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蹲在公厕后墙根啃馒头时,总爱盯着粪车上那轮歪歪扭扭的月牙儿看。她用捡来的废铁片,在某个轮休的下午,于环卫工具棚里打磨焊接而成的。铁月亮锈迹斑斑,边缘却磨得光亮锋利,像一把割开阴霾的镰刀,割开了她三十年来的阴云密布。
老城区的清晨四点,天是墨汁般的浓黑,唯有路灯在石板路上投下衰老摇晃的黄晕。林小满踩动她的三轮车,粪桶在颠簸中沉闷地彼此碰撞着,惊碎了梧桐树最后一点残梦。露水凝结得饱满,顺着叶尖精确地坠落,“啪嗒”一声砸在她橘黄色的安全帽上,冰凉地渗进头发里。车轮碾过石板路不平整的缝隙,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林小满停了车,熟练地掀开公厕化粪池的厚重铸铁盖板。一股浑浊、厚重、几乎能化为实体的恶臭猛地扑上来,撞得人头晕目眩几欲窒息。她面无异色,抽出一根长柄的粪勺,探入深处搅动起来。黏稠、翻滚的污物被舀起,缓缓注入粪桶,溅起的点滴污浊,沾染着她那双洗得发白、浸透了岁月污渍的蓝色塑胶手套。没有抱怨,只有粪勺刮着池壁单调的“唰啦唰啦”声,混合着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早醒的鸟鸣,回荡在空荡荡的石板巷深处。
七岁那年的梅雨季,水汽浓重得能把人骨头泡软。母亲坐在河埠头那块磨得光滑的青石上,捶打着木盆里吸饱了水的厚重衣物。竹棒敲在湿布上,发出沉闷粘滞的“噗噗”声。小满蹲在母亲身后不远处的石阶上,用捡来的小树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只被困在水洼里的蚂蚁。
“哗啦——”
母亲突然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木盆被带翻,湿透的灰布衫沉重地坠入浑浊的河水。小满惊愕地抬头,只看见母亲那件标志性的靛蓝色布衫后背一闪,像一块被无形之手牵引的沉重铁块,无声无息地、却又异常迅疾地坠进了河心。水面上只留下几个急速破碎的旋涡,眨眼间便恢复了平静。父亲赤着脚,从岸边简陋的窝棚里跌撞冲出来,嘶吼着扑到水边。浑浊的浪涌上来,又退下去,浑浊河水里,只剩下半片撕扯下来的、湿透的靛蓝衣角,死死攥在父亲痉挛的手指间。
后来父亲常坐在门槛上,望着那条吞噬了母亲的河发呆。他声音沙哑地说,出事前那一晚,母亲在河边坐了半宿,回来时眼睛红肿,嘴里不停喃喃:“水里有个月亮……比天上的那个亮得多,也圆得多……”年幼的小满不懂母亲为何执着于水中月,只记得父亲说这话时,浑浊的眼里映着河水,也同样闪着破碎的光点。
十二岁生日那天,秋阳干爽。放学铃声一响,小满像只小雀儿般冲出校门。父亲已经等在那里,枯瘦的身影在放学的人流中像一棵倔强而孤独的芦苇。他布满老茧的手从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色工装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小得可怜、却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枣泥糕。那是他用积攒了整整半年的废品钱换来的。
“囡囡,生日好。”父亲的喉咙响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却带着暖意。
小满欢喜得眼睛发亮,双手捧着那块珍贵的糕点,举到眼前细细地看,舍不得马上吃掉。就在这时,巨大的阴影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骤然逼近。一辆庞大的101路公交车,正急吼吼地转弯冲过来。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双粗糙的大手猛地伸出,想将她推开——