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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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急慌慌地从地上的篮子里抓出一大把野菜,放在一张老木板上剁碎,木板潦草地支在青石板桌上,木板旁边是用来给鸡和猪剁草用的刀,刀刃缺了很多口子,她熟练地剁草,木板砰砰地响。不多时,她将剁碎的草和麸子、剩饭混合在一起,在大盆里搅拌均匀,端起来走向鸡笼。后院一排放着三个鸡笼,母鸡听到她的脚步声伸出脖子咕咕地叫,声音渐渐激动起来,她将饲料依次倒入鸡食槽,用勺子在一只抢食吃的公鸡头上敲了一下,拾起几枚鸡蛋,那粉红色的鸡蛋在手心里热乎乎的。她一只手拎着盆,一只手小心地搂住鸡蛋,这次她没有在兔笼前停留,那只浑身洁白的长毛兔正在吃萝卜叶,她匆匆地回到前院,将鸡蛋放到罐子里,擦了擦手,扔掉围裙,跑到厨房洗脸架的镜子前梳头,她感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压抑着的快乐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她抿着嘴唇将头发扎在脑后,略微端详了一下自己身上绿色带喇叭花的裙子,那是元宵节时母亲给她买的料子,找村里的裁缝裁出样子,放在家里很久没有缝起来,母亲经常忘了,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又懒得做。她眼巴巴地等着,等到了端午节,终于,她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自己把裙子缝上。她跟那台飞天牌缝纫机已经建立了初步的关系,因此凭着十三岁女孩儿特有的天真和固执,她亲手把裙子做好了,只是缺两个短袖不会缝合,倒也不妨事,当无袖连衣裙穿上。
她抿着嘴唇,把那点激动和神秘的快乐含在口中,开始换鞋,锁门。走出大门,一看到不远处那棵老桐树,她就小跑了起来,落叶扑棱棱地飞起,脚下的蒲公英旋转起来,她像踩着风火轮,一溜烟儿地从村西头往东头打麦场跑去,她只知道村里来了马戏团,在东头打麦场演出。
她是个矮个子女孩儿,因此她看到的世界从地面到成人的腰际,村西头通往东头的小路中间放着一个大石臼,到了韭菜开花的时节,全村的女人都来用这个石臼舂韭花,做韭花酱。麦穗刚下来,也有人家用它舂麦子,嫩绿的麦粒在石臼里被碾成黏糊糊的一团,吹干净了皮,加上佐料,做成美味的小吃碾馔儿。但更多时候,这个石臼只是盛着半坑雨水的容器,她用来当镜子,在水面上摇头晃脑,看倒影滑稽地跟随自己。有时候她趴在石臼上面,想象着水的镜面下有另一个世界,那里生活着在这个镜面消失的人物,比如她家那只啄人的厉害公鸡,她的外婆外公,还有头戴海螺的小姑娘。有时候她望着水坑出神,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石臼无垠地从眼前扩展,她心底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对于大人们来说,石臼只分用时和闲时,日子只分农忙和农闲,忙的时候耕地、浇水、施肥、除草、收割、打场,闲的时候,就像现在,人们唠嗑、打牌、做农家酱,或者,就像现在,一些马戏团会趁农闲时候在村子之间巡回演出。五块钱一张票,每当这个时候,村里就像集市一样热闹起来,村东头老早就听见崩爆米花的响声,卖爆米花的老头儿不用吆喝,他只用在爆米花机里灌上玉米,加几粒透明的糖精,封上盖子,在火上转动爆米花机。