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的行军显得格外漫长。疲惫已经深入骨髓,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担。士兵们的草鞋大多已经破烂不堪,只能用草绳勉强捆扎在脚上。军装被汗水、泥水和露水反复浸染,颜色斑驳,散发出酸馊的气味。但离县城越近,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也开始在队伍中弥漫,冲淡了些许疲惫。
赵根生的脚步依旧沉稳,只是嘴唇因为干渴而裂开了细小的口子。他偶尔会抬头望向前方隐约可见的城郭轮廓,眼神复杂。张黑娃不再抱怨,只是闷头走路,时不时活动一下被粗糙枪背带磨得生疼的肩膀。王秀才几乎是靠着前面士兵的背包在挪动,脸色灰白,但眼神里却有一种抵达目的地的解脱。孙富贵依旧保持着他的节奏,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和审视,似乎在评估着这座即将进入的县城。
中午时分,队伍终于抵达了县城外的临时集结地。那是一片靠近河滩的开阔地,已经扎下了不少营帐,灰扑扑的一片,旌旗招展,人喊马嘶,显得杂乱而喧嚣。穿着各种杂乱军装、操着不同口音的川军士兵随处可见,空气中混杂着汗味、马粪味和炊烟的气息。
李啸川命令队伍在指定区域停下,原地休息,等待进一步指令。士兵们如蒙大赦,纷纷瘫坐在地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啸川和李大力安排好警戒,便带着小石头前往团部报到。
团部设在一个地主家大院里。门口站着岗哨,比起李啸川手下那些面黄肌瘦的新兵,这些哨兵虽然也穿着灰布军装,但气色要好一些,装备也整齐些,至少步枪是统一的汉阳造。
通报之后,李啸川和李大力走进了正堂。二团团长陈振武正和几个参谋围着地图争论着什么。陈振武约莫四十多岁,身材粗壮,皮肤黝黑,一脸络腮胡,说话声音像打雷。
“……龟儿子的,就给这点补给?打发叫花子嗦?老子一个团千把人,就靠这点东西出川?”陈振武一巴掌拍在地图上,震得茶碗乱跳。
一个参谋苦着脸:“团座,军需处侯处长说了,现在物资紧张,各部队都一样……”
“放他娘的屁!一样?老子看到隔壁中央军那帮龟孙,吃的啥穿的啥?”陈振武怒气冲冲,一抬头看到了李啸川和李大力,“哦,啸川来了?你那个新兵营拉过来了?”
“报告团座!新兵营全员五百五十人,已抵达集结地,请指示!”李啸川立正敬礼。
陈振武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啸川,又看了看外面远处那些瘫坐在地的新兵,眉头拧成了疙瘩:“嗯,人倒是齐整。就是……看起来没啥子精神头啊。”
“报告团座,连续六日行军,弟兄们有些疲惫。”李啸川回答道。
“疲惫?这才哪到哪!”陈振武挥了挥手,“以后有他们累的时候!你们营的补给,去找军需处侯善禄领!妈的,看那老小子能给你们挤出点啥油水!”他说着,又骂了一句脏话。
李啸川和李大力敬礼退出。走出团部,李大力低声道:“看来补给是个大问题。”
李啸川没说话,脸色凝重。他们按照指示,找到了设在县城祠堂里的军需处。
军需处处长侯善禄果然如描述一般,五十岁左右,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穿着一身略显宽大但干净的军装,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品着。几个军需处的兵在一旁清点着堆放在角落的物资。
“报告侯处长!二团三营营长李啸川,奉命前来领取补给!”李啸川上前一步,朗声说道。
侯善禄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风尘仆仆的李啸川和李大力,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放下茶杯,站起身:“哦,是李营长啊,一路辛苦,辛苦啦!坐,坐下说。”他热情地招呼着,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桌面。
“谢处长,我们站着就行。我营新到,粮秣、被服、弹药均急需补充,这是清单。”李啸川没有坐下,直接将一份提前准备好的清单递了过去。
侯善禄接过清单,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啧啧两声:“李营长,你们这个需求量……不小啊。现在是非常时期,各部队都在伸手,兄弟我也难做啊。”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侯处长,我营五百五十人,即将出川作战,基本的粮弹必须保证。”李啸川语气平静,但带着坚持。
“理解,理解!兄弟们为国出征,我侯某人岂能不尽心?”侯善禄拍了拍胸脯,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嘛……规矩不能坏。按上峰规定,新兵营的补给标准是……这个数。”他报了一个低得可怜的数字。
李大力忍不住开口:“侯处长,这个数连吃饱饭都够呛,更别说弹药了!我们……”
侯善禄摆摆手,打断李大力:“李副营长,稍安勿躁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兄弟我这里呢,还有点……额外的库存。就是……需要一点‘活动经费’,你看……”
