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44:10

宝清把几本银币书读得烂熟于心,对清代、民国各省铸币了如指掌,在电报大楼和其他人聊起银币,差不多可以纸上谈兵了。他实战经验不足,说话虽然幼稚,却也诚恳。别人对他还算客气,大约觉得他刚入行,以后是个潜在的买家。不过在宝清看过申老师的藏品之后,地摊上的银币基本都不入眼了。这天上午,宝清和申老师在电报大楼走廊聊天,有个年轻人走过来悄悄蹲下身子,低声喊:“申老师。”他留个平头,面相憨厚,看年纪不到三十岁。“请您帮我看个币。”那人声音非常轻,恭敬地把一枚银币递给申老师。

那是一枚黎元洪免冠像银币,俗称“黎光头”。1916年6月,黎元洪继任中华民国大总统,恢复约法,召集国会,武昌造币厂铸造了黎元洪像开国纪念银币,分为戴帽像和免冠像两种,其中戴帽像较为稀少,属“军阀七币”之一。申老师先粗看两眼,又掏出放大镜细细看了一会儿。那人眼巴巴地看着申老师,像提着一颗心等待鉴定结果。申老师轻轻吁一口气,没说真假,却问道:“别人看过了吗?”宝清明白申老师的意思,在市场上帮人看币,其实犯禁忌,因为不知道物主是谁。比如你说张三的东西是假的,却不知他是买李四的,话传出来就把李四给得罪了。那人愣在那里,不接腔。申老师又问:“傻子,别人看过了吗?”宝清才知那人叫傻子,他终于听清申老师的问话,点头说:“请人看过,都说是假的,我想请您过眼定论。”

申老师把币递给宝清,说:“你也看看,黎元洪银币的特点是‘开国纪念币’五个字笔画分叉,有种类似复打的毛糙感。”宝清接过来看罢,他没见过真品黎元洪,也无从感受申老师说的感觉,模棱两可地说:“人像看上去有点呆滞……”申老师轻叹一声,没有问东西的来路,宝清觉得这表明他愿意出手相助,果然,申老师悄声说:“傻子,多少钱买的?能退就退了吧。”那人说:“一千一。”声音低得如蚊子哼哼,从宝清手里接过银币,转身欲走。申老师又叫住他,指点道:“退的时候,别说东西是假的,不然人家让你拿出凭据,玩收藏见仁见智,反而僵住了,就说自己手紧,急着用钱,不想玩了,看能给你退一千啵。”他连连点头,给申老师鞠了一躬。

那人走后,宝清问:“他是谁?为什么叫傻子?”申老师呵呵一笑,说:“他在淮河饭店做事,具体做什么也不清楚,可能是一个青工,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为人比较实诚,买钱币常常买贵了,就被人喊作傻子,这个绰号他还挺认。”宝清有些感慨,玩收藏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玩赝品的往往摆弄的是大珍,国之重器,因而被称为“国宝帮”;玩真品的人由于藏品档次低,反而被“国宝帮”们看不起。宝清挺欣赏傻子这样的第三类人,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甘当别人眼里的傻子,这何尝不是一种智者的人生境界。申老师手里摩挲着一块和田玉,一只母猴背只小猴,申老师称它为“代代侯”。宝清慢慢领悟到申老师玩收藏的方法,他平日里玉不离手,看上去像玩玉的人,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然而玉器盘玩得圆润通透之后,脱手赚的钱却被他买成了银币。手里玩的是玉,心里想的是币。出手一件熟玉,又变戏法似的购入一件糙玉,如此循环往复,源源不断。即所谓以藏养藏,或者说是以玉养币。

宝清说:“申老师,戊戌玩这么久,有点审美疲劳了,能不能再让给我一枚江南币。”申老师说:“等会儿到家里吧,让你看一个东西,我最新的研究发现。”宝清一听说“研究发现”,就没心思继续在电报大楼待下去了,地摊上的古玩旧货,多是粗制滥造的赝品,看上去像百无聊赖的摊主一样灰头土脸,没什么好看的。申老师说:“玩钱币要沉浸在真品的世界里,久而久之,看到真币就像看到了老朋友,自然生出一种熟悉感、舒适感,怎么能说审美疲劳呢!”宝清嘿嘿一笑,也不感到惭愧,他是为买申老师的银币找个说辞罢了。