先是爆米花那勾魂摄魄的香味飘溢出来,村子里弥漫着温暖的香味,如同纯净水里滴了一滴红颜料,霎时生动了起来,孩子们的脖子开始越来越长,喂鸡喂鸭的手开始催促起来,还没有任何声响,但欲望被撩拨了起来,这是庆典的前奏,盼望如同米花里的糖精,给平凡的玉米和大米改变了性质,让它们变成香甜的云朵,在孩子们的心头和眼里闪烁着光华。直到卖爆米花的老头儿把爆米花机从火上移开放在地上,握住手柄,用脚将另一头开关用力一踩,砰的一声,天崩地裂,空中炸响了礼炮,整个村子沸腾了。孩子们和大人拿着大盆和袋子,仿佛再也按捺不住地走出家门,将爆米花机团团围住,三毛钱一份爆米花,也可以用粮食换,冬花家就用十斤玉米换了八斤爆米花,一边喊着不值,一边抓着往嘴里塞。
这下,集市才算开始。人人手上捧着爆米花的时刻,欢快开始流动起来,你家的爆米花,他家的大米花,还有谁家的小麦花,大家交换着品评着口味,粮食变成了花,农民变成了快乐的羊群。这个时候,马戏团就可以鸣锣了。三毛钱的爆米花为村子开了封,五块钱的马戏团才可能卖得出票去。
她旋风般的脚步到了村口麦穗家门前停了下来,眼前是欢快的腿和交错的地下的影子,粮食开了花,洁白的棉花在孩子的嘴里绽放,在孩子的口袋里窝藏,那日光下的欢愉她感受得到,那欢愉也阻止了她的急切,她在人丛中慢慢穿插,试图分开道路,但是人群喊叫了一声,那是麦穗她姑姑的声音:捏面人儿的来啦!比她大的孩子们纷纷跑去围观,人群打着旋儿簇拥着一个灰衣服的老头儿和他的摊子。她立在原地,仰起头,头上的槐树叶子影影绰绰洒了她一身碎光,她眯起眼,抬手遮挡太阳,在双重的缝隙里看到叶脉汇成河流,光透过它们,如同绿色的水滴。她心里莫名洋溢着幸福,那并非捏面人儿的幸福,也不是眼前这突然欢快的村庄,不同于可见物质世界的获得幸福感,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倏忽来去无法捕捉也不停留的内在喜悦,没有缘起也无归处。她的时间骤然慢了下来,黑色树干上奔跑的蚂蚁悠闲地摆动触角,阳光在它的节肢上缓缓跳跃,叶片闪烁汇聚成光的涟漪,她痴痴地移动,像吃醉了酒,眼神荡漾着,是那种很深的贪婪,她踩着土砖路,每一步都在道路上产生奏鸣,她被道路传送着,直到瞳孔蓦地打开,她才看到道路的尽头,一顶五颜六色装饰着流苏的巨大帐篷,这个溢彩流光的圆形穹顶也许早已破烂不堪,用廉价的材料制成,但孩子的看见是附加了心灵的看见,她眼睛所到之处,均由梦幻加冕。此刻在帐篷外招徕人流的表演有些骇人,先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跟在一个壮汉后面走上前,壮汉手里提着大铁锤,须发偾张如同正月里贴在门上的门神。他先是叫那瘦弱女人躺在一张长条凳上,手里挥舞着大锤,锣鼓声响起,旁边两个身穿短褂的男人吃力地抬起一张石板,人群突然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双突出的眼珠子跟随着巨石,黏附其上。青色的石板缓慢地不容置疑地移动着,甚至带些自鸣得意的表演意味,石板移动到女人身边,为凸显庄重故意停留了一下,仿佛一个无声的宣告,接下来有重大的需要屏息的事件。眼珠子们几乎停滞在空中,空气唰的一声拉下帘子,石板以自身的重量压制了一切言语,以绝对的恐惧统治着当下,人们仿佛冻僵的鸡群,眼睁睁地看着石板压下去,落在瘦弱女人的身上,石板下的女人像一枚压成书签的叶子,只有头和双腿属于人类。女人顺从于石板的力量,任由命运摆布,这是一个奇异的景象。一个形同落叶的瘦弱女人和加之于她的瑟瑟发抖的遭遇唤起普遍的疼痛,人群仿佛突然找到了声音,那声音拔地而起,笼罩在场地上方,声音中夹杂着惊呼、兴奋的叫喊和汗津津的同情,人们用声音投掷着正义和指责,声音的雨点应和着喧天的锣鼓声。