李啸川的眼神冷了下来:“侯处长,我们是去前线打鬼子的,没有闲钱搞这些。”
侯善禄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重新坐回太师椅,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李营长,话不能这么说。前线打仗要紧,后方的运转也要维持嘛。没有好处,谁愿意多做事?这样吧,按标准数量,我先拨付给你们。至于额外的……你们再想想办法?”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意思却很清楚。
李啸川知道跟这种人纠缠下去没有结果,强压着火气:“那就请侯处长按标准拨付吧。”
侯善禄对旁边一个手下示意了一下:“去,带李营长的人,按新兵营标准,把东西点了。”
最终,李啸川和李大力领到的补给少的可怜:粮食只够全营吃五天,而且还是掺杂了大量沙石和谷壳的劣质米;军装是几百套颜色不一、甚至有些破旧的单衣,根本无法抵御北方的严寒;弹药更是寥寥无几,平均每支枪只能分到五发子弹,手榴弹每人还分不到一颗。至于药品,只有几包劣质的草药和一点点止血粉。
看着堆放在河滩营地中央那点可怜的物资,三个连长都傻眼了。
“营长,这……这点东西够干啥子?出川走到半路就得饿肚子!”一连连长张宝贵气得脸色通红。
“子弹一人五发?打兔子都不够!”二连连长王铁生直跺脚。
三连连长武三星阴沉着脸,没说话,但紧握的拳头显示了他内心的愤怒。
士兵们围拢过来,看着那点粮食和破烂军装,刚刚因为抵达集结地而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破灭了,沮丧和愤怒的情绪开始蔓延。
“搞啥子名堂嘛!就给我们吃这个?”
“这衣服比老子身上的还破!”
“子弹这么少,咋个打小鬼子?”
李啸川站在物资前,面沉如水。他看着手下这群面带菜色、眼含失望的士兵,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都吵啥子?有吃的,有穿的,有子弹,就不错了!”
他的声音压过了嘈杂:“我们是川军!不是少爷兵!装备差,补给少,老子知道!但是,这仗就不打了吗?小鬼子就不杀了吗?”
他目光扫过众人:“粮食不够,我们就省着吃!衣服不行,我们就多活动!子弹少,我们就练准头,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实在不行,还有我们的大刀,还有我们的拳头,还有我们的牙!”
“从现在起,粮食统一分配,优先保证训练消耗!各连组织人手,去河里摸鱼,去山上找能吃的野菜!子弹,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浪费一颗!都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回答声有气无力。
“没吃饭吗?听清楚没有?”李啸川吼道。
“听清楚了!”这一次,声音响亮了许多,带着不甘和一股狠劲。
赵根生默默地看着那堆劣质米,走过去,抓起一把,感受着沙石的硌手感,然后松开手,米粒和沙石一起洒落。他没什么表情,只是转身开始整理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
张黑娃骂骂咧咧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破军装,但最终还是捡了起来,抖了抖上面的灰。
王秀才看着那点可怜的药品,眉头紧锁,作为文书,他隐约知道这点东西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孙富贵蹲在一边,看着那点弹药,摇了摇头,低声对旁边的人说:“看到没?这就是当后娘养的滋味。”
补给问题像一团阴云笼罩在新兵营上空。但命令已经下来,他们将在县城集结地休整三天,进行最后的基本训练和编组,然后随大部队乘船沿江东下,出川抗日。
休整的第一天,李啸川没有让士兵们闲着。除了必要的清洗整理,他命令各连继续开展基础训练,尤其是针对即将到来的水路行军,进行防晕船和船上纪律的简单讲解。同时,他也派出一部分士兵,在李大力的带领下,到附近寻找一切可以补充的食物。
赵根生和张黑娃都被派了出去。赵根生对野菜比较熟悉,默默地挖了不少苦菜、马齿苋。张黑娃则发挥他的猎户本领,用自制的套索捉了几只野兔,还用削尖的竹竿在河里插到了几条鱼。虽然数量不多,但好歹能给大家添点油水。
王秀才留在营部,帮着清点、登记那点可怜的补给,并按照李啸川的要求,制定严格的分配计划。他看着纸上那些寒酸的数字,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艰难”二字的含义。
孙富贵则利用休息时间,偷偷溜到其他部队的营地附近转悠,想看看能不能用他藏的那点烟叶或者其他小玩意儿换点东西,但收获甚微,其他部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下午,训练间隙,一场小风波发生了。几个二团其他营的老兵,大概是看三营新兵好欺负,溜达过来,对着正在练习刺杀的赵根生、张黑娃等人指指点点,言语中充满了轻视。
“看这帮新兵蛋子,姿势都摆不对。”
“就是,拿根烧火棍比划啥子嘛。”
“听说他们营长还是个黄埔生,咋带出这种兵?”
