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泥泞的土路上沉默地行进。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湿气沾染在士兵们单薄的衣衫和斗笠上。脚下的草鞋很快就被泥水浸透,变得沉重而黏腻。没有人说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偶尔的咳嗽声和武器碰撞的轻微声响回荡在寂静的乡间。
赵根生走在第一连的队伍里,他的步伐很稳,目光平视前方,但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路旁熟悉的景物——那片他割过草的坡地,那棵他躲过雨的老黄桷树。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贴身藏着母亲给的“死”字旗,粗糙的布面隔着单薄的衣衫,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触感。
张黑娃走在赵根生旁边,起初还有些兴奋,东张西望,但走久了,也开始觉得无聊,加上草鞋磨脚,他忍不住嘀咕:“这路啥时候是个头嘛,还不如我在山上追野物痛快。”
王秀才跟在营部队伍后面,他的体力是弱项,走了不到十里地,就已经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他尽量调整着呼吸,不想显得太狼狈,但沉重的背包(里面装着一些文书和笔墨)和那支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老套筒,都让他步履维艰。他看着前面那些默不作声、似乎不知疲倦的农家子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孙富贵在二连的队伍里,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经验老到,走路时会刻意选择稍微干硬一点的路边,节省体力。他怀里偷偷藏了一小撮劣质烟叶,此时也不敢拿出来抽,只是用手隔着衣服摸了摸,咽了口唾沫。
李啸川和李大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李啸川不时回头看看绵延的队伍,眉头微蹙。李大力的目光则不断扫视着道路两侧的地形。
“营长,照这个速度,天黑前能赶到六十里外的落凤坡。”李大力估算着。
李啸川点了点头:“告诉各连,保持队形,注意体力。中午休息一刻钟。”
命令通过通讯员小石头传达到各连。小石头瘦小的身影在队伍前后灵活地穿梭,将连长的回应带回给李啸川。
越往前走,离家乡越远,路旁的景象也开始变得陌生。起伏的丘陵取代了平坦的坝子,道路也更加崎岖。太阳升高,温度也上来了,闷热潮湿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汗水顺着士兵们的脸颊、脖颈流下,浸湿了破旧的军装。
“水……水壶没水了……”有人小声说道。
“我的也快没了。”
出发时灌满的水壶,在长时间的跋涉和闷热天气下,消耗得很快。
李啸川听到后面的骚动,对李大力说:“通知下去,节约用水,前面遇到水源再补充。”
中午,队伍在一片树林边停下休息。士兵们立刻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脱下草鞋,揉着酸痛的双脚和磨出血泡的脚底板。很多人拿出干粮——硬邦邦的糙米饼子,就着所剩无几的凉水啃着。
赵根生默默坐下,从怀里掏出早上留下的半块咸菜,就着米饼慢慢吃。他小心地没有浪费一点碎屑。
张黑娃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草鞋,看到脚后跟一个大水泡,骂了句粗话,然后用随身带的细竹签小心地挑破,挤出脓水。
王秀才几乎是瘫倒在地,也顾不上脏了。他拿出水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一点点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舍得喝,又把水壶塞了回去。他看着手里干硬的饼子,胃里一阵翻腾,实在没什么胃口。
孙富贵靠着一棵树坐下,从怀里摸出那撮烟叶,偷偷嗅了嗅,又赶紧塞回去。他眯着眼睛,看着周围疲惫不堪的新兵,摇了摇头。
李啸川和李大力没有休息,他们走到树林边缘,观察着前方的道路。
“营长,看来这条路很久没大规模队伍走过了,坑洼不少。”李大力说道。
“嗯,告诉弟兄们,下午路更难走,都打起精神。”李啸川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那几个体质弱的,让各连长盯着点,别掉队。”