手持铁锤的汉子却默不作声,他放下铁锤,对搓双手并朝手心里吹了口气,缓缓提起铁锤,高高举起,对着那覆盖着女人的石板比画了一下,铁锤在空中画出一条曲线,带出一道惊呼,却并未落在期待的位置,它狡猾地虚晃一枪,重新抡起在空中舞动,大锤此时像交响乐的指挥棒,随着它的起伏,带起一波波惊呼的高潮,那被挥舞的铁锤操弄的情绪渐渐失去理智,人群几乎晕厥。在铁锤的狂舞和人群的尖啸编织的蛛网下方,女人宁静得如同尸体,她已然逃离了身躯隐遁于当下,你只看得到她的肉身安静如斯,你看不见她,她全部的在场只是一颗可供参考的头颅和两只手腕两条腿,它们分别朝向四个方位,四个方位均人声鼎沸,人群下方孩子们稚嫩的交头接耳像俏皮的小调在混沌的乐队中出其不意地清澈动人,只有他们坚信这是场伟大的魔术,而女人是石板覆盖下的女巫,有着刀枪不入的魔力,他们睁大了眼睛,如同六月的葡萄,水汪汪地照亮了四厘米厚的青石板。
她看到了什么,因为她努力踮着脚,在人群中伸长脖子,直愣愣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她出神地看着壮汉手里的铁锤,壮汉的手臂如遒劲的树枝,铁锤挥舞的路线以手臂为半径画圈,有的椭圆,有的正圆,圆圈套叠在一起仿佛展开了交谈,有时候铁锤顿了一下,在空中生生停住,然后沿原路返回,在这个刹那,圆圈的空间坍塌了,幻想破灭。铁锤重新被壮汉的手臂现实地掌控着,准备干点什么好引起人群的震动,让他们尖叫,让他们兴奋,让他们不得不对帐篷里面的内容开始好奇,要去打开一扇通往异世界的大门,那神秘诡异的世界在门帘后面闪烁。她没有看铁锤将砸向女人胸前的石板,她看的是一棵树,那是一棵梨树。跟她自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树差不多的树龄。十三年前她出生的时候下了大雪,大雪覆盖了山村,她父亲走到院子里看见那棵梨树缀满了雪花,犹如破春后钻出花苞的梨蕊。一个农民的内心忽然涌起一阵诗意,携带着所有的春天呼啸而来。于是她有了名字:夏梨花。夏梨花这个名字从班主任老师嘴里第一次被严肃正式地吐出时,她感到一个被官方认证了身份的庄严肃穆从头顶砸下来,那种肃穆和庄严感跟她第一次看到升旗仪式相当类似。她认为夏梨花是村委会这类政府机构统一发放的名字,是属于学校和成绩单的名字,是属于竞赛和被批评的名字,是战战兢兢不可犯错的名字,穿上这个名字,她便结束了童年。从她懵懵懂懂第一次穿上这个名字背上小书包开始,她纯洁凝聚的灵魂里分裂出了另一个她,依依不舍而不安的另一个她,会背很多很多诗歌的另一个她,笨拙地学着大人模样并且必须沿着时光行进的她,她从小小的自我母体上分裂出去,然后越长越大,几乎要把自己甩开,就是那个穿开裆裤的自己,那个被外公外婆叫作“旋儿”的自己,那个藏到鞋柜里睡着的自己,那个把桐花拽下来从花梗处吸食花蜜的自己,那小小的未曾被时间的洪流阻隔的自己。跟着旋儿长大的是棵桃树,她见过桃树在单薄的主干上长出杈子,渐渐从一根分裂成几根枝丫,枝丫上又长新的枝丫,它们分裂又增殖,触手不断向四周扩张,但也不能让它们分裂得太多,免得树冠太大,头重脚轻,一阵风就可以将其摧折,于是她看见父亲拿着斧子砍去其中大部分的分枝,修剪太长的枝条,这样桃树能够有足够的养分来滋养主干,有足够的养分留给夏天的花朵和秋天的收获。她不知道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她的身上,每一天她细小的血管都会通往更远的地方,她的眼睛都会伸出新的触角,她不断地抛弃和繁殖着自己,有时候她与自己背道而驰,有时候她与自己相谈甚欢,比如现在,她和夏梨花都看见了那棵梨树,夏梨花立刻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而旋儿则准备好了蓄势待发。