张黑娃血气方刚,听到这话,顿时火了,停下动作,瞪着眼睛就要回骂。赵根生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
那几个老兵见新兵不敢还嘴,更加得意,其中一个甚至走上前,用手拍了拍张黑娃的脸:“小子,不服气啊?瞪啥子瞪?”
张黑娃猛地甩开赵根生的手,一拳就砸了过去。那个老兵没想到新兵敢动手,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
“狗日的,敢动手!”其他几个老兵立刻围了上来。
眼看就要打起来,李啸川和李大力闻讯赶来。
“住手!”李啸川一声厉喝。
双方停了下来。张黑娃气喘吁吁,眼睛通红。那几个老兵看到营长来了,气焰收敛了一些,但脸上依旧不服。
“怎么回事?”李啸川目光冰冷地扫过双方。
“报告营长!他们先骂人,还动手动脚!”张黑娃梗着脖子说道。
那个被打的老兵捂着脸:“长官,我们就开个玩笑,这新兵蛋子就动手打人!”
李啸川看向赵根生:“赵根生,你说。”
赵根生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他们先嘲笑我们,还……拍了黑娃的脸。”
李啸川心里明白了。他转向那几个老兵,冷冷道:“都是川军弟兄,马上就要一起出川打鬼子,在这里内讧,像什么话?滚回你们自己的营地!”
那几个老兵悻悻地走了,临走还狠狠瞪了张黑娃一眼。
李啸川看着张黑娃,又看了看周围那些面带愤懑的新兵,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气。觉得被看不起,被欺负。光靠拳头,解决不了问题!”
他提高声音:“要想让别人看得起,就得在战场上拿出真本事!用小鬼子的血,来证明我们川军不是孬种!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新兵们吼道,声音里带着屈辱和一股想要证明自己的狠劲。
这场小风波,虽然被压了下去,但却让新兵营的士兵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他们所处的境地——不仅装备补给差,还要面对来自内部的轻视和排挤。
晚上,李啸川召集三个连长和副营长开会。
“团部命令下来了,后天凌晨登船,沿江东下,出夔门。”李啸川说道,“路上的补给,要靠我们自己想办法了。军需处那边,是指望不上了。”
“妈的,侯善禄那个王八蛋!”张宝贵忍不住骂道。
“骂也没用。”李大力摇头,“我们还是得靠自己。这几天尽量多准备点吃的,特别是耐储存的。”
“船上空间有限,纪律是重中之重。各连务必管好自己的人,绝对不能出乱子。”李啸川强调。
会议结束后,李啸川独自一人走到河滩边,望着黑暗中滚滚东流的江水。江风带着湿气,吹拂着他同样破旧的军装。他知道,出了夔门,就真正离开了四川,踏上了那片烽火连天的土地。等待他和这五百五十名新兵的,将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无论多难,他都必须把这支队伍带出去,带他们打几场像样的仗,对得起他们身后的父老乡亲,对得起兄长未竟的誓言。
河水的流淌声,仿佛预示着前方那波澜壮阔却又充满艰险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