休息时间很快过去,哨声响起,队伍再次集合出发。正如李大力所说,下午的路更加难走。有些路段被雨水冲毁,泥泞不堪,有些地方则需要爬坡。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体力消耗极大。
王秀才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急促,脚步也开始踉跄。他背着的步枪像是有千斤重,压得他直不起腰。同连的士兵想帮他拿枪,被他倔强地拒绝了。
“王秀才,还行不行?”二连长王铁生粗声问道。
“没……没事……”王秀才咬着牙,努力跟上。
李啸川注意到了后面的情况,对身边的小石头说:“去,告诉王连长,安排两个人,轮流帮王文书背枪。”
小石头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过去。
张黑娃虽然脚疼,但精力依旧旺盛,他看到王秀才的样子,撇了撇嘴:“读书人就是不行。”但当他看到两个士兵接过王秀才的枪,王秀才明显轻松了一些,依旧努力跟着队伍时,他也没再说什么。
赵根生始终沉默地走着,他的脚步很稳,甚至还能在爬坡时,顺手拉一把旁边滑倒的士兵。
孙富贵依旧保持着他的节奏,不紧不慢,但始终没有掉队。他偶尔会低声对旁边累得龇牙咧嘴的新兵说一句:“稳住气,莫慌,步子迈小点。”
傍晚时分,队伍终于抵达了预定的宿营地——落凤坡下的一个废弃村庄。村庄很小,大多房屋已经坍塌,只剩下残垣断壁,显然经历过兵匪之祸。
士兵们听到宿营的命令,几乎累瘫在地,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啸川命令各连清点人数,安排警戒哨,并寻找水源。幸运的是,村庄附近有一条小溪。士兵们蜂拥而至,痛快地喝水、洗脸,又把早已空空的水壶灌满。
炊事班在废墟间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支起大锅,开始生火做饭。依旧是糙米和一点干菜,但对于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士兵来说,已经是无上的美味。
夜晚降临,气温降了下来。士兵们三人一组、五人一伙,挤在残破的屋檐下或者背风的墙根后,裹着薄薄的毯子或者就地取材的干草,互相依偎着取暖。川西坝子的秋天尚且温和,但在这丘陵地带,夜风已经带着明显的寒意。
赵根生和张黑娃,还有同班的另外两个兵,挤在一个半塌的灶房里。灶膛里还残留着一点余温。张黑娃很快就发出了鼾声。赵根生却睡不着,他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看着从屋顶破洞透进来的冰冷星光,心里想着母亲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在看着同样的星星。
王秀才被安排和李大力以及几个营部的人住在一起,位置稍好,是一个只剩半间屋顶的屋子。他靠着冰冷的土墙,裹紧毯子,依旧冷得瑟瑟发抖。白天行军的疲惫和此刻的寒冷让他难以入眠,他开始想念家里那张虽然破旧但温暖的床铺。
孙富贵和他的几个“老兄弟”找了个角落,熟练地用干草和破木板搭了个简易窝棚,勉强能挡风。他缩在窝棚里,听着外面风声,心里盘算着:“这才第一天……往后日子长着呢……”
李啸川和李大力没有睡。他们检查完岗哨,站在村口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来路和前方黑暗的旷野。
“第一天,掉了三个,都找回来了,只是扭了脚,问题不大。”李大力汇报着情况。
“嗯。”李啸川应了一声,“明天路更难走。告诉炊事班,早上想办法弄点热汤,给大家驱驱寒。”
“粮食不多了,按这个速度,撑到县城集结地都够呛。”李大力忧心忡忡。
“到了县城,再看上峰怎么安排补给吧。”李啸川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队伍再次出发。士兵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活动着冻得有些僵硬的身体,重新踏上征程。接下来的几天,都是类似的重复:天不亮起床,在寒冷和饥饿中行军,走过泥泞、爬过山丘,忍受着脚底水泡的疼痛和草鞋的磨损,傍晚在废弃的村庄或者野外露宿,啃着硬邦邦的干粮,喝着溪涧的冷水。
日复一日的艰苦行军,逐渐消磨着新兵们最初的兴奋和激动。疲惫、思乡、对前路的迷茫和恐惧,开始像瘟疫一样在队伍中蔓延。抱怨声多了起来,小摩擦也时有发生。
“天天走,走到啥时候嘛?”
“脚都磨烂了,这草鞋根本不经穿!”
“吃的这是啥子哦,喂猪猪都不吃!”