夏梨花计算好了路线和策略,旋儿悄悄钻过人群的腿,从被团团围住的壮汉和女人后面蹿过去,当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看青石板在女人扁平的胸口被大锤击碎的时候,旋儿溜到了梨树下面,十三岁的沉着计谋和尚未发育的孩童的身体带着她从梨树根和帐篷之间的缝隙中钻了过去,她趴在了另一群人的脚下,与外面的人群不同,这里的人高高地仰着头张大了嘴朝天上看去,没有人注意到脚下滚进来一个孩子,她顺着大人的脖子看去,一个与她相似年龄的姑娘在天上行走,她呆住了,那姑娘像橡皮泥一样柔软,扭动可以从头传到脚底,她在空中翻滚跳跃,甚至将自己折叠起来,仿佛是可以随意组合的积木,互相之间只被看不见的丝线牵绊着。这里的空气如同黏稠的液体,身披丝带的姑娘们像鱼一样在空中游来游去,置身于这般仙境之中,她感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马戏团团长的鞭子长得可以绕场一周,上面点缀着彩色的丝绸,每当演员走神或观众需要提神的时候,马戏团团长的鞭子就会嘹亮地响起,一路火花带闪最后炸裂在某个演员的背上或是腿上,默不作声。观众被鞭子捉弄得神魂颠倒,压抑着内心可耻的兴奋,他们涨红了脸,默不作声。狗熊戴着一顶圆圆的小尖帽子,用两条后腿站立,身上穿着可笑的芭蕾舞裙转着圈跳舞,一只猴子迅速跑出来跳到它的背上,带着猴子特有的机灵劲儿,它重新唤起了观众的热情,哗然一片。猴子脱下帽子跳进人群中讨钱,这尖嘴猴腮的猢狲,在它面前,再鸡贼的人也坏不过它,它抓耳挠腮,无孔不入,它窜入人群,仿佛在逗你开心,等人们指着这个猢狲大笑的时候,它伸出爪子摸走钱包和任何它能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在沸反盈天之前早已跑得无影无踪。猴子是一种你抓不住的欲望,它撩拨你,但从不走近或让你走近。音乐流动在整个帐篷之中,一切都闪闪发光,十三岁的小美人鱼游弋在马戏团神奇的水晶球里,她痛饮着奇迹之光,在她小小的身体里,有一条秘密的隧道被打开,潮汐涌动。
锣声一响,动物们和驯兽员干干净净地离场,舞台留下那么一刻的空虚,音乐压得很低,但又刚好压住人群的嘈杂,使他们的窃窃私语紧随其后,不得逾越,便出现一种相对的安静。音乐注意着不要让安静的时间过长,免得某个冒失鬼的烦躁发作。而在这个乡下村子里,冒失鬼实在算得上是特产。因而隔上两分钟,音乐突然转个调,仿佛即将大声宣告某个人,一个特殊的人,要出现了。人们振奋了一下,伸长了脖子,她甚至能听到麦穗家大人咽了一大口唾沫。人们一起等待着什么,音乐渐渐熄灭下去,期待起了凉意,但被柔和的口琴声抚慰着,尚可维持。反复几次之后,她感到有些乏了,最初的兴奋层层褪去,如同退潮的海滩,她瘫坐在地上,恍恍惚惚快要睡着。
也许她是睡着了,她感到身体的冷,但只是中间一小截冷,她的心脏和脚热乎乎的,她用双手环抱着双腿,因此也许她并没有睡着。她记得吉他声持续了很久,忽然停止。人们反应过来,台上出现一个人,黑色的长袍子,黑色的帽子,手里拿了一支黑色的拐杖,坦率地说,他脖子上缠着的那条花纹鲜艳的蛇是他浑身上下最亮眼的地方。人们没有作声,因为他们被吓住了。在这穷乡僻壤,热闹的胸口碎大石是顶级的表演了,狗熊也相当合适,空中飞人在村民口中传诵,人们可以想象杂技演员的技能,甚至可以想象一两个侏儒肩膀上托着鹰。但是这个人和他脖子上游动的令人恶心又恐惧的蛇,实在是匪夷所思,既神秘又相当冒犯农民的想象边界。她陡然战栗了起来,胳膊上细小的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大夏天的当头日照下,她看到人们的冷汗冒出来,脸上仿佛被人揍了一拳。冬花的哥哥脸色狰狞,但也不敢尖叫,在他的一生当中,从未见过这种生物,它浑身覆盖着鲜艳美丽的颜色,美得如同华丽的丝带,大红的条纹点缀着亮橙色和褐色的斑点,肚皮是鲜艳的黄色,这游动着的丝带是他见过的最美最妖冶和最让人恐惧的生物。