两人离开电报大楼,去申老师家里。师娘正在厨房剁肉馅,双手沾满面粉,笑着说:“中午做生煎包,宝清在这儿吃包子哈!”宝清不好拒绝,只能答应说:“好的,谢谢师娘。”心里却懊悔,每次来都两手空空,什么礼物也没带。申老师从卧室拿出一册钱币,还有一本砖头似的厚书。那是一本上海博物馆青铜器研究部编的《上海博物馆藏钱币·清代民国机制币》,里面的钱币全部是高清拓片,看上去非常精美。申老师说:“民国有一位钱币大收藏家,叫李伟先,他在20世纪60年代把平生所藏价值逾亿元的珍稀钱币捐献给了上海博物馆,博物馆编纂成了这本书,不过编纂人员可能不知道这些钱币背后的意义,尤其是有些同类品种,他们搞不清楚内在区别,只好一一罗列,标注每枚钱币的直径、重量,不再作任何文字说明。我天天琢磨,为什么李伟先捐赠的钱币会有看似相同的复品?李伟先是一位无言良师,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只有这些不会说话的钱币,我相信这些看似相同的钱币背后一定有不为人所知的特殊版式……”宝清说:“我知道李伟先,他收藏的古钱拓片集名叫《宕涛藏泉》。”申老师点点头,从币册里取出一枚江南庚子银币,递给宝清说:“我通过观察上海博物馆的书,发现了这枚江南庚子,它的龙头异常饱满,少刻了一道阴线,想来应该是初铸钱币,你比对一下,我这枚币跟书上一模一样,这个版式目前仅见李伟先藏品的记载,其他钱币书均未收录。”

宝清震惊不已,对申老师的研究钱币的方法,他闻所未闻。那本书里有两枚江南庚子的拓片,第一枚是标准版,第二枚果然跟申老师的一样,龙头少一道阴线。这虽是申老师从李伟先藏品中的发现,他觉得像有一股电流从身上流过,仿佛李伟先的藏品在眼前复活了,他颤着声问:“多少钱可以让给我?”申老师皱了皱眉,有点为难的样子,说:“这是我自己对钱币的认识,讲给咱们市场上的人听,他们都不以为然,觉得我是在忽悠。你年轻,又是大学生,看能不能理解和接受新事物;如果认同我的分析,真心喜欢这枚币,再说价格不迟。”宝清明白申老师的意思,再无须多一句解释,他已然明白这枚江南庚子所蕴含的全部意义,李伟先留下的无字谜题被申老师破译了,他只想知道价格。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像是为了表示爱惜之意,电话机上蒙盖着一张手绢。申老师揭开手绢,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听着来电里的声音,申老师脸色慢慢僵了,那边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申老师偶尔哼一下,不冷不热的,末了申老师说:“不行,我只能出七千五。”那边似乎不痛快地挂掉了电话。

“你猜是谁打来的?”申老师笑着问。宝清不明所以,静待下文。“左雪樵。”申老师说,“他让我再去他家一趟,这次确定不再搭卖其他东西,八千块把那枚老江南给我。”宝清听了想笑,说:“看来他后悔了。”申老师说:“上次我们去,他故意刁难,这次再想原价也不成了,我出七千五,这种人就得治治他。”宝清问:“七千五他同意出吗?”申老师摇了摇头。

宝清顾不上左雪樵的事,看着手里的江南庚子,淡绿色的薄锈,衬托得龙图层次分明,非常安逸。宝清又问:“申老师,这枚多少可以让?”申老师沉吟说:“你确定想要?”宝清连连点头。师娘听见他俩谈价,从厨房露出笑脸,说:“老申,便宜点给宝清,小伙子不错。”申老师扭头说:“知道,你就操心生煎包赶快下锅吧,记得搞个醋碟。”宝清手中翻阅那本书,心里却在七上八下地翻腾。申老师又说:“普通江南庚子四百块左右,这枚相当于脱谱钱,单纯脱谱也许并不具备很高的价值,比如唐代开元通宝脱谱钱就很多,但这是一枚从李伟先的藏品里得到印证的钱币,我觉得它不一样,另一枚和它同样的钱币已经被上海博物馆收藏。遇到识货的人,我觉得值三千,给你算一千五吧,你考虑一下。”宝清放下书,笑着说:“我考虑好了,要。”他将那枚江南庚子揣进怀里,体会到一种尘埃落定的愉悦与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