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更新时间:2025-11-15 05:33:55

秦邦国离开后,阵地上陷入了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铁锹铲土、搬运木料沙袋的摩擦声和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愤怒并没有消失,而是化为了沉默的力量,融入了加固工事的每一个动作里。

李啸川站在主阵地的一处制高点,举起望远镜观察着远处被小鬼子占领的前沿阵地。那里人影绰绰,似乎在重新部署火力点,隐约还能看到有小鬼子在拖拽阵亡者的尸体。他放下望远镜,眉头紧锁。小鬼子的进攻节奏比他预想的要慢,这既是好事,也意味着下一次进攻将会更加猛烈和有条不紊。

“营长,”李大力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忧色,“刚清点完,弹药情况很糟糕。重机枪子弹只剩下不到三个基数,轻机枪子弹平均每挺不到五百发,步枪手人均不到二十发子弹,手榴弹加起来不到两百颗,迫击炮弹……只剩五发了。”

李啸川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个数字在意料之中,但听到确切汇报,心头还是像压了一块巨石。武器简陋,弹药匮乏,这就是他们川军面临的现实。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正在奋力挖掘、加固工事的士兵们,他们身上的军装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暗褐色的血渍,很多人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烂,用破布条勉强捆着。

“告诉弟兄们,”李啸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把弹药集中分配。机枪手优先补充,每个步枪手留十发保命子弹,其余交给枪法好的老兵,组成机动射击组。手榴弹集中使用,交给臂力好、扔得准的。那五发迫击炮弹……留着,等小鬼子的军官或者重机枪阵地暴露的时候再用。”

“是!”李大力应道,转身去传达命令。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没有人有怨言。士兵们默默地执行着,将身上仅有的几发子弹掏出来,交给指定的老兵。孙富贵将自己那挺歪把子机枪擦了又擦,检查着每一个零件,然后将分到的子弹一颗颗仔细地压进弹匣。他的动作很慢,很珍惜。

赵根生将自己分到的十五发子弹,拿出了五发,递给了旁边一个叫老猫的老兵。老猫以前是山里猎户,枪法很准。老猫看了赵根生一眼,没说话,默默接过了子弹,塞进了自己的子弹袋。赵根生则将剩下的十发子弹压进自己的汉阳造步枪弹仓,然后继续用一只手费力地铲土,加固面前的胸墙。左肩的伤口随着动作一阵阵抽痛,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咬紧牙关没有停下。

张黑娃拖着伤腿,和几个士兵一起将一根粗大的树干抬到阵地前,作为障碍物。他一边用力一边骂骂咧咧:“狗日的小鬼子,狗日的督战官,等老子有了子弹,非崩了你们不可!”他的大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刀刃上的缺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王秀才在营部掩体里,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记录着弹药分配情况和工事加固的进度。他的字迹依旧工整,但握着笔的手却因为疲惫和内心的不平静而微微颤抖。他听着外面士兵们劳作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或者因牵动伤口而发出的闷哼,心情复杂。他原本以为自己读了些书,和这些“粗人”不同,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和他们一样,只是这片血与火的土地上挣扎求存的一份子。

李啸川和李大力沿着主阵地巡视。主阵地位于一片丘陵地带,地势比前沿阵地稍高,视野相对开阔。工事主要由战壕、交通壕和少量土木结构的机枪掩体组成。经过小鬼子的前期炮击,不少地方已经坍塌损毁。

“这里,再加厚一层,”李啸川指着一处被炸塌的胸墙,“至少要能扛住掷弹筒。”

“那边,机枪射界有死角,把旁边那棵小树砍了。”

“防炮洞深度不够,再往下挖半米。告诉弟兄们,别怕费力,关键时刻能保命。”

他一边走,一边指出需要改进的地方。李大力跟在旁边,不断点头,并招呼附近的士兵立刻进行修补。

时间在紧张的劳作中一点点流逝。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天色暗了下来。阵地上点燃了几处篝火,主要用于照明和烧热水。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肮脏的脸庞,影子在战壕壁上拉得很长。

小石头从团部回来了,带回的消息让人沮丧。团部表示,弹药补给困难,需要向上级申请,让他们先克服一下。至于兵员补充,更是遥遥无期。

“团座怎么说?”李大力急切地问。

小石头耷拉着脑袋:“团座说……说他知道我们打得很苦,但现在各部都缺弹药,让我们……再坚持坚持。他还说,秦督战官已经把情况报上去了,上面……上面可能会追究丢失前沿阵地的责任。”

李啸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小石头应了一声,默默地走到一边,抱着膝盖坐了下来,脸上满是失落和担忧。

夜色渐深,寒风呼啸着刮过阵地,带着刺骨的寒意。士兵们挤在刚刚加深的防炮洞或者相对背风的战壕角落里,互相依靠着取暖。没有人睡得踏实,寒冷、伤痛、饥饿,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战斗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赵根生抱着他那支步枪,蜷缩在一个防炮洞的角落。怀里的“死”字旗被他小心翼翼地叠好,贴身放着。肩膀的伤口在寒冷的刺激下,疼痛更加清晰。他想起离家时母亲含泪的眼睛,想起一起出来的同乡,如今已经没剩下几个了。他摸了摸冰冷的枪身,心里有一种麻木的平静。打鬼子,就要死人,他早就知道了。能多杀一个,就算赚了。