他快要吐了,但他不敢,没有人知道这个东西会带来什么后果,它不是狗熊,也不是猴子,不是山羊,甚至不是老虎,这些或力大无穷或狡猾聪明的动物,人们自以为了解它们,它们便是一种可预测的可圈禁的可亲的玩意儿,人们为它们的表演捧腹大笑,人们可以在它们不听话的时候抽打它们,不给它们吃的,甚至电击它们,不管怎样,人们知道它们需要什么,因此总是能够控制它们。但是,这条几乎算不上是蛇的什么东西,他们见过的蛇是在河里蜿蜒的一条灰色的小蛇,比泥鳅大不了多少,无毒,不少人抓过它们,他们也见过在石头缝里和田野草棵下藏着的褐色的蛇,它们吃老鼠和田鼠,有时候也钻进人家的院子,或者刚吃了一只老鼠,撑得爬不动,只好伏在路当间休息,被路过的农民看到,一锄头下去砍成两半,挑着扔到沟里去。灰不溜秋的不起眼的菜花蛇无法引起这等群体性的恐惧,也许会有女人和孩子害怕它们,但是温带地区的蛇通常无毒无害,只是长相让人恶心罢了。然而,眼前这个异域他乡的艳丽又令人惊恐的东西,唤起人们内心对未知和危险的极度觉察,所有的经验都崩解,它带着熟悉的形状和截然不同的色彩和体态,以及在绝无可能的地方出现,它游动的身躯底下存在着一个黑衣人,瘦削,扁平脸,低矮,既是它的使者又是它的仆从,整个帐篷以及它包裹的人们,突然退回至原始的状态,他们喉咙深处发出呼声,身体僵直着,互相抓着手几乎蜷缩在一起,但眼球却集中起来粘在那条蛇的身上半分动弹不得。人们一边怒吼一边紧盯着它,同时也畏惧着黑衣人,此刻黑衣人被归为了蛇类一党,人们忘记了或是取消了他作为人类的身份。恐怖,诱人,恶心,令人战栗又欲罢不能。黑衣人没有什么表情,音乐加入了隐隐的非洲鼓点,黑衣人伸出手臂,耳语了几句,那花里胡哨的大蛇竟昂藏着向着他的手臂行进,冲向观众所在的位置,人群如同浪潮一般向后退去,像被风吹得倒伏在地的麦子。但蛇随着手臂的弯曲柔软灵巧地爬行,两条手臂围成圈,蛇的游走变得有规则并且乖巧听话,人们渐渐看得出来,它和黑衣人在灵巧地逗乐、玩耍,蛇在黑衣人的脖子和胳膊之间规律地走着路线,规律的路线将蛇的异域气息和危险圈禁了起来,只留下艳丽的花纹和乖巧的性格。这确保了人群的安全感,也增加了人们对黑衣人的感激。场内的生机慢慢恢复,人们感到可以再次欢快起来,甚至带些疯狂。黑衣人盘回蛇,摘下帽子,从帽子里源源不断地变出新奇的东西,接着是从袖子里创造,先是一束廉价的塑料花,接着是一块金表,两只鹦鹉,雨点般的花瓣和其他的奇迹。他空手创造出万物,人群沐浴在他的创造当中,此时岁月从黑衣人身上滑落,她看见一个缓慢行进的虫洞,在疙瘩村简单的四季交替中揭开一层面纱,时间纷纷塌陷,如同纷扬的大雪覆盖并封存了屋顶、村口的老井,也封存了她的童年。
“我没有什么故事可以讲给你。”黑衣人对这个追到后台的女孩子说。她在帐篷后面看到了炫目演出背后的另一番景象,破旧掉漆的桌子上杂乱堆放着化装道具,好几个亮闪闪的瓶子倒在桌面上,地上堆着尚未派上用场的道具,还有一只海洋球被踢过来踢过去,在地上溜溜地滚着,没有地方停靠。黑衣人脱掉身上的衣服,露出不太干净的衬衣,他把脖子上的蛇放到一个衣架做成的攀爬架上,蛇便盘在那里,无精打采,完全褪去了神秘。黑衣人一边拍打着裤脚上的灰尘,一边叼着烟斗,他拍打裤脚,狠狠地拍掉对他的幻想,看得出来他很愤怒,还有些担心。但是梨花笑了笑,她在心里说,我根本不需要你讲故事,你就是故事。我看见了你,而这就足够了。在那个瞬间,梨花心里诞生了好多好多的故事,它们在一刹那涌现,但在其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慢慢地诞生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