今天去燕村上坟的事别跟家人说。

我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就不跟红记娘姨出来,很没意思么。

晚上,天色已漆黑,大喜忽然来找我,邀我一起去捉麻雀,说牛棚边那个大草垛,有许多麻雀窝,夜里去摸鸟窝,一摸就是两只,一晚上说不定能摸一麻袋。还说,许步云那儿收麻雀,三分钱一只呢!

白天跟红记娘姨走那么多路,有点累,听了大喜的话,不免又起好奇心,想着这么有趣的事,便兴冲冲拎一只麻袋,跟着去了。小心翼翼走过一条黑咕隆咚的小路,走到二队牛棚那儿。大喜站在牛棚边,东张西望,探头探脑一番,没去牛棚左边的草垛里摸鸟窝,却往右边草披屋蹑手蹑脚走过去。

我心想,捉麻雀,去老鲁的草披屋作啥?就跟了过去。

大喜趴在那扇透着缝的门板上,往里面看。里面有暗淡的光透出来,是点着一盏煤油灯。我看见,狭小的屋子里,老鲁稳当地坐在一张小竹椅上,腰上缆根绳子,面前摆着个草鞋桩子。他正在打草鞋,两只手忙不停,抓几根稻草,捋直,搓几下,夹绕在鞋板上,用铁耙子拉紧,再用个木槌敲几下。务农人出门干农活都穿草鞋,每家都有打草鞋的简易工具。老鲁看牛,天天走田塍路,爬草坡,上竹山,都要穿草鞋。他晚上没事就打草鞋,打多了,自己够穿,就送队里人,我爸也得到几双,说老鲁打的草鞋很结实,稻草中夹着旧布条,耐穿。

大喜这人古怪不?拉我来捉麻雀,摸黑走到这里,不去牛棚草垛捉麻雀,却过来看老鲁打草鞋,这有啥好看的?我拉大喜走开。他很不情愿,嘴里嘟哝着说,狗日的老鲁跷子,害我今天又白跑一趟。我说,怎么白跑,不是要去捉麻雀吗?大喜支支吾吾说,我弄错了,麻雀还要过段时间再做窝,现在捉不到的。

我生气了,说原来你是骗我的。大喜说,我一个人走夜路,天介黑有点怕。我更生气了,说你骗我过来,看老鲁打草鞋,这有啥看头?大喜说,我不是看他打草鞋的。我爸讲,老鲁跷子这时候恐怕正在偷偷炒鸡蛋喝老酒,一个人享口福呢。是我爸叫我过来看老鲁跷子的。又说,你没看到吗?草披屋里摆了好几坛老酒,一只大筐里还有好多鸡蛋呢!

忽然有脚步声,黑乎乎的有个人影晃动,有人从小路走过来了。

我们赶紧躲开了。那个人走过,看样子是去牛棚边,又像是去老鲁住的那间草披屋。奇怪了,这人是谁?莫非另外还有人不放心,过来看老鲁有没有偷偷炒鸡蛋吃老酒?

大喜拉着我,要走过去看看那人是谁。我不肯去,说,老鲁吃不吃鸡蛋老酒关我什么事?我不走,大喜硬拉我去,拉扯中,发觉那人很快又转回来了。我们赶紧躲在牛棚墙角边。那人走过我们面前,离得近了,虽是夜间,也把这人的身形面容认出大概。这个人是月娟!

我很惊讶,她怎么来啦?大喜更加吃惊,差点叫出来,一下紧抱着我,手搭在我腿上,手指猛地捏得很重,我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等月娟走远,没影了,大喜猛地跳了起来,很气愤地对我说,我就晓得,她们表面上装装样子,暗地里跟他勾勾搭搭,根本没有断!月娟是来给老鲁跷子送东西吃的。她手上拿个大碗。我认得,是我家那只蓝边大海碗!我说,月娟手上好像是拿着什么,是个大碗吗?这么晚了,她给老鲁送什么吃的?咦,她为什么要给他送吃的呢?大喜哎呀一声说,我想起来,昨天我妈拿回来好多清明馃,月娟用大海碗捧过来,一定装着好多清明馃。哼,我吃了一个,我妈就不让吃了,讲要留到清明节拜祖宗,偏偏送给这个跷子吃!

我很奇怪,问大喜,月娟为啥要给这个老鲁送清明馃?是看他可怜吧?大喜瞪大眼睛看我,说,咦,你还不晓得?月娟是老鲁跷子生的,是他的亲生囡,他们是嫡亲老子嫡亲的囡。我更吃惊了,这是真的?他们,老鲁和月娟……她不是你阿姐吗?你们不是一个妈生的?大喜生气地打我一下,大声说,我是我妈生的,不是老鲁跷子生的,是我爸吴常贵生的……哎呀,你为啥介笨!算了,不跟你讲了!我,我要回家去,哼,看她从家里拿多少清明馃给老鲁跷子!

大喜急着回家,跑得太急,脚步匆忙,脚下被碎石子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哎哟哎哟乱叫,让我笑得要命!

只是,大喜说月娟和老鲁是父女这话,让我很想不明白。肤色白净的月娟,和一张漆黑面孔的跷脚老鲁,他们两人怎么可能是父女?晚上,我把这件事跟阿姐说了,问她,是真的吗?阿姐嗯一声说,月娟是老鲁的囡,对的。我也是才晓得。月娟真作孽,摊上这种亲生老子……哎,你说,月娟给老鲁送清明馃,你亲眼看到的?我说,是呀,真是月娟呢,捧一个大海碗,走进牛棚边老鲁住的草披屋,过一歇出来了。阿姐哦一声,说,估计老鲁不会要她清明馃的。她肯定又捧着装清明馃的碗回去了。我不明白了,说,她是老鲁的亲生囡,为啥不吃自家囡送去的清明馃?

阿姐说,不吃清明馃啥稀奇?这个老鲁,不光脚跷了,脑子也坏掉了。月娟叫他爸,他不应一声,走路上对面碰着,他也不理不睬,装作不认得呢。

爸板着脸走过来,对我说,这种事,你不晓得,不要多问,听到,就当没听到,看到,也当没看到。阿声你记牢,少管人家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