张黑娃靠坐在赵根生旁边,抱着他那把缺口大刀,鼾声如雷,但偶尔会因为腿伤在睡梦中抽搐一下,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咒骂。

孙富贵没有睡,他坐在机枪阵位上,用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机枪的枪管,眼睛警惕地透过射击孔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作为老兵,他深知夜晚往往是敌人偷袭的好时机。

王秀才靠在掩体的土壁上,借着篝火的光亮,看着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三国演义》。这是他唯一带来的书,也是他在残酷战场上寻求片刻宁静的方式。但今晚,书上的字迹似乎有些模糊,他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外面那些沉默的士兵和未知的明天。

李啸川也没有睡。他和李大力、以及几个连长(包括代理三连长的副连长)在营部掩体里开了一个简短的会。

“鬼子白天没有进攻,是在调整部署,补充弹药和兵员。”李啸川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拉着简易的阵地草图,“他们占了前沿,获得了更好的进攻出发阵地。我判断,明天天一亮,他们的炮火准备就会开始,然后步兵会沿着这几条路线向我们主阵地发起冲击。”

他指着草图上几条可能的进攻路线:“一连,防守正面主阵地,特别是左侧那个小高地,不能丢。二连,负责右翼,注意和左边一连的结合部,防止鬼子渗透。三连,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增援,同时要派出警戒哨,防止鬼子夜间偷袭。”

“营长,我们弹药太少了,”代理三连长的副连长忧心忡忡地说,“恐怕顶不住鬼子几次冲锋。”

“顶不住也要顶!”李啸川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弹药,就用刺刀,用大刀,用牙齿咬!告诉弟兄们,我们身后就是战略要地,退无可退!谁要是敢后退一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军法从事!”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李大力身上:“大力,你带几个人,趁夜去阵地前摸一摸,看看能不能从小鬼子尸体上搜集点弹药回来。注意安全,遇到情况立刻撤回。”

“是!”李大力应道,立刻挑选了几个身手敏捷、经验丰富的老兵,包括孙富贵和张黑娃(尽管腿伤,但他坚持要去),悄无声息地潜出了阵地。

夜色浓重,寒风凛冽。李大力带着人,借助地形和夜幕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前沿阵地方向摸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武器、弹壳和双方士兵的尸体,形态各异,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们不敢大意,每前进一段距离就停下来仔细观察倾听。远处,小鬼子的阵地上偶尔有手电筒的光柱晃动,传来模糊的日语口令声。

他们主要搜寻川军士兵遗体和之前被击毙的小鬼子尸体。从川军战友遗体上找到的弹药很少,大部分都在战斗中消耗或者被炮火摧毁了。从小鬼子尸体上,他们找到了一些三八式步枪的子弹、几颗手雷(香瓜手雷),以及少量机枪弹匣。

孙富贵在一个鬼子军曹的尸体旁,发现了一具掷弹筒和两发掷弹筒榴弹,这让他如获至宝。

“好东西!”他低声对李大力说,“这玩意儿打好了,比迫击炮不差。”

张黑娃则对鬼子尸体上的皮鞋产生了兴趣,他费力地扒下一双相对完好的,换掉了自己脚上几乎散架的草鞋。“狗日的小鬼子,穿的倒挺暖和。”他嘟囔着。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打破了夜的寂静。

“隐蔽!”李大力低喝道。

所有人立刻趴到在地,屏住呼吸。

紧接着,一阵密集的枪声从前沿阵地方向传来,还夹杂着几声爆炸。听声音,像是发生了交火,但规模不大。

“不是冲我们来的,”李大力判断道,“可能是小鬼子的巡逻队遇到了我们其他部队的骚扰,或者……是武连长他们?”

提到武三星,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但枪声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夜色重归寂静。

“撤!”李大力不敢久留,带着搜集到的有限弹药和装备,迅速返回了主阵地。

这次夜间出击,收获不大,只带回了百来发步枪子弹,几十发机枪子弹,十几颗鬼子手雷,以及那具掷弹筒和两发榴弹。但对于弹药极度匮乏的他们来说,这已经是雪中送炭。

李啸川看着这些缴获,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李大力的肩膀。他将掷弹筒和榴弹交给了孙富贵:“富贵,这个交给你,找两个机灵点的跟着你学,关键时刻用上。”

孙富贵郑重地点了点头。

后半夜,阵地上相对平静。除了哨兵来回走动和寒风的呼啸,再没有其他声音。士兵们利用这最后的时间休息,积蓄体力。然而,那种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却像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

天色蒙蒙亮时,炊事班冒着风险送来了一点热粥和杂面饼子。粥很稀,饼子又硬又糙,但士兵们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他们知道,这可能是今天唯一的一顿饭了。

赵根生慢慢喝着自己那份粥,温热的感觉暂时驱散了一些寒意。他看了看周围,张黑娃正龇牙咧嘴地活动着伤腿,孙富贵在检查那具掷弹筒,王秀才则收起了书,拿起了一把工兵锹。

当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李啸川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全体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士兵们迅速进入各自的战位,检查武器,将手榴弹拧开后盖放在顺手的位置。阵地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越来越亮的天光,映照着一张张凝重而坚定的面孔。他们知道,残酷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