“听说北边冷得很,我们这身皮咋个过冬哦……”
李啸川和李大力,以及三个连长,不断地在队伍前后巡视,呵斥着掉队的人,处理着突发的小冲突,用各种方法鼓舞着士气,但效果有限。
赵根生依旧沉默,但他的眉头也锁得更紧了。他脚上的血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最后结成了厚厚的硬痂。他走路时微微跛着,但从未掉队。他偶尔会拿出怀里那面“死”字旗,偷偷看一眼,然后又迅速塞回去,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张黑娃的活泼劲儿也消减了不少,更多的是埋头赶路,或者和赵根生一样,默默地忍受着。他的猎户本能让他比其他人更善于在野外寻找一些可以果腹的野果或者根茎,有时会分给同班的人。
王秀才几乎是在靠意志力支撑。他的体力透支严重,每天走到最后都像是要虚脱,但他拒绝上收容队(用马车拉着伤病员和装备的后队)。晚上,他依旧坚持在油灯(如果能找到的话)或者月光下,记录当天的行军日志,清点物资消耗。他的字迹依旧工整,但握着笔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孙富贵依旧是那副样子,抱怨归抱怨,但总能想办法让自己好过一点。他教新兵怎么用布条把脚裹厚实点减少磨损,怎么在休息时快速恢复体力。他依旧偷偷藏着那点烟叶,偶尔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狠狠闻上几下。
小石头依旧是队伍里最活跃的那个,他年纪小,负担轻,跑前跑后传递命令,有时还会学着连长的样子,对那些疲惫的士兵喊几句“加把劲,快到咯!”虽然没什么效果,但也能稍微驱散一点沉闷的气氛。
在出发后的第五天,队伍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麻烦——一条因为前几日上游下雨而涨水的小河。原本可以蹚过的浅滩,现在变得水流湍急,浑浊的河水没过了大腿。
队伍停在河边,望着哗哗流淌的河水,有些不知所措。
“这咋个过嘛?水这么急!”
“会不会有漩涡哦?”
“我……我不会水……”有士兵小声说道,脸上露出恐惧。
李啸川走到河边,观察了一下水流,又用一根长木棍探了探水深和河底情况。
“水不深,刚到腰,但底下是滑石,水流急,大家手拉手,慢慢过!”李啸川下令,“机枪和弹药箱抬高点!不会水的,走在中间!”
他第一个脱下草鞋,挽起裤腿,走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但他站稳了,回头对队伍喊道:“跟我来!”
李大力紧随其后。三个连长也纷纷效仿,组织本连士兵下水。
士兵们犹豫着,互相看了看,然后开始手拉着手,小心翼翼地走进河里。河水冰冷刺骨,水流冲击着身体,河底的石头又滑又硌脚。队伍像一条灰色的长龙,缓慢而艰难地向对岸移动。
赵根生紧紧拉着旁边一个有些害怕的年轻士兵的手,一步步稳稳地向前走。河水没到他的腰部,冲击力很大,他咬紧牙关,努力保持平衡。
张黑娃水性好,他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后面的人喊:“莫怕!看准脚下!拉紧了!”
王秀才脸色惨白,他死死抓住前面士兵的腰带,冰冷的河水让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一个浪头打来,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好前后的人及时把他拉住。
孙富贵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天气,狗日的河……”但他过河的动作却很稳,甚至还顺手扶了一把旁边踉跄的士兵。
小石头个子矮,河水几乎没到了他的胸口,他努力踮着脚,把装着文件的背包高高举起。
突然,中间队伍一阵骚动,一个士兵脚下一滑,被水流冲倒,连带他拉着的几个人也差点摔倒。眼看就要发生连锁反应,李啸川在对面大声吼道:“稳住!别松手!两边的人用力!”
附近几个体格健壮的士兵,包括张黑娃,赶紧用力拉住,终于稳住了阵脚。那个摔倒的士兵被呛了几口水,狼狈地爬起来,惊魂未定。
经过近半个小时的艰难跋涉,整个队伍终于有惊无险地渡过了小河。士兵们瘫坐在对岸的草地上,浑身湿透,在秋风中冷得瑟瑟发抖。很多人忙着拧干衣服上的水,重新穿上磨得快要散架的草鞋。
李啸川看着这群狼狈但无人掉队的新兵,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命令炊事班想办法生火,让大家烤烤衣服,驱驱寒气,虽然他知道燃料难寻。
短暂的休息后,队伍继续前进。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更是冷得钻心。士兵们嘴唇发紫,但没有人停下脚步。他们知道,停下来只会更冷。
傍晚,他们在一个山坳里宿营。炊事班好不容易找到些干柴,升起了几堆篝火。士兵们围在火堆旁,伸出冻得通红的手脚,贪婪地汲取着温暖。湿衣服上冒出缕缕白气。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水汽和柴火烟混合的复杂气味。
李啸川和李大力围着火堆,检查着地图。
“明天再走一天,就能到县城了。”李大力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
李啸川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轻松的表情。到了县城,只是第一步。集结,整编,然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川,奔赴那遥远而残酷的北方战场。他看着火堆旁这些年轻而疲惫的面孔,他们中很多人,可能再也回不到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了。
夜色渐深,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士兵们沉默或睡去的脸。连续数天的艰苦行军,已经让这些新兵初步体验到了战争的残酷并非只存在于枪林弹雨之中。前路